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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 : 飛翔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3月號總第38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黎翠華

唸小學的時候,校舍旁邊有一座教堂,巴色道的崇真堂,我人生所見的第一座教堂。

巴色道是一條很短的街,極之僻靜,「倔頭路」中的「倔頭路」,走不通的,在世界盡頭的盡頭,很多的士司機都不清楚它的位置。那時我的日常生活離不開這區,以為這教堂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它的外形很奇特,完全不在我的經驗和想像範圍之內,外牆是明亮的黃色,有很多長長的大窗,分兩層,禮堂在上面,下層好像是幼稚園,因為從沒內進我也不清楚是幹甚麼的。建築物神氣地佇立在小坡上,尖頂豎起一個十字架,非常的高,非常的漂亮,簡直是巍峨的矗立,在黯舊的人字瓦頂小房之間,就像一群醜小鴨中的天鵝。

我們上教堂只有兩個原因:週會聽牧師講道理,或上音樂課,通常是唱聖詩。小孩從正門上樓梯,摸着彎彎的木扶手上去。側門有一道又長又陡的水泥石梯,通常是手長腳長的高年級學生、老師和牧師的通道。道理太深奧,我聽不明白,卻很喜歡唱聖詩,聖誕節的曲目尤其優美。這時教堂大門掛上彩色的紙條,點綴着金色銀色的小圓球,還有星星似的閃燈。我莫名其妙的開心,成天盼着上音樂課。清脆的琴聲如流水,那韻律讓我想起天鵝在湖中翩翩起舞,旋轉又旋轉,懵懂的小鴨子趕忙跟上。歌曲暢快地在淨淡的陽光中飛翔,我不知何謂唱得好,或不好,只是努力加入那片純淨的童聲。窗外,是碧青的樹,偶然有風,枝椏沙沙作響;偶然有雨,打在葉上淅淅瀝瀝。課間小息,我們就在教堂前面的空地上玩耍,在大榕樹下跳飛機、跳橡筋,或沒頭沒腦的追追逐逐。偶然有人練琴,叮叮咚咚的,教堂變成音樂盒,給我們的活動伴奏。樂聲中我彷彿身輕如燕,一跳就能穿過層層綠葉觸摸到縹緲的白雲。

後來,我從這條倔頭路走出去,走到很遠,很遠,從沒想過那麼遠。我參觀過無數的教堂,不同的風格、不同的教派、不同的建築材料、不同的年代,有金碧輝煌萬頭湧動的梵諦岡,也有樸素地藏在樹心只容一人祈禱的秘室。聖靈的居所,讓人沉靜、虔敬,感覺到神明在上,但都不像我小時候見過的教堂。那消失了的教堂,原樣竟在千萬里之外,那些玻璃大窗、長椅、十字架、祭壇、天使、魔鬼,翻山越嶺的飛來,在這個小山坡上重組,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原來,教會與古廟差不多同期在此出現,巴色會比1877年落成的城隍廟還早幾年。那年代,港島東區的第一條街──東大街仍未定型,港灣只是一片凌亂的民居,教會小路已經存在,說不定還是當時最像樣的路。隨着殖民地的發展,政府重整街區,小路自此接上主街。字面上,以教會命名的「巴色道」似乎是一條康莊大道,「街」應該比較小,其實它只是東大街尾的一條倔頭路,說起來還是一條「古道」。認真一算,所謂大街亦不足一公里,竟然有四座廟,一座教堂。教堂在1933年重建,看照片卻不是我所認識的,相信五十年代創校時曾經改建。因為上學的緣故,我每天都經過廟宇,碰上年節,街上人山人海,信眾燒香拜佛,敲鑼打鼓,抬菩薩出巡,到處都是煙霧。我喜歡看熱鬧,但又怕那些鞭炮,左穿右插的逃竄,直至轉上巴色道,望到教堂神清氣爽的立在山坡上,有如守護神,才敢放慢腳步走。搬離這一區之後,我仍久不久回去。隨着時間的遞進,街上的老房子逐漸被拆掉,新式大廈一幢幢的冒起,整條路填高拉直,接上海旁的東區走廊,變得四通八達了。我見教堂還在,就很放心,好像那是個甚麼寶物。再後來,校舍也改建成高樓,教堂顯得非常的小、非常的黯舊,像個臉上斑斑點點的老人,安靜地待在一個不打擾任何人的角落。我以為學校會修整教堂,因為新衣服也可以配搭古老的首飾。可是有一天,一切全被推倒,教堂沒有了,連教堂後面的山也沒有了,整片風景挖出一個很大的缺口,看上去非常的陌生。我心裡空落落,彷彿掉失了甚麼。聽說後來又蓋了一座新的教堂,可是我再沒有回去。

我當然明白,教堂不一定從頭到尾都一個模樣的,因為種種理由,歷代都會進行修改或增建,也有把教堂拆掉重蓋而非常成功的,像建築師勒柯布西耶(Le Corbustier)的作品就是一個好例子。這與世隔絕的小教堂在瑞士和法國邊境的群山之間,中世紀時期是座羅曼式小廟,十八世紀在廢址上重建,沒多久被雷打中燒燬,一戰後落成的新建築又被德軍炸掉,真是多災多難。教堂的樣式一向都很傳統,不知為何戰後的教會竟能接受勒柯布西耶那驚天動地的設計,讓1955落成的洪尚教堂(La chappelle de RonchampLa chappelle Notre-Dame-du-Haut)成為二十世紀最震撼、最具表現力的建築。我學校的教堂當然不能和洪尚教堂相比,雖然兩者都是重建又重建,都佇立在一條倔頭路上;同是二戰之後的版本,一個僅面世數十年,另一個卻成了世界文化遺產。

