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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燕青 : 帳幕於人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3月號總第38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胡燕青

舊約聖經中的遠古歷史這樣記載:寄居埃及四百三十年之後,以色列人終於有機會離開尼羅河流域,回到上帝所賜的迦南地去。

寄居的生活並不舒適。寄居,令人想起在後母的淫威之下四歲就開始做家務的孩子,跟着堂舅舅長大、穿表哥舊衣服的自卑少年,在異鄉打工遇上兇惡僱主的女傭,或那些無法學好中文的南亞族裔小朋友……寄居,就是在臨時的安身之處過日子,心裡存着回鄉的盼望,像我的爺爺來到了南方臨海的小城,用資本家跪破了的膝蓋,登上舊樓的木梯之時的劇痛。寄居的姑娘,才貌不可高於主人的妻女;寄居的老人,不可有必須延醫的病痛;寄居的男人,是別的男人眼中發臭的垃圾;寄居的女人,最後總會被嫉妒活活掩埋……寄居者若不能改變現狀,就只能一生在寄居的狀態下說服自己:人生就是這樣的了。對寄居者來說,人一生最重要的名詞是「家」,最美麗的動詞是「安頓」,最渴求的副詞是「終於」。在香港,每兩年被加租、遭逼遷的市民都明白何謂寄居,直到他們給子女送到安老院。唯獨真正有福的人可以在上帝的懷抱中找到生命的新支點,起步追尋等着我們回去的家鄉。

但是,追尋的路並不易走,真相是在上帝的啟示下,用信仰之手一下一下地挖出來的。每次讀到《出埃及記》,我都心驚膽顫。摩西要求埃及法老放走他的族人――寄居於埃及的以色列全族,讓他們回到迦南地去建立自己的人生。一開始,摩西給以色列人的遙遠夢想也是自由,但自由很昂貴。法老捨不得這龐大的勞動力,堅決不放手。上帝於是藉着兩個年屆八旬的老人摩西和他的哥哥亞倫與法老交手。一場從靈界打到物質界的戰役、一段從直接描述說到象徵層次的歷史逐步展開了。上帝施行的神蹟,一個比一個強大,一個比一個「埋身」,一個比一個有殺傷力。這意味着甚麼?這是在說,於靈界的激烈戰爭中,上帝所擊敗的凶靈一個比一個厲害,一個比一個邪惡,人要戰勝的對手總是越來越難纏的。這是殺氣滔天、日月昏暗的日子,身處其中的以色列百姓雖然越來越振奮,期望也越來越高,但他們並不曉得前面的路怎麼走。他們由一點都不信,到熱切期待着終極的釋放,靈性和驕傲都節節上升,他們要過牛羊遍野、男耕女織和專心敬拜上帝的好日子。但首先,他們必須擺脫心頭和身上的捆綁。

捆綁着以色列人的到底是甚麼呢?表面看來是埃及的王孫貴冑,實際上是各種各樣的膜拜對象。先說供應埃及全地淡水的尼羅河。在世界最大的沙漠中,上帝命令尼羅河貫穿其中,這就是埃及。埃及君民卻不知感恩,竟然輕忽賜河的上帝,更以河為神,於是人人都只曉得拜河神。聖經學者說,亞倫和摩西去見法老的時候,他可能正預備翌日到河邊去舉行祭河大典。第二天清晨,兩位老人走到河邊,提出放人的要求。法老不肯,亞倫伸出手杖擊打河水,水就變紅了,晃動着的不再是清澈的河流,而是滔滔血浪。河裡的生物都死了,水也不能喝,這表示埃及要陷入飢渴之中了。那時,百姓尚且嚇得馬上在河的兩旁挖井。可是,聖經說「法老轉身進宮,也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不錯,不少人經歷過上帝,但也沒把祂放在心上。

