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樊善標 : 宜亭‧宜樓‧宜苑──分寸感之迷戀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3月號總第38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樊善標

山好即為分手處,花深猶作上顏光。

——張紉詩

 

1

我只能引述《等待果多》作者貝克特的話:「我們必須創造一個世界以求生存,但即使是新創的世界,仍充滿了恐懼與罪行,一切全根植在絕望中。」並簡略地表示對這番話的抗拒、不安。

 

2

就我所知,最少有兩個宜亭、三幢宜樓、一座宜苑。

我只到過其中一個宜亭。

長洲舊日又稱啞鈴洲,狀如其名。渡輪碼頭在啞鈴把手向西一側,附近大街上一列酒家食肆,侍應殷勤招徠。遊客都擠在十餘分鐘步程的範圍內,不是吃喝就是游泳。

宜亭卻遠在啞鈴南端的山上,寧靜地俯瞰東南方的大海。不過是個混凝土六角涼亭,綠瓦飾頂,柱子漆上紅色,不尋常的是亭內外和周遭石壁上刻寫了許多文字。朝路口的亭柱有一副行書對聯:「一水抱山朝日月,萬松激響動風沙。」筆勢飛動,意境開闊,落款是蔡張紉詩。中間橫匾篆書「宜亭」兩個大字,小字「甲寅春三月蔡念因」。亭內正中枋樑上則是一篇〈宜亭記〉,蔡念因撰並書。其他內外枋樑都掛上刻有七言絕句的雲石板,皆為張紉詩手迹,其中四塊配以蔡念因所攝的中年女子照片,相中人就是張氏了。亭外石壁的文字,油漆多已剝落,又長了雜草,但其中兩行各七個大字的句子仍舊顯眼:「百粵詩壇虛左席,元宵文會失斯人。」前後另有兩行小字:「蔡夫人張紉詩女史靈右」,「壬子元宵前二日謝熙書輓」。壬子是1972年,甲寅則是兩年之後。也就是說,宜亭在張紉詩去世兩年後落成。西式建築技術和中國傳統美學,近半世紀前在這裡奇異地結合起來。

從〈宜亭記〉可知,張紉詩世居廣州,早年隨名儒習經史詩詞,三十年代曾任國民政府高層兼名詩人陳融的記室,整理其圖書,並與嶺南文士結社聯吟。1949年冬移居香港,授徒自給,以詩詞、書法及畫牡丹知名。五十年代後期接連到東南亞各國展覽,與當地詩人贈答。越南華僑商人蔡念因「慕其為人,遂訂百年之好」,相偕遠遊美洲、日本各地。其後二人「倦遊歸港,息影宜樓」,因喜愛長洲風景人情,時時前往。張紉詩曾對蔡念因說該有一個亭子供人憩息,言猶在耳,1972年得病去世,葬於長洲墳場。兩年後,蔡念因在距墳場不遠處築亭紀念,廣邀張紉詩生前的文友題詠。因張紉詩又名宜,故號為宜亭。

忘了最初在哪裡知道張紉詩的名字,斷斷續續地讀到她的詩詞和軼聞,最後竟不能自已地翻閱她的遺作、蒐集她的生平事蹟、懸想她在各種狀況下的心情。百粵詩壇的席次我不能妄論,但一種微妙的觸動隔着不長不短的時間,不遠不近的空間,不陌生但也不再親切的文字體裁,持續不息。我嘗試捕捉,最終只寫出一堆繁瑣的考訂。

 

3

宜亭向路口的階梯旁,有兩根小石柱,刻着蔡念因撰的輓聯:「宜樓相守以詩書,九載無猜,願來世再為連理樹;漁舫初逢知肺腑,百年有數,到今朝休問牡丹花。」一幢宜樓在港島太平山麓,是蔡張婚後的居處;越南西貢,即今天的胡志明市,另有一幢宜樓。九載無猜,由越南的宜樓算起。

