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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國球 : 燈的故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3月號總第38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陳國球

從台北回到香港,再次進入層峰的視野。午後虛應了故事,走在八仙嶺下的校園,看山、看樹、看雲。

今天的雲一直向西簇擁如棉紡蓋天,隙縫間只洩漏出隱隱欲退的藍。雲,走着走着。雲間多了幾抹的橘黃。這裡一向齊整排列的燈來不及與夕陽作光的互動,磑磑的燈桿只往雲間探鑽,仿似彤管四處點染,然後流霞漫天散落;火燄在雲間燒過通透,蒼穹滿眼柳橙色的鱗片;白色的燈光漸漸吐露,半空散成綺的絢爛,繼續紺紅絳紫。燈,照下樹影。燈,亮了。

燈之於日光,究竟是競短爭長,還是一種延續、一種替補?我喜歡的比利時畫家馬格利特(René Magritte, 1898-1967),曾繪製一系列〈光之帝國〉(LEmpire des Lumières),主題和基本構圖都一樣:畫幅之內上方是藍天白雲的日間,下半是屋前一燈獨照的夜晚;日與夜如此和諧地同時共存,超現實以如此真實的形相出現在觀畫者眼前!我們看到的是黑夜還是白晝?我們如何判別黑還是白?抑或黑白原就同在?我們知道有光。白日的天光雲影,無言獨化作燈昏夜半。我們以為光源無盡,與天地自然並生;不覺中黑暗已臨,光的延續只是燈盞熒熒,或者說:是人文的堅持,企盼賡續天文。是嗎?

 

年間我在台北客座了兩個學期。在政治大學講座時住在新光路一段,友人提醒專擅迷途的我,首要認得如何由住處轉去指南路,這是通向我講學課堂的門徑。我是冬日開始講授課程,與研究生談「抒情中國」,為本科生講「香港文學」;都在同一天上下午上課。我再在同一天黃昏劃定兩小時作課後討論時間,讓同學隨時來問學交流。於是我每週最少有一天從早上新光照衢,一直到燈下順指南回歸;過着文學抒情的日與夜,抽思乎香港、依稀乎中國,在台灣。兩門課都給我很多新異的感懷。「抒情傳統」的論述,朋友說是「台灣的發明」,我雖然不完全認同,但猜想台灣的同學一定不會陌生。「香港文學」作為大學課程,在當地從未曾開設,我估量學生會無感,選修者寥落。現場所見卻剛剛相反。原來今天台灣中文系的研究生,很少人讀過《迦陵談詩》,更不要說《陳世驤文存》、高友工《美典》;而「文學香港」,的確在大學生知識範圍以外,不過,來聽者眾。課堂坐得滿滿,更有鄰系、友校的旁聽生;更令我感動的是有每週乘高鐵來觀課的大學老師,後來我們變成交流台港文學的好朋友。十八週下來,我感覺到台灣高校學生別有一種「趨熱性」──只要溫暖可感,就會趨前探問,發揚可貴的同理心。不嫌板滯的知識傳導者,反而多所叩問,對「抒情」之論是否偏義覆蓋,有更深的思考;於來自香港的涼風有訊,可以目接心通。

 

在台北的第二個客座階段,我做了半個台大人,白天奔往行遠樓的研究室,晚歸樹影婆娑的溫州街。每次從圖書館走出來,都回眸望向樓上圓拱形窗櫺透出的翠色光華;踏着燈影,我常想,會不會與臺靜農先生的幽靈打個照面?他家不是我住處的隔壁嗎?臺先生,魯迅的門生、屈原的知音,我輩常所思慕。臺先生在此歇腳,他手擎一盞不願意太亮的燈,走在溫州街上;四面黝暗閘門壓下,文化卻依然在燈前流轉未歇。我在此間講學,講一段歷史崩裂,講一位名叫「梁文星」的詩人在香港台灣的超現實的存在,一種古與今、新與舊、中與西的通天徹地的運轉;文化不息,若納水,如轉丸珠,卻卑微到塵埃裡。

 

我,作為一個來自香港的學人,自得回到香港去。回到昏昧不明的香港,前面就是筆直的燈柱如彤管,正好揮毫落紙如雲煙。然而,誰可擎燈?我相信文學是抵抗黑暗之光,可誰能燃燈照遠,讓人文精神得以不墜、讓我城重拾文化記憶?

我心裡有燈,我在等待燈的故事。

 

201723日初稿;

211日修訂於八仙露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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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國球,香港教育學院人文學院院長暨中國文學講座教授。著有《情迷家國》、《感傷的旅程:在香港讀文學》、《文學史書寫形態與文化政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