未曾到訪,我已見過不少洪尚教堂的照片。它沉重的船艙形屋頂向上翻捲,白色的牆壁開着大大小小的方形窗洞,嵌着彩色玻璃,入口在牆的夾縫處,塔樓的外形像粮倉,總之,要多新奇就有多新奇,任誰望一眼都會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沒有多少人參觀過這教堂,到處打聽亦無人知道它的正確位置,有如神話。它不像巴塞隆拿的聖家堂,那些粟米芯似的塔樓高高豎在城中,遊人老遠就瞧見,問路也是無人不識的。這個僅能容納二百人的小教堂,藏在山的深處,平日人迹罕至,拿着地圖也會迷路。十幾年前我去過孚日山,那時沒有導航儀,走在山中,兩旁樹蔭蔽天,沒有路牌,沒有民居,沒有人,甚麼也找不到。近年有了導航儀,一個聲音說:到了!我仍是不大相信。小山坡的盡頭,只有一個停車場,幾輛車孤伶伶的擺着,哪有甚麼教堂?樹叢旁邊有座建築物,下車走近細看,是個售票處。真奇怪,參觀教堂也得買門票?不是我要找的教堂吧?後來一想,這是藝術品,收門票也有理由。售票員指着後面的門說,從此路出去就是教堂。望過去,只見一排樹。參考了這麼多資料,以為自己到了現場一眼就能把教堂找出來,誰知道仍是迷障。我依照指示走上小土坡,抬頭一望,一座建築物白雲似的在草地上升起。

真的是它!心中不禁怦然一動,沒想到,真有面對神話的一天!終於,我來到這裡,像走進一個似曾相識的幻境。教堂沒有照片那麼冷峻,相反,經過這些年,它也有點風霜,白牆上有了滄桑的痕迹。近看,屋頂有些地方掉了色,但陽光中,它更樸拙、真實,是一個在時間的潮水中永不淡退的夢。而且,日積月纍,更有一種安靜的頑強,像旁邊的老栗樹,枝椏粗壯如腿,鋪天蓋地的向左右舒展,飽蓄着生命之力,沉重而豐盛,結滿纍纍的果實,碧青的,密如頭髮的刺針在藍天下金光閃閃。

教堂外牆是簡潔有力的素白,內裡卻非常幽暗,沒有照明系統但光影迷離。屋頂與牆體之間有一條四十厘米的空隙,外面看不出來,背着太陽,裡面形成一道強烈的光,像一條超長的電光管,又柔軟又璀璨的繞室一周。可以想像,這光隨着晨昏四時變幻,漸明漸暗,或強或弱,鳥飛過也干擾了它,像人,內心受外界影響。不規則的玻璃窗全變了色彩繽紛的燈籠,在幽暗中懸浮,四射的光在地面落下各種形狀。傳統的鐘樓,這裡樸拙如古井,禱告室筆直的往天攀升,沒有任何裝飾,自然的天光從頂部循序漸進的落下,莊嚴地停駐在正中的小桌上。桌面只有一本書,應該是聖經,一個小小的十字架,旁邊的小碟亮着一盞油燈,螢螢如豆,不是照明用的,是永遠都在掙扎的生命之火,顫顫抖抖,但求神明保祐。從未見過一個教堂,內部是如此的簡單,帶來的感覺卻如此複雜。

幽冥中,似乎有微弱的歌聲,很細很細,水一樣從縫隙中滲出,又似從很遠很遠的時間傳來,熟悉的旋律,有點像我以前唱過的聖詩,不是我自己的幻聽吧?勒柯布西耶把教堂建築視作聲學器件,是信徒與上帝聲息相通的渠道。「形式領域的聲學」這個名堂或許不容易理解,但身在他的設計之中,簡約的形反而產生更豐富的想像,而且把許多條條框框都打破了,沒有傳統雕像和畫的提示,變得更自由,每個人都可以用各自的方式去接近他心中無處不在的神。

回到草地上,陽光軟溶溶的擁抱着我,讓我想起那些在教堂前追追逐逐的日子。我記得,有一個小息,一樣的藍天下,我與同學在玩耍,我們同時發現圍牆上有一隻蜥蝪,一隻很大的蜥蝪(如今回想可能是一隻變色龍)。蜥蝪沒有理會我們,我們停下來,沒有尖叫,也沒有跑開,好像深明這個世界本來就是我們共有的。蜥蝪慢條斯理地在樹影婆娑的圍牆上走過,身體從淡淡的土黃色變成暗綠又變成淺灰。課本上沒有介紹過這種動物,大人也沒提起,我們定睛地注視着牠變顏色,覺得非常好看,一直到蜥蝪走遠了才回過神來。我們並沒有因此而懂得甚麼道理,也沒想過去問老師,或告訴任何人,只是對望了一眼,這時教堂響起了琴聲,我們又重新開始追追逐逐。

真沒想到,繞了這麼大的圈,我竟然在洪尚教堂前想起這些往事,彷彿那些玻璃窗、十字架、祭壇和長條椅又飛回來,過去和現在也接通了,讓我尋回一點在原址再也找不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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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第的日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小說集《記憶裁片》獲第十三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