196421日,即癸卯年臘月十八日,張紉詩攜牡丹詩畫到越南展覽,住在蔡念因家裡。農曆年底,寫了一首〈宜樓除夕〉:

 

故家風氣竟南流,壓歲孤懷筆下收。

隨分鬢絲如夢改,無多心繭為誰抽。

夜籠碧海添新浪,春在湄河更上游。

堤岸歸來燈似晝,滿身花影上宜樓。

 

七言律詩有嚴格的聲音和對偶規範,作者的想法要從形式的重重禁閉中掙扎出來,但對出色的詩人來說,那些束縛往往激發出複雜豐富的意旨。〈宜樓除夕〉由時當歲暮、滿懷孤寂寫起,最後歸於一片熱鬧欣然,中間兩聯是情感變換的通道。隨分而行和鬢髮轉白、人生似夢,有甚麼關係?是慨嘆自然定律下人總不能免於年華老去,還是已經接受年華漸逝,將以順其自然的心情面對?無多心繭是不再為人妄動感情,如蠶吐絲自困,還是期待遇上值得的人好吐出所餘無多的心絲來結繭成蛾?奇妙的句法讓相反的意思同時存在。且不忙判斷哪一種解釋正確,誰說人不能既哀且樂?但究竟是怎樣的情境讓人哀樂難分?第三聯「夜」和「春」當然是除夕的點題。碧海是泛指,湄河卻是專名,不平衡的對偶似乎把時光流逝的抽象概念猝然顯影在身邊眼前。是因為這樣,所以大地春回又暗示人與歲時一樣,即將除舊佈新?堤岸是西貢華人的聚居地,想必有年宵夜市。遊賞歸來,款步登樓,低頭一看,原來滿身披了花影,這不過是節慶的歡快?

蔡念因後來回憶,「紉詩遊越南,余以久慕才華,遂迎居敝齋」。其實張紉詩到越南,很可能就是蔡念因的邀請。輓聯「漁舫相逢」指1963年二人在香港仔的太白海鮮舫相識,當日蔡念因帶來一幅竹蔬圖,張紉詩題上一首七絕。大概是這次見面時或稍後,蔡念因邀約往遊越南。不久二人在香港再見面,張紉詩寫了一首七律〈蔡念因宴於中國酒樓,同席均有詩,余亦賡作,並堅南遊之約〉,可見之前已經答允了。五年前張紉詩往菲律賓,也由當地文友招待,主人特意為她新蓋了一間房子,但這次是住到蔡氏家裡。看來二人甫一認識就頗為相得,輓聯的「知肺腑」並非虛語。

越南宜樓作客期間,張紉詩寫了一首〈曉望同念因〉:

 

曉妝同上霧樓台,混沌乾坤似未開。

到此亦知人事否,太分明處即癡呆。

 

詩中沒有應酬的客氣話,反而是坦誠地勸勉開導。人事不要過於分明,否則就是呆子了,這是做人處世的一般道理,還是特有所指呢?

在越南住了三個多月,張紉詩繼續遠遊美洲,蔡念因也同去,但詩集裡沒有留下任何痕迹。倒是在張紉詩回到香港後,蔡念因寄贈一首七律:

 

為儒為賈不相宜,百不如人祇自知。

促膝暢談欣有酒,傾心向慕可無詩。

相逢似晚原非晚,願學寧癡漫笑癡。

蕭艾即今愁遍地,好尋蘭芷到江湄。

 

張紉詩的和作題為〈念因五十為詩,時南北越方有警備,和原韻卻寄越南,不勝故國天涯之意也〉:

 

鷗自忘機一水宜,姓名偏被史家知。

為誰百計中年事,從此千秋半世詩。

菊秀豈無歸徑意,梅枯猶有待春癡。

星燈便是焚琴火,望遍南湄又北湄。

 