如此厲害的神蹟沒能使法老想一想自己的決定。上帝繼而開始對付他們的另一偶像――青蛙――他們賜兒子的女神赫克蒂(Hekt)。一息間,大量青蛙登堂入室,埃及人想必大呼小叫,不勝其擾。至此,上帝的警告仍止於打亂他們的生活秩序,讓他們明白其神祗不外物質或生物,不是神明。似乎奏效了,法老本已答應讓他們離開,摩西也收了手。蛙屍遍地,全國陷入腥臭之中。可惜動手打掃的當然不是法老。於是,他「見災禍鬆緩,就硬着心不肯聽他們」。法老的心,正是人的心。

河神和蛙神一敗塗地,法老可能在想:畢竟都是些無力小神,不中用的。埃及人以神明為僕人的心態,於此可見。上帝繼而擊打的是代表大地的偶像。表徵着富饒的尼羅河三角洲上的各類小昆蟲,例如體積甚小的蝨子或蚊蚋,嗡嗡作響的群蠅,莫不是埃及人用膜拜來調遣的對象。他們有一個神明叫做烏亞徹(Uatchit),其模樣就是一隻姬蜂。如今蟲禍接踵而來,成了第三和第四種災禍,同樣叫法老一度軟化。只惜蟲禍一去,他再度反口。難得的是上帝肯和他糾纏,而且仍然不傷人命,只耐心等待他們悔改。可惜,大量的男工女工和童工要走,經濟損失事小,黎民百姓的痛苦事小,法老的尊嚴事大。他不肯承認:到此為止,他完全沒有對應的辦法,只知反口反口再反口,最終使國家裡的牲口都賠上了生命。漸漸,反口成了法老的慣技,上帝就任憑他繼續鍛煉其反口的惡習,容許這種惡習成為他喉間的厚繭。我們也是動輒反口的族類,信用全無。

亞皮斯(Apis)乃埃及的公牛神,哈妥爾(Hathor)則是女牛神。牛之為神,對我們來說並不陌生。埃及人膜拜牛形的神,迦南人也一樣。印度人自然不例外。估計牛神在靈界裡的力量不小。但此刻,上帝直接殺死一切他們膜拜的畜生。埃及人的牲口死了,但同在埃及地而屬於以色列人的動物呢?卻安然無恙。至此,上帝的手所做的工,只不過要法老知道誰是上帝,誰是假神。可是,法老只有計算的智力,沒有悔改的謙卑。他依然不讓以色列人離去。唯一的解釋,是他根本認為自己也是神,怎麼說都不可以輸給一位同類。不能輸的脾氣,指出我們同樣是法老。

牲口暴斃是第五災。至此,禍患已經迫在眉睫、「殺到埋身」了。我相信此時法老天天去收買他膜拜的神,獻祭不輟。祭物燒成灰燼,灰燼應是他們「虔誠」的見證。可是,這灰卻倒戈相向,揚起來落在來拜神的人身上,使他們長出使人苦不堪言的瘡。這就是第六災。上帝的克制,正好凸顯了法老的任性。上帝一次過把埃及的醫療之神英和特(Imhotep)以及掌管疾病去來的獅頭女神賽克邁特(Sekhmet)的面目戳穿了。病痛降臨,我們繼續抽煙,繼續去簽香油,倒沒想過空氣的污染怎樣使我們患上了肺癌。一時未病的人則在心裡說:不會是我,我剛剛才捐了錢給保良局。

從第七災開始,天昏地暗,埃及人定居之地,不斷經歷從天而降的雷電和冰雹,鋪天蓋地的蝗蟲(第八災),以及摸得着的、厚厚的黑暗(第九災)。這時候,上帝對付的埃及神明更多、也更有權勢,或可以說在邪靈的世界更為核心――穀物女神內琵(Nepri)、田野的守護神阿努比斯(Anubis)、收穫之神敏(Min)、太陽神銳(Ra)和重要和如司(Horus),紛紛栽倒在上帝的天軍之下,只是他們仍未完全被剷除。不錯,今天,依然負隅頑抗的實在不少。例如這個叫做和如司的,今天在地球上仍暗暗儲蓄勢力。西方社會裡很多秘密組織(包括某些「正統的」宗教機構)仍在拜他。

