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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貴祥 : 思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3月號總第38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羅貴祥

不是熱愛外遊那種人,每年還是要外訪三、四次,基於工作需要,或家庭理由。應該是有點焦慮症了,凡坐飛機、搭船、乘長途車,那種感覺與想像就來。交通工具稍有顛簸、震盪或搖晃,心裡便迅即激盪起可怕影像或場景。脈搏加快,血液升温,頭腦鼓脹,呼吸侷促,坐在椅上就是活受罪。那個時刻對身體的一舉一動都極度敏感。人只有在危機下才懂敏銳?清晰聽到內裡心臟砰砰的敲打,是禁閉在某暗室中嘗試衝出去的獸?若果飛機或快船的顛盪持續下去,流動的血液旋即變為易燃物,從軀幹主樓開始焚燒,不久蔓延至四肢。肉體裡面是灼燙的熱,甚或已有點兒焦毁了,但皮膚上卻滲着層層汗油,水火相濟,彷彿在嗞嗞地響。

還有甚麽讓心更困擾更欲往外跳呢?氣流不穩定卻偶然有節奏的左右高低波動,海浪無止息且不疲累的拍打搖撼?如果眼睛仍不知何等理由莫名的睜開着,暗色艙內的狹窄視野下,𥦬外只有那些綿密無盡的神秘雲霧,只有那些不見彼岸的洶湧浪濤,幽禁着的心,又可以再往哪裡逃遁呢?即使魂驚恐得像隨時要出竅了,但卻又明明白白,其實並無外在的安逸空間可以脫逃,唯有徹徹底底的閉起雙目,任肢體率性放鬆如敗絮,肯定了座位上的安全帶是牢牢繫緊的,猶如自我捆綁,不牢固的牢固,不肯定的肯定,往後便悉數由命運與機遇作它們的操縱與安排好了。

一般狀況之下,躁狂浮動的心起碼便有可能稍稍寧靜下來。目不見,空間還在顫抖,空氣浮遊。沒了光,想像也局部停止了。耳變靈哩,身邊人在波動中似乎如常地生活。啃東西的啃得習習有聲。亮了頂頭小燈泡看書看手機的,沉默如迎向海岸巨浪的石頭。厚重的身影穿過窄廊,撞向我的椅背,在宣示他困局中的行動自由嗎?每人的危機意識都不一樣?想像力皆不同?那是正在發生的風雨飄搖世界,還是一己扭曲放大了的浮光幻象?

實在有天生酷愛險境的,真的只在大起大落中才覓得快樂。讓他們去追尋刺激吧,怎生我們竟又同坐了一條船?是生命的作弄?抑或暗藏着未能解碼的信號?兒時也不是沒有渴求心驚魄動經歷的慾望。甚麼緣由落得認命知足,慣了踏踏實實的平穩?不認命,心則不平,易有恨怨,情緒波幅就大就多了,身體也就不安分了?這把年紀,身心能承受的激動,可能也不過是文藝及電影的某個場景或情節的微微牽曳。然而,在安穩與騷動的光譜之中,理該還有許多許多的可能罷。

記得學習滑雪有個法門,愈怕跌愈跌,先要豁出去,軀體要往前傾,作勢欲跌,這種似跌非跌的姿勢,甚至心態,才可以取得真正的平衡。家住濕南澤地,難有機會練習這種犯險法,聽來有道理的東西,也不一定能實踐。

不過,思危若只有動物性的直覺,唯獨顧慮一己安全,這種想像確也索然無味。危思的國家每天憂內患外,無時無刻都嚷着要左防右防,覺得敵人處處,置身此國度的老百姓豈不悲哀?更甚者莫如資本主義制度,以危為發展機遇,視危為常態,既為人類帶來災劫,也全然平庸化了一切想像的力量。


羅貴祥,現為香港浸會大學創意及專業寫作課程主任。文學創作有小說集《有時沒口哨:故事共生集》、詩集《記憶暫時收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