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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 然 : 紐奧良的第一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3月號總第38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適然

火車抵達紐奧良已經午夜,下了車朝有光的方向走,不管是歸人還是過客,陸續來到大堂的大概三幾十人。

有親友守候的,喜樂、寒暄、擁抱不絕,一面張望行李車出現;沒託運的,拖了大包小包往外走。另一邊玻璃門外有人影幢幢地卸貨了,大家趕快去認領,忙碌整合,一種愉快的凌亂,不到一會大堂像個節慶過後的墟市,人聲疏散。

來到車站門外,眼所看見的範圍,沒有計程車蹤影。幾個年輕男女張望了一陣,各自揹起又大又沉的背囊往前面街上走。身旁的年長夫婦,躊躇一會,拖了大箱子小箱子走向街角,看來那邊比較顯眼,不遠處一輛計程車徐徐駛過來。也隨他們來到馬路邊,計程車停在我們跟前,司機跳下車看向我們仨,我朝二位做了個請上車手勢,司機就動作敏捷搬起行李放尾箱。

登車前老人回頭看我:要一道走嗎?司機已經坐進車裡,趨前向他報上酒店,司機擺擺手,不同方向啊,馬上有車子來的了,緩緩開走。

靜夜的街,路燈明亮。剛才處身的建築物,只得見片面輪廓,這些北美車站,各有不同面相。身後傳來小童聲音,原來還有一家四口拖拖拉拉往這邊走過來。

入住的酒店離車站不遠,據說走十來分鐘可達,如果是白天,也許就走路過去了。酒店接待處辦公時間到十一點。按原定車程,火車十時抵站,應該時間充足,可出發前收電郵通知,半路有段路軌因天雨水浸有待修復,火車要改道,會多耗點車程。下午車上廣播將在午夜抵埗,已經給酒店打了通電話,對方說十一點後大門上鎖,已登記房間的住客倒不必擔心,他們會把門匙留在門邊密碼鎖的盒子裡。電話中女子應對自如:等下給你發的電郵包含解鎖密碼,請依照指示做便可以了。

電子時代容或衍生不少問題,也確實讓人活得更輕省方便。

這段火車遊,是在洛杉磯安排往東岸行程臨時起意的。從洛杉磯登車,途經阿歷桑拿、新墨西哥、德隡斯,一路上的大站小站不打算下車,我的火車旅程第一站,是紐奧良,現在包括延誤時間,已經在車上晃遊了共約四十八小時。沿途大山大水,還有車上各式各樣的人,一條路軌簡直是把我帶進一種嶄新視野。

計程車來到酒店門外,與網上照片大致相同,三層高的翻新老房子,據說屋齡始自一八九幾年,然而這樣的古老大屋,紐奧良多的是。網上搜尋住宿時看見它,彷彿充滿故事,又價錢合宜,簡直心想事成呀。提着行李走上石階,箱子極沉,拖拖拉拉間,大門竟然開了,白人女子走出來,笑着招呼,呀,你終於到了。意外啊,害她加班了,於是道謝一番。而她動作敏捷把手上兩把鎖匙交予我,一面叮囑,為住客安全要鎖好大門,房間就在樓下走道盡頭,左邊……記得她強調,一把是大門的,這另一把,開房間上下兩重鎖。而這些,電郵上早有清楚說明。

然後她就離開了。

進門左邊是接待室,都下班了,門關上。窄長走道,暗紅地毯,一路上的疲累從腳底慢慢爬升,只想馬上洗澡好好大睡一覺,來到房門前,對照門牌,102,鎖匙插進圓球形的門把手,輕易轉動門卻推不開,呀,還有一重鎖,鎖匙插進上方的鎖,鎖齒卡住不能轉動,抽出來再試一次,感覺依然是匙沒有配對鎖,門也就打不開了。

如此,站在屬於自己的房間前,進不去。千里迢迢到來,竟然發生這種事。感覺帶點不真實,環顧周圍,安靜,沒半點人聲。樓下就兩間客房,敲敲旁邊房門,沒回應,耳朵貼上去聽不見半點聲響。如果門後有電視或人聲,就厚着臉皮打擾一下,然則即使房內有人,又如何呢?

應變一,先去大門測試,另一把鎖匙確是開大門用的,然後回到那芝蔴不肯開門的房間,再試一次,事情並沒有如所願。在這三更半夜一處陌生所在,打量周圍環境,長方形小廳,靠牆兩組小圓餐桌,橱櫃和長條桌上有多士爐和飲用水,那麼這兒早上就是供應自助早餐的地方。另一邊法式玻璃門外是個暗黑小庭院,如果不是出了點意外,這小小酒店環境其實蠻不錯的。

餐桌旁邊坐下來,稍息。睏倦啊,多麽渴望,一張牀。那道打不開的門,門後就有。是有點懊惱,從行李袋取出平板電腦,天亮之前好好睡一覺是不可能了,還好可以上網。幸好有智能咭。平板電腦也是行動電話,下午就用它知會酒店要延遲入住。而下午打的第一通電話其實先聽見的是錄音,留下短訊,職員極短時間內回覆,還解釋剛好走開了。現在打過去,即使依然對着錄音機說話,或許會有人聽見?

