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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 亮 : 開卷生活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3月號總第38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葛亮

物盡

舊年香港出了一件事,九龍區的「時昌」迷你倉發生四級大火。燒足三十四小時,未熄。火勢並不大,但因為現場樓層的儲物倉如同迷宮,物件紛紜。一星之火,處處燎原。其間兩名消防隊員不治殉職。慘劇甫定,香港人再次檢閱自己的日常生活。「迷你倉」着眼於「迷你」,是港人在地發明。地少人稠,空間逼狹。諸多雞肋之物,留之無用,棄之可惜。如何,便租借工業區或海旁的小型倉儲,擺放這些物件,租期一年至數年。我識迷你倉,是當年在港大讀書時。畢業的師兄姐,有如默契,將辦公室的各類書籍打包,紛紛存放於斯。回歸家庭本位後,對書籍封鎖致哀,如天人兩隔。

歸根結底,是關於人的「物念」。最近看了一本書《我決定的簡單生活》。作者佐佐木典士,年屆三十六歲,是個自認生活失敗的出版社編輯。然而某一天,他有如醍醐灌頂,人生雲開見月明。他的人生轉折很簡單,全在實踐「斷捨離」。而在此之前,他是個連一張寫着電話號碼的便箋都捨不得丟棄的人,認為隻字片紙,全是時間見證。東方人惜東西,世界聞名。中國人愛儲物,多大鳴大放,美其名曰「壓箱底」。老式的中國家庭,誰家裡沒有一口與歲月同聲共氣的樟木箱,內裡鋪陳數條「國民牀單」。母親往往是中堅角色,自嫁入夫家,便開始儲。生了男丁儲彩禮,弄瓦之喜儲嫁妝。到了大太陽的夏天,喜氣洋洋地曬霉,看着滿目琳瑯,人生都有了指望。十八年後,再搬出一罈「女兒紅」,便是儲物的高潮至境。有朋友就說,日本人惜物但不惜舊。所以去日本淘古器珍玩,古著衣物,總有意外收穫。這或是另一種愛惜,所謂分之與人,物盡其用。日本人的愛惜,很微妙,儀式感很強。有時着眼於一個「藏」。谷崎潤一郎,寫《陰翳禮讚》,首篇寫日本的家居,也寫日本人的糾結和「死心眼兒」。明治維新之後,日本站在東亞現代化建設的潮頭。卻處處將「新」與自己作對。谷崎便寫同胞為了惜護自己所謂的「日本風格」,幾乎以現代感為恥。想盡辦法,將一根電話線藏到樓梯背後,走廊一角。電燈的開關則藏在壁櫥下面,電線扯在屏風後。對「新」的愛恨交纏,全源於那點守舊的國民性。

數十年後,日本人自然不再抗拒現代的奇技淫巧。物極必反,卻為外物所役。當今極簡主義革命,佐佐木們終於出現,那就輕裝上陣,重拾人類尊嚴。書裡寫得很有趣。列舉丟棄清單,附贈心態糾纏。丟棄組合音響所有CD,告別附庸風雅,裝13終結;價格昂貴的不合身衣物,想着瘦下來再做戰袍:歲月如飼,妄想維止;儲在硬盤中的成人動畫:大慾不存,勇氣可嘉。種種種種,都在對抗一個永遠的生活迷思「這個還能用,說不定哪天我會用到。」好吧,佐佐木告訴你,「Less is More」至「Less is Future」。一線之隔,羽化登仙。別想着多多益善,六套衣褲穿一年。浴室裡,一罐洗潔精、一條毛巾,再無贅物。這本書有一個副標題:丟東西後改變我的十二件事。但很有趣的是,竟有三件關於他人: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不害怕他人的眼光,不與他人比較。可見,所謂「擁有」的幸福,是外物所奴役的根源,也是囿於他人的咒語。賀施(Fred irsh)所稱Positional Good當如是。「當我在一個晴朗的早晨醒來,上蒂凡尼去吃早餐的時候,我願意我還是我。」卡波特筆下的年輕靈魂,尚知憧憬鉛華落盡後的自己。人生開闔,萬物褪藏。說到底,百年歸後,皆是一具皮囊。

 