蔡作附於張紉詩的詩集裡,沒有獨立題目。根據張詩的題目來理解,蔡念因先是自謙讀書和經商都沒有成就,現在到了五十歲,想學寫詩云云。「相逢」句是說學詩太遲,然而也不遲;「願學」句則指懷着一股傻勁,只盼別人不要笑他是傻子。但如不受限於張氏的題目,蔡念因「傾心向慕」的可不止是文字之「詩」,更是佳人之「詩」。句子有點樸拙,但雙關的語意十分清晰。「癡」字說了兩次,既謂自甘於癡,又請求不要嘲笑自己的癡,這顯然是遙應「太分明處即癡呆」。張氏的和詩第三聯上句用陶淵明〈歸去來辭序〉「三徑就荒,松菊猶存」的典故,暗示有「歸去」的打算,下句押韻的「癡」字不再解作「癡呆」,卻指枯梅尚待再春的妄想癡心。但歸去是歸向哪裡,待春枯梅指的是誰,儘管呼之欲出,終究不肯點破。和詩的題目又說「時南北越方有警備」、「不勝故國天涯之意」,把「蕭艾即今愁遍地」引向時局之想,這固然有〈離騷〉「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作根據,但蔡氏尋找的江湄蘭芷,難道首先不是和他「促膝暢談」那人?

詩集裡緊接着的是〈余之牡丹畫會舉於菲京,念因自越南寄贈玫瑰一籃,後為梅畦留取。余既歸香港,省余以賞玫瑰詩寄示,知該花未謝,豈仙種耶?因答和一章,分柬念因、梅畦、省余〉,意思是張紉詩在菲律賓首都馬尼拉舉行畫展,蔡念因從越南遠道寄來一籃玫瑰祝賀,展覽結束,在菲的友人梅畦保存了那籃玫瑰。張紉詩回到香港後,收到另一位菲國友人省余的賞玫瑰詩,因此知道玫瑰經久未謝,乃和作一首分別寄給念因、梅畦和省余三人。驚嘆為仙種似乎有點刻意的誇張。此詩末聯「杜威海與湄南水,點滴澆人恐亦癡」,杜威海當是指菲律賓的馬尼拉灣,美國海軍將領喬治‧杜威的艦隊曾在此擊敗西班牙軍,故名。但更值得注意的當然是韻腳又押了「癡」字。

翌年春天,蔡、張結縭,張紉詩〈乙巳正月初九日與念因締百年之好有賦〉再次用了梅花的比喻:「小刼梅殘始見春」,蔡念因同題之作則說:「宜樓風月宜同賞」。從1964年到1972年,相守於越南和香港的宜樓實得八年,第九年才剛開始。悼文說張紉詩卒時六十四歲,足齡僅六十。

 

4

蔡念因對張紉詩的人和詩,有一種狂熱的迷戀,這才讓我有可能在張氏逝世多年後仍能對她有點瞭解,但想來這種狂熱也是觸發我努力蒐尋的原因吧。蔡念因不讓張氏的詩作──更準確地說,是世人對張紉詩身為詩人的記憶──輕易丟失,先後為她出版了《張紉詩越遊唱酬集》一卷、《張紉詩詩集》四卷、《張紉詩題畫詩集》一卷、《張紉詩詩詞文集》一卷,又輯集文友為他們結婚、張氏去世所寫的慶弔詩詞成為《百年好合集》、《蔡夫人張紉詩女史哀思錄》、《蔡張紉詩夫人紀念亭紀念堂落成專刊》諸書。蔡念因還說過要出版一本攝影題詠集,那是張紉詩初訪越南時,蔡念因為她所攝的百多幀照片,每幀都有張紉詩的題詩。我沒有找到此書的著錄資料,只能藉着長洲宜亭枋樑上的四首絕句和相配的照片,馳情想像一番。除此以外,當初在越南和文友唱和的來往詩詞,蔡念因一一拍照記錄,及至張紉詩晚年得病入院,兩個多月間親友探病者據說達千人之眾,蔡念因也都逐一攝影留念,部分刊於《哀思錄》中。