指頭按下白天打過的號碼,設想着如何用簡潔言語向錄音機說明自己處境,電話響了幾聲,卻聽見一把睡意朦朧的男聲――哎吔打錯喇――趕忙說聲對不起,掛線。然而善用科技確是有好處的,剛才用的是回撥,不該有錯呀。於是再按一次,這下子對方清晰回應酒店名字。好似忽然回到人境,一時理不清狀況,帶點發儍地問:請問,你是錄音還是真人。清楚聽見對方失笑地答,有甚麼可以幫忙你的嗎?

當然可以,你是救星啊。言簡意賅告訴他本人處境。對方輕輕呼出一口氣,說,給我五分鐘,我過來。

聽見大門開關,大概在十分鐘後。年輕非裔男子腳步輕快從走廊走過來,滿頭小辮子,黑衣黑色鬆垮垮齊膝褲,足踏入時五彩球鞋,若是換一個處境,也許應該帶點警戒心,可他眼下是我流落荒野的救星。把門匙遞向他,又強調一次,已經試過好多次,把手的鎖沒問題,上面卻是怎也開不了。

男子先轉動圓形門把,明顯地,鎖已開,試推門,不動。鎖匙插進上面的鎖,回頭看我,空氣中有點甚麼,非言語能解釋,是他那個眼神吧,我忽然刻意鄭重地說,如果門這就開了,我殺死自己。他帶笑地扭動鎖匙,似乎比我剛才的順滑――多麽害怕,門會應聲而開――還好,鎖匙卡住,一如我剛才一而再經歷的。他一臉納悶,抽出來又插進去,一試再試。所有的不明所以,眼前重演一次,現在變成旁觀者了,於是得了閒暇,開始發問,會不會有另一把鎖匙呢?

他搖搖頭,就一把,每個房間都是;然後往接待處走。那個銅質圓形匙扣,我已經反覆對證無數次,上刻102,既然開得了下面的鎖,是甚麼出問題?

回來的時候朝我搖搖頭。甚麼意思呢?他又把鎖匙插進去,一面說,就這一根啊。推推拉拉擾攘好一會,也許該鬧的都鬧過了,終於,萬籟俱寂中聽見天籟,咔嚓,門開。我走過去,納悶依然。

就是卡住了吧,開啦。

我站門前探頭進去,他已經進入房間,亮了燈,臉上神情清晰易讀,大功告成喇。

而我依然站在門邊,憋了整夜的一句話,終於脫口:這房間不喜歡我。

男子轉身回頭看過來,他聽見我說的甚麼。再說一次,這房間不喜歡我,給我換個房間吧。

而他,委屈地,有似滿脹的汽球一下子洩光了氣,嘟囔着,房間不是我安排的呀,我只幫忙半夜這些突發事情,早上再跟他們說吧。

已經擾攘夠了,確是沒甚麼該糾纏下去。一面把行李拖進房間,回頭真心誠意答謝他三更半夜的打救,大家晚安。

房間頗寬敞,雙人大牀,浴室該有的都有。心卻依然不落着,換過睡衣,不打算洗澡了,那空氣中的一點甚麼,會落地成形嗎?

隨身攜帶父親的老玉,掏出來擱牀頭燈旁,一塊不夠,多一塊置另一邊牀頭。它們定心神。牀燈不關。實在很累,努力進入睡眠,卻朦朦朧朧依稀地思緒亂飛――

火車票訂好酒店房間也網上確認了,多瞭解一下紐奧良,它是路易士安娜州第一大城市,十八世紀由法國人建城,之後曾受西班牙統治,是爵士樂發源地,移民城市多元文化,美酒美食,還有巫女巫術,悲情黑奴。1803年美國從拿破侖手上買下紐奧良,地價一畝才三分錢;還有還有,它有個名字叫做死人之城,the city of the dead,市內多墓園,由專業導遊帶領,附送許多鬼故事;傳說中不少百年大宅住滿幽靈,那麼在市內徜徉,如果有幸,也許會遇見福克納,和田納西威廉斯,二位皆是紐奧良市民啊。

然後在網上看見有人對將要入住酒店的評語:它鬧鬼。幾時?怎樣?不詳。夠刺激吧,被稱為到處有幽靈的城市,住進鬧鬼的酒店機遇率應該比其他城市高。習慣獨自出遊之後,除了學懂與孤獨相處,也學懂和恐懼相處;從一個點走向另一個點,不可能永遠都是一條直線,面對忽然出現的彎曲不明狀況,要不只好放棄、改道,否則就學習應對,沿路走下去。

瑣瑣碎碎,一些零亂的夢,甚至半夢半醒想起電影閃靈中積尼高遜揮舞斧頭劈向酒店房間門的場景。之後就醒了。聽見人聲,在房門外。天亮了。

昨晚其實懷疑過,這裡到底有沒有其他房客。進入房子以來,一直沒聽見人聲;我對聲音敏感,酒店的隔音再好,總有各種聲浪,比如樓上的人走動、開門關門、洗澡水聲、廁所沖廁、電視、談笑,都沒有。

現在,門外是個市集,聽見杯碟聲、小孩與大人說話、拖動椅子、物件落地,甚至隱約嗅到咖啡香氣。而我絲毫不覺吵耳,跳下牀拉開門探頭出去,外面是個充滿生之氣息的世界。

昨夜很短。回到牀上,關了牀頭燈,好好睡它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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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然,原名駱適然,生於香港,受教育於香港,七十年代已開始寫作,曾旅美一段日子,著有散文小說集《聲音》、小說集《屋不是家:混聲合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