為食

《北鳶》裡寫了一些飲食的場景。它們的存在,對我而言,是一些意外。每每出現在人物命運的節點,又似乎是百川歸海。其實中國人對吃講究,是素來的。說與亂治無關,又不全對。我曾經寫過一篇叫〈饕餮〉的文章,收在散文集《小山河》裡。從知堂談開,列了一串書單,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張潮的《幽夢影》、張岱的《陶庵夢憶》,大多是廟堂上的失意者,退而求次,鍾情於口腹之美,算是種心理補償。吃得越精彩的,失意得越厲害。《北鳶》裡第一次出現談「吃」的場景,其實並無美食。寫盧家的文笙一家跑反回來,在聖保羅醫院裡越冬避難。醫院裡的外籍醫生葉師娘,邀請他們在自己房間裡向火。因為火裡的幾顆烤栗子。眾人有了食物的聯想。越談越入港,幾成盛宴,之豐之真如VR之感。可及至後來,發現不過畫餅充飢。但美國老太太葉師娘,就有了結論說「中國人對吃的研究,太精也太刁」。文笙的母親便回她,老子講「治大國若烹小鮮」,中國人的那點子道理,都在這吃裡頭了。接着,才是重點,她說的是中國人在飲食上善待「意外」的態度。她從安徽的毛豆腐說起,然後是臭鱖魚、杭州的臭莧菜、豆腐乳,益陽的松花蛋,鎮江的餚肉,全都是非正常的造化。說白了都是變質食品,可中國人吃了還大快朵頤。所以,說國人中庸無為,其實不然。中國人是很好奇勇敢的動物,不然魯迅也想不出「烏鴉炸醬麵」這樣驚艷的食譜。再往細裡數,有「三吱兒」等物,怕是連甚麼都敢往肚子裡吞的貝爾,都要甘拜下風。昭如說的,其實是中國人的包容,「常」可吃,「變」也可食。有容乃大,食慾則剛,也是對人生和時代的和解。

到文笙成人了,在杭州遇到了故舊毛克俞。克俞在西泠印社附近開了家菜館,叫「蘇捨」。毛先生的原型是我祖父,藝術史學者,本人不涉庖廚。為讓他的性情不至如此清絕,這一場景是我虛構的。不過,我寫到「蘇捨」裡菜單開首寫着蘇子瞻的句:「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閒勝暫閒。」倒很像是他的自喻。但這館子的菜,既非徽菜,也非杭幫菜,而是兩者的合璧。「雲霧藕」脫胎於徽菜「雲霧肉」,「乾隆魚頭」原是杭菜中的「皇飯兒」,用料卻是安徽的毛豆腐。其他的青梅蝦仁、雪冬燉鴨煲等,便都是兩大菜系聯袂的改良版。老實說,這些菜式皆出於筆者的創造,並非一一實踐過。但想必都是好吃的。寫的是佳餚,想要說的仍是中國人「調和鼎鼐」的功夫。在大時代裡,沒有一點坦然應對常變之心,是會活得艱難的。故而,書中開胃的「西湖蒓菜湯」,原是一道素湯,也便加入了開洋與火腿,命為「中和蒓菜湯」,作了這時世的象徵。

《北鳶》寫飲食,歸根結底還是在寫人心的虛渺,權力的制衡。女主人公仁楨的大姐仁涓,嫁到了簪纓世家葉家,心裡沒有底。便聽了老姨奶奶的主意,月子裡開了十八吊老母雞湯的方子食補,折騰下人,只為了做足娘家的「排場」;石玉璞和舊部柳珍年在壽宴上見了面,柳是來者不善,話不多說,卻拿席上的遼蔘做起了文章,說石玉璞跑大連上等海蔘吃得太多,未免脹氣,暗諷他與日本勢力的瓜葛。仁楨要說動名伶言秋凰行刺和田中佐,約在老字號的點心舖「永祿記」,又是一場心潮暗湧。這糕點舖開了一百多年,應了物是人非,其變遷也正是襄城歷史的藏匿。

《禮記》中說,食色都是人之大慾。千百年來,後者被壓抑得厲害,前者則成了中國人得以放縱的一個缺口。然而久遠了,也竟自成譜系,多了許多的因由。姑母昭德將英國人舶來所贈,給文笙吃,說,這外國糖塊兒,叫朱古力,先苦後甜,是教咱哥兒做人的道理。

 

顏色

因為在寫的小說關乎民間工藝,買了一些書。中華書局的《織色入史箋》,是當專業讀本來看的。意外的是這本書中的趣味。知識性自不待言,按紅青黃黑白五色為譜系,縱橫殷商至晚清之歷史與人文。五行之色在戰國齊鄒衍的推動之下,成「五德始終說」與朝代更迭相關。周為火尚紅,因而克商之金。秦尚黑為水,則克周。始皇自命,中國第一件龍袍便為黑色。五德相克,諸朝各有德色。如此以來,幾乎宿命。所謂大歷史的車輪滾滾,不過踩踏紛呈。縱橫捭闔,如小兒戲,並無足觀。