多得香港公共圖書館的「多媒體資訊系統」,讓我從舊報紙中檢索到蔡念因每年清明、重陽舉辦追思雅會,邀請文友以至公眾到長洲掃墓或酒樓宴集的報道,以及會上酬唱的詩詞,最後一則消息在1982年,張紉詩逝世已滿十年。大概在此之後,蔡念因移民美國,紀念活動改在海外舉行,香港就沒有報道了。不過在1998年仍有《張紉詩詩詞文集》在香港出版,蔡念因的序文末署撰於「洛杉磯宜樓」。這該是張紉詩不曾住過的第三幢宜樓。

 

5

貝克特那段話我是從西西《試寫室》看到的。這本書結集了西西1970年所寫的專欄,那時張紉詩還在世,但西西只寫新詩,他們應該並不相識吧。我很高興西西在那篇叫〈貝克特說貝克特〉的短文結尾處,表達她對《等待果多》的異議:「看完了雖然覺得難過,但也不必對世界完全失望。

讀到張紉詩〈自題畫牡丹〉的「春風不用驕人世,我亦能開頃刻花」,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孜孜檢拾張紉詩軼聞事蹟的原因了。她正是那種能夠造出一個世界的人──不止供自己生存,也讓別人生存。但她不需要把原來的世界推倒重造,而是把現實修訂為更恰當的存在,像〈小樓聽雨〉的「此是夜深天上曲,敲花原不礙高眠」、〈送秋雜詠──秋山〉的「紅葉迴風力已微,老鴉伸頸啄斜暉」。更吸引我的是那些世界展開的方式:先是令人驚疑不解,接着卻發明出一種意想不到的情理,像〈戊子春二月送競生之金陵〉的「送客不須留後約,月明隨處見離心」、〈贈別王素琴〉的「山好即為分手處,花深猶作上顏光」、〈答友來書〉的「月無心缺人何怨,雲有情歸嶺不孤」……不止一位文友憶述,她「即席唱和,雖十數首,頃刻可得,談笑自若,未嘗見其構思然者」,「即席揮豪,敏捷無比,往往數十首律絕,片刻即成,且每首必有奇句神句」。是的,她一生所作詩逾三千首,僅自題畫牡丹就超過一百首,「奇句神句」在尋常且重複的話題中應手而出。那種從未枯涸的撫慰力量,就是蔡念因用她的名字像咒語般加持所到之處的原委?

翻閱《張紉詩詩集》的最後一卷,那是張紉詩去世半年後出版的遺著,發現原來還收錄了文、詞和對聯。文選的第一篇是1964年的〈宜苑記〉。一直以為宜亭、宜樓,都是因張紉詩而得名,原來還有一座宜苑,在越南的大叻,是蔡念因的別墅。此文敘述宜苑得名,是由於張紉詩「顏都中邸宅曰宜樓,先生欣然並以名別業曰宜苑」。都中即西貢,顏本來指人的額頭,引伸為廳堂正中懸掛的牌匾,用作動詞就是為邸宅命名或題寫名稱。〈宜苑記〉解釋宜字的取義,說「斯苑因人而宜」,天、地、人皆宜於蔡氏,蔡氏亦宜於人,「宜乎其無往而不宜也」。這些理由當然大方得體,但宜也是張紉詩的名字,難道只是巧合?宜樓、宜苑、宜亭真由張紉詩所取名,還是蔡念因藉以披露中情?此文既不拂逆居停主人的心意,也為當時的彼此留下迴旋之地,啊,那種靈活的分寸感豈不與張氏的名字和詩藝同出一轍?

宜苑中有亭,蔡念因順理成章名之為宜亭。這是最初的宜亭。

 

(本文應第二屆香港文學季「島敘可能:文學X視藝」邀請而撰,與視覺藝術家劉學成合作。劉學成的裝置作品「宜」與本文的選段去年1112月間在牛棚藝術村展出。)

hk_c_樊善標襯圖.jpg


樊善標,香港出生,成長。目前任教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撰有《力學》(散文集、詩集)、《暗飛》(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