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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惠英 : 水漾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3月號總第38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陳惠英

高友工教授離開了。

約翰伯格先生離開了。

19292016年,高教授活了八十七個年頭,在一篇懷記他的文章〈懷念恩師高友工〉(孫康宜,載《明報月刊》201612月號)的悼文中,才第一次「看見」他,如約翰伯格(John Berger)先生所言,所有觀看的事物,理應如此豐富。文章中由作者提供的照片是一張晚年的高教授與文章作者的合照,高教授頭戴鴨舌帽,笑得很開懷,露出完整的牙齒,視線與作者不大一致,微微向右而作者則向前望――那顯然才是鏡頭所在。當時一定有甚麼讓高教授更關心的事物致使他分了神,沒有望向鏡頭。由於這種不一致,這幀照片更因此流露出某種温暖,旁邊站着的人說的話,或出現某種表情,以至某個突如其來的詞語,讓高教授露出於長者來說難得的天真盡情的笑。高教授與作者靠得很近,是很親切熟絡的那種距離,是歷經長時間才可以調節的那種距離。作者說:「其實我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已經快四十年了,但對我來說,友工師是我的終身導師,他那種處變不驚的態度,總令我萬分敬佩。

猶記得高教授的《中國美典與文學研究論集》(國立台灣大學出版中心,2011)出版的消息傳到,曾致電訂購,事情交代好,通話結束前,竟失禮問了高教授的近況,感覺好像問問熟悉的老師的近況般(當然這唐突的舉措是理當給拒絕的,更是不堪提的,卻記憶至今)。所謂有熟悉的感覺,一切不過是文字上的熟悉吧。然而,這奇異的熟悉感,大概來自對高教授作品一再的閱讀,他把外向與內向的美典說得如此細密深微,把歷來的藝術屬性反覆闡明,不,不一定是這樣的,藝術往往不願定於一格,空間與時間,時間與空間,如叮噹的如意門,以奇異而深詳的方式反覆論述⋯⋯讀來,實在不得不再三掩卷興嘆,未幾又打開書冊,重新細讀。思想波段如漣漪,盪漾。

約翰伯格先生從19262017年,終生圍繞「看」,說出所見與未見的有千絲萬縷的關連。他留在影像上,從盛年至晚年。他年輕時給我們說的是如何看,如何把視覺與我們的感知連起來,談廣告,談電影、電視,談畫作⋯⋯到晚年,晚年的他卻如此不一樣。

重看當年的電視節目,但見他流露出盛年的自信與英氣,到晚年,改變成緩慢、低沉、睿智,而且寫下不少關於回憶的文字――「留住一切親愛的」――把親愛的,留住。他與女兒共看一幀又一幀的圖片,就在花園中,對坐 。陽光明媚,真像印象派畫作的美好。明信片架在旋轉,約翰先生拿起女兒隨手選出的照片/畫片,端視,娓娓道出所思。

他曾在阿爾卑斯山下法國的小村莊與農民共同勞動,參與他們的生活,到後來,他離開了,住進較為便於生活的地方。鏡頭前,農夫在鋤地之後,緩慢地,生怯地以法語說:是的,從前,一位英倫先生,來到這裡,好幾年,他與我們一起勞動⋯⋯然後,農夫面向鏡頭說:約翰先生,你會回來探我們?一兩天也好,說話的是⋯⋯

當然,約翰先生後來大概沒有再回去,也許因為他不能自如地到處走動了。他寫下一篇又一篇關於回憶、關於過去的人和事的文章。他以文字喚回過去,把記掛的人招到眼前。是的,約翰先生的確曾經回到昔日留居之地,給認識的人送上問候。

過去的事物曾在某一刻出現――看見,只一瞬間,便成過去,但還是可以用不同方式把過去留下來。高友工教授常說的心象,約翰伯格先生說的所有看的事物都與我們的當下息息相關。沒有事物可以真正地消失,心裡、當下,無論消失了多久的人和事,也可以存在。如水盪漾。藝術,喚回消失的,抒情美典,是心象的至大體現。藝術,保存過去,因為我們約定在這裡。就在這裡。Here is where we meet.


陳惠英,曾在電視台、報館工作,現任教嶺南大學中文系。著有小說集《遊城》、散文集《流動的城市流動的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