這是有趣的世界觀,將顏色推向了前台,簡化了歷史。我心有慽慽的,則為民間的部分。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是肉眼凡胎的不濟之處。中國人對顏色的敏感與遐想,與西人交相輝映。其間異同,頗可一考。中國人尚紅源遠流長,且細分為絳赤朱丹茜彤赭諸色。對紅色的尊崇鄭重,由《論語》中「紅紫不以為褻服」可見一斑。先秦後至漢朝,紅作為帝王之色皆尊貴非常。難怪漢高祖劉邦稱帝前重點炒作項目之一,就是稱自己是赤帝之子,這在《高祖斬白蛇》這樣的小戲裡,至今還看得見。其後,「赤」作為忠義之色的意義,被關羽發揚光大,以致凝於臉譜。而民間喜聞樂見的,為其吉意。紅鸞星動,辟邪驅祟,皆由此而來。所謂本命年紥紅腰帶的風俗,仍是盛行不衰。相關中國對紅色的淳正典穆。西方的red則要暴烈得多,多與流血相關,red revenge血腥復仇。亦象徵放蕩穢亂,The red light district當為明證。與此相關的自然包括與red接壤的詞彙,比如scarlet,其是介於紅橙之間的顏色,近似猩紅,專司罪惡之意。美國作家霍桑著有《紅字》(The Scarlet Letter),佩戴在主人公白蘭(Hester Prynne)胸前象徵通姦的紅色字母「A」,可見其凌厲。

至於白色,在中國是十分微妙的顏色。尚白的王朝在中國除了商,只有晉金兩個。其祥瑞的意義,自廟堂至民間。前者多與向帝王的溜鬚拍馬相關,色白動物被牽強視為吉兆;後者多少也是出自迷信,就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裡也提到「人見白燕,主生貴女」。白色不祥,則因喪服制度而起,佩戴、靈堂、招魂幡皆以白色為主調。《禮記》中說,「為人子者,父母存,冠衣不純素。」這是為在生者的忌諱。不僅紅白事在中國更是壁壘分明,在大眾的藝術認知裡,相對於紅,白色也多為奸佞之色。京劇的臉譜,奸雄貳臣,曹操、嚴嵩、趙高等人臉譜皆白。但在西方,白色則是無邪之色。white wedding,是婚禮的主調色。同時象徵正直不阿,a white spiritwhite hand比比皆是。就連出於善意的謊言,亦用white lie,這一點自與中國的文化觀念大相徑庭。

中國對於顏色的審美,博大精深。不知是因為壓抑還是想像力豐富,「色」可引申至男女。這似是西方Color一詞的盲區。梁惠王向孟子袒露心聲,「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是傳承千古的風流自白。凡與性含義相關,皆以色代之。「色慾」「色魔」「色但」,不一而足,也是有些冤枉。說起來,人要六根清淨,殊非易事,「色」倒真是考驗的好途徑。東漢馬融教學,以絳紗作帳,帳後是貌美的侍女與女樂手鼓吹,以聲色之誘鍛煉學生的專注。後來便有了「絳帳授徒」的出典。當今司法界有了「鑒黃師」一職,似亦有臨色不亂之意。但帝王之色如何與淫穢相關,倒也有一番來歷。東漢的道士張陵(民間聲名赫赫的張天師)寫過一本《黃書》。你沒看錯,這書就叫《黃書》,主釋房中術。張道士言之鑿鑿,這是修身養性之書,其中各種男女合體之術都是黃帝的創造。把祖宗拉下水,無非是要增加自己的權威性。但書中讓人面紅耳赤的段子太多,明清時期終於被視為宣淫之作禁掉了。自此「黃」就與色情相關,黃帝也是冤屈。不過,這一點卻與西方不謀而合。十九世紀末,一本名為《黃面志》(The Yellow Book)的刊物面世於英國。創作主力是一群文藝青年,本來也就是小色怡情。但因為王爾德先生因為風化案出庭時,在脅下夾了這本雜誌,殃及池魚,就此聲名掃地,「黃」名昭彰。這又是人將書拉下水的案例。

順帶講講「緋聞」這個詞。「緋」字本沒甚麼不好,出現得也晚,是隋唐前的新造字。《說文》裡並沒有,宋初的徐鉉作校補時,增加〈新附字〉一篇,才收錄進去,註解為「帛赤色也」。但其指代香艷,不是古人的發明,而恰和新文化的倡導者相關。蔡元培以兼容並包之姿主持北大,被林琴南抨擊其不尊孔孟。蔡便發表公開信說,教員關鍵是要有學問,洋的土的留辮子的……喜作緋艷詩詞者,只要不搞政治和引學生墮落,教學生學問有何不好?這話是為胡適辜鴻銘等人開道的。卻莫名成就了「緋艷」一詞,進而引申為「緋聞」,被津津樂道,沿用至今。


葛亮,原籍南京,現居香港。作家、文學博士,香港大學中文系畢業。作品出版於兩岸三地。著有小說《朱雀》、《七聲》、《謎鴉》、《浣熊》、《北鳶》,文化隨筆《繪色》等,並譯為英、俄、日、韓等國文字。曾獲2008年香港藝術發展獎、首屆香港書獎、台灣聯合文學小說獎首獎、台灣梁實秋文學獎等獎項。作品入選「當代小說家書系」、「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8~2009中國小說排行榜」及台灣「2006年度誠品選書」。長篇小說《朱雀》獲選「亞洲週刊2009年全球華文十大小說」。2013年再次獲此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