拜他有何好處?原來他模仿上帝,答應拜他的人有永恆的生命,且能叫人於今生馬上發蹟、大有權勢。當年的法老並非笨蛋,和如司今日的信徒更是西方各個大國之精英。上帝的要求,只不過叫埃及人放走以色列人,只不過要把一群奴隸從捆綁中釋放出來,並不過分。他們為何繼續和上帝作對?說到底,除了主權和利益,就只有驕傲的心讓他們持久執著這種帶給自己和別人痛苦的生活方式。天氣反常、生物瀕死、林木燃燒、地震頻仍、經濟崩潰、人造病毒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偽旗行動和恐怖襲擊橫行於各大城市、私己自利的政客不斷把真理模糊、淺薄成為風潮、自義變得必須……人類最後各自化身為上帝,操控一切他們能操控的。

十災的最後一災是使法老最痛苦的:殺長子。法老的長子,理所當然就是法老的繼承者。法老自詡為太陽神,其子同樣是太陽之子。當夜,上帝擊殺了埃及的一切牲畜和所有家庭的長子,宣告以色列人就自由了。埃及全地的哀哭一響起,他們就跨出了通往迦南地的第一步。但在奴隸生涯和美好歲月中間躺着的是甚麼呢?是四十年流浪的歲月,是沙漠狂野的風塵,缺水缺糧的考驗和漸漸丟失的人生。暫居於路途,下榻於荒野,家鄉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一天比一天更像傳聞。埃及的邪神遠了,以色列人難道就不懂得發明幾個嗎?一天,他們把上帝塑造成牛的形狀。牛力大無窮,卻是用來服侍人的,這正是他們隱藏心底的想法:上帝是大力的牛,祂的存在是用來服侍我們的。

但上帝確實來到了人間,祂成了木匠。養父早逝,祂就用拿着尺規刨刀的雙手養大了幾個只會恥笑祂的弟弟和寡居的母親。然而,祂也只是來寄居的,並且示範了寄居者應有的謙和風度與愛人的胸襟。居住這動詞,在舊約聖經是「帳幕」。上帝寄居人世,就是「帳幕」於「人間」。而祂這次的人間之行,早就由上面的這一段歷史預表出來了。

誠然,《出埃及記》是一段擊敗牢獄強權的歷史。埃及人把以色列人貶為奴隸,以此消化了他們的體力,蠶食了他們的信仰,增加自己的財富。在身體和靈魂的雙重勞役中,以色列人幾乎完全失去了寄居者應有的清醒;後來跟隨摩西回到了真神的懷抱,仍不忠不義,錯解自由,於是上帝要在曠野流浪四十年之久。但流浪不等同自由,反是寄居意象的延伸,是無家可歸這可怕概念的具體演繹。繼來的年月,又是另一個讓人嘆息的故事了,一口氣說不完。使人感動的是,當他們扛着自己的營帳兜圈兒,上帝也同着他們一起走,白天用雲層為他們打傘,晚上用火柱為他們禦寒,一點沒有離棄的意思,否則他們早就死在萬里黃沙之中。於是以色列人有了一個重要的節日――住棚節。當我們在中秋慶祝一家團聚的時候,以色列人也在紀念他們的流浪。

合上聖經,眼前升起的是一座帳篷。帳篷裡面是亂糟糟的牀鋪,對我來說,它實在太熟悉了。

從埃及一路走來,追兵兇猛,而我們全都只是手無寸鐵的住棚者。一宿無話,清晨甫到,仍能起牀的,就當抬起帳篷走。目的地怎樣去?我們都不知道。但我們看得見走在人群中間那美好的會幕。上帝的雲柱清晰而華麗,不時發出明亮的舍堅拿榮光。這是因為祂在我們流浪的歲月裡,總與我們一同帳幕於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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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燕青,浸會大學語文中心助理教授,著有詩集《地車裡》,散文集《我在乎天長地久》,少年小說《一米四八》,曾獲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詩組及兒童文學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