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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少璋 : 唐滌生的「甲申書寫」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3月號總第38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朱少璋

2017年,唐滌生百年冥壽,《帝女花》成劇六十週年。

唐先生,一個世紀;唐劇,一個甲子。歲月悠悠,紅氍毹上依然形相萬變,舞台上的大明衣冠還沒褪色,海青、繡裙、水袖、鎧甲、金釵、珠冠、雉尾,或垂、或動、或翻、或舞、或閃、或耀、或顫,一如忉利天宮上懸掛的重重珠網,交相輝映。舞台上,眾伶倌關目一轉瞬,做手一彈指,時日如飛,光影或晦或明,餘音隱隱約約,誰個啍不出〈妝台秋思〉的哀怨旋律?那是從老舊唱盤轉出來的老舊調子嗎?唱針,正細意地在黑膠唱片上刻畫年輪。

潘兆賢在〈傑出坤伶關青及其他〉認為「落花滿天閉月光」費解:「花既落在地上,怎能遮蔽月光?這句唱詞是不合邏輯的。」六十年代南海十三郎也在〈粵曲詞句誤引談趣〉中說「落花只有滿地,何以滿天閉月光?曲近欠解」。但這句歌詞,這首樂曲,以至這齣戲,偏偏風行了一整個甲子。京崑的《鐵冠圖》都搬演甲申遺恨,高潮戲是〈撞鐘〉、〈分宮〉和〈刺虎〉,費貞娥都成了甲申書寫的壯烈句號。明亡三百年後郭沫若寫《甲申三百年祭》,書寫焦點則放在明朝滅亡與李自成失敗的教訓上,萬六字的長文說理不抒情。受郭文的影響,1945年由夏征農編劇、王嘯平導演的話劇《甲申記》,依然不涉公主與駙馬的兒女長情。唐滌生則以清代黃韻珊的《帝女花》為改編藍本,在重朔長平公主的性格外,還同時突顯了周駙馬在劇中的形象:一個前身是天女,一個前身是金童,動凡心雙雙轉世為人,公主和駙馬經歷甲申之變最終殉情殉國。唐先生的「甲申書寫」不強調成王敗寇的歷史教訓與勝負炎涼,當然也不強調要完全符合史實,他要講的主題是「堅貞不二」,像他筆下的李益與霍小王、趙汝州與謝素秋、柳夢梅與杜麗娘……而「堅貞不二」在《帝女花》卻能由愛情層面同時折射到國家層面上去,說《帝女花》品位高,意即在此。

早已有歷史學者提出唐先生的「甲申書寫」不符史實,但《帝女花》實在寫得出家國情深兒女情長,故事在公則悲壯在私則感人,大概是不符史實的效果。白雪仙當年飾演既嬌貴又堅強的長平公主,脫盡了真實歷史中「九死臣妾,跼蹐高天,願髡緇空王,稍申罔極」的委曲與無奈。白雪仙在清廷大殿上放聲痛哭,拖長腔調呼天搶地,哭叫父皇哭叫母后,喊得降清的貳臣個個羞慚得無地自容。唐先生明知前朝公主無權無勢,卻偏要讓她哭得漂漂亮亮――「公主一哭撼帝城」――借清帝之口讚嘆公主那份嬌柔的力量。周駙馬在黃韻珊的筆下信亦多情,在〈殯玉〉一折唱「公主你先尋結果。單剩下淒涼故我。一叢新樹蓋墳坡。三月楊花撲面多」,與公主天人分隔,情節上大致符合史實。唐先生卻偏要安排駙馬與公主同死,讓帝女花長伴有心郎,又是另一種虛構但體貼的成全。唐先生筆下的周駙馬對公主對國家都一樣多情,為了要清帝安葬崇禎、釋放太子,不惜假裝接受招安,計賺清帝後再與公主服毒自盡。任劍輝當年飾演既多情又英明的周駙馬,在紫玉山房對公主表明心迹:「若果能成大事就重返舊巢,倘若難成大事,我拚將頸血濺宮曹」,句句擲地有聲,慷慨激昂。任劍輝一方面演得柔情似水一方面又演得風骨凌凌。唐先生明知劇中的駙馬只是一介書生,卻要讓他具有藺相如血濺五步的英風與膽識――藺相如能保連城璧,周駙馬能保帝花香――周駙馬在亡國後尚剩不屈而鋒利的辭令,在面見清帝時出語咄咄逼人:「倘若殺人不在金鑾殿,可以一張蘆蓆把屍藏。倘若殺身恰在鳳凰台,銀槨金棺難慰民怨暢。」這段大滾花是看穿清帝投鼠忌器的見血一針。清帝欲借二人聯姻營造良好氣氛,以期收買遺民的心,估不到公主的眼淚駙馬的辭令卻在這趟政治角力中變得別具力量。唐先生深知舞台上雖然容得下虛構的情節,但明亡總不可能在虛構中復國,卻要兩位前朝皇親體體面面地保住個人與國族的最後一點尊嚴。

在天界的神仙動了凡心按傳統的傳奇默契都要貶謫到人間。人間就是歷劫刑場,是放逐神仙的不毛之地,這裡有生老病死有冤憎愛慾有離合悲歡。一百年前唐先生似乎也按傳統的傳奇默契給貶謫到人間,四十歲時編撰《帝女花》大概跟黃韻珊一樣,已經隱約參悟得到所謂人生的玄機,他把這點玄機保留在劇中,兩年後趁着看自己另一齣新編的戲在觀眾席上悄悄離開了這歷劫刑場,歸真太上。唐先生的「甲申書寫」說到底就是「謫仙書寫」,與人間歷史的關係實在不太密切,他在黃韻珊《帝女花》的基礎上灌注了個人最真誠的眼淚與最犀利的辭令。果然,「仙鳳鳴」不負所託,任白演得好,也演得太好,好得令觀眾都忘了劇中那一點「玄機」,好得令觀眾都忘了傳統的傳奇默契――觀眾,也可能是被貶人間的謫仙。

當然,事涉提高觀眾水平的嚴肅問題,大家就會忽然客觀又加倍地科學起來,像批評「落花滿天閉月光」費解一樣。其實合情往往比合理重要,起碼戲劇或其他藝術都應作如是觀。《帝女花》六十年代重演的修訂版本已刪掉夫婦仰藥後歸天重列仙班的傳奇情節。查此劇五十年代首演時的「泥印本」在夫婦死後有「開邊底景用扯線孖公仔代替長平與世顯之靈魂,直扯埋觀音蓮座內」和「息燈快四鼓頭着燈金童玉女分邊伴觀音紥架」的演出指示。唐先生當年千方百計要在劇中保留的一點天機給輕輕抹掉了,修訂後的戲當然還是好戲,起碼,整個戲看起來更像人間故事,彷彿歷史;煞板滾花下句「帝女前生為玉女,金童卻是駙馬郎」業已改訂為「彩鳳釵鸞同殉國,忠魂烈魄永留芳」,一絲謫仙的痕迹都沒有了。目今千禧年代的舞台技術已先進得可以呼風喚雨可以飛天遁地,公主和駙馬在含樟樹下的「忠魂烈魄」一定用不着以「扯線孖公仔」來代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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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少璋,愛好閱讀及寫作的香港人。表達思想感情能用散文則用散文,遇上死角則用古典詩;反之亦然。從事中文教育,現職香港浸會大學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