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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 橋 : 硯邊散墨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3月號總第38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董橋

八分書

去歲寒冬,隣翁攜虎皮舊宣要我寫八分書「三多室」橫匾掛書房,說不求多福多壽多男子,但求多看多做多商量,語出陳師道《後山詩話》記「叔永謂為文有三多,看多,做多,商量多」。八分書起於漢時王次仲,字體似隸而多波磔,有人說是八分似隸二分似篆,有人說是漢隸波折,左右分開,漸若八字分散。論書者說何紹基八分書結體多方少扁,遠不如老民國杜就田的八分偏扁好看。八分書「多」字很難擺得恰當,杜先生讓上頭「夕」字橫躺,下頭「夕」字豎直,我學他這樣寫,隣翁說如此便佳。小時候先父不許我們寫八分書,說楷書行書那麼嫩,還八甚麼分!我不甘心,偷偷描,偷偷練,比寫正楷好玩。清代周亮工《賴古堂集》有一則記他寫八分書寒鴉歌賣錢沽酒:

  

誰能隔宿對黃花,度盡重陽更憶家;

欲換青錢沽雪酒,八分小字寫寒鴉。

 

說是「老人潦倒塗鴉,尚可易三日軟飽,皆足記也」。周亮工歷仕明清兩朝,宦海坎坷,兩度坐牢,獄中請友人黃濟叔刻「又活一日」印章,豁達而辛酸。錢謙益盛讚亮工詩作,說「情深而文明,言近而旨遠,包涵雅故,蕩滌塵俗,卓然以古人為指歸而不復墮入昔人之兔徑與近人之鼠穴」!我喜歡他的《龔半千半畝園》,四首五言律詩都動人。

 

福艾爾書店

1976年深秋我在倫敦福艾爾書店結識林霞,老太太滿頭銀髮,一身端秀,早年在南洋當西醫,退休長住薩里郡,國語帶閩北口音,福州人,簪纓世家,中外小說浸饋有素。老太太在翻看韓素音的書,說她在南洋結識韓素音,林語堂出掌南洋大學那年的事了。我和林霞在書店附近小館子喝咖啡,聽她聊抗戰,聊留英,聊南洋行醫趣事。老太太說韓素音秀麗極了,性子剛烈,跟林語堂不很投緣。林語堂1954年應聘去新加坡上任,想把南大辦成一流學府,反共堡壘。南大校董陳六使要的不是貴族學府,是平民大學。林陳翻臉,林語堂做了半年走了。徐訏先生好像也去過一下南大,我六十年代聽徐先生說林語堂聘請熊式一出任文學院長,聘請韓素音到文學院教英國文學。韓素音跟陳六使深交,沒去。林語堂千金林太乙和夫婿黎明都跟着老先生任職南大,林太乙跟我說笑說陳六使大名音同閩南話「抓屎」,笑中微帶憤慨。林霞說林語堂應該很洋派,英文那麼好,處事卻有封建中國氣息,裙帶作風濃:「林先生心情好的時候聊天很風趣,到底是幽默大師!」她說韓素音反而有點尖刻,也許聰明的人容易偏激。百年老店福艾爾我和林霞常去翻書。我有一部1892年王爾德詩集編號簽名本是創店老闆W. A. Foyle 舊藏,貼了他的皮製藏書票。老店1945年女兒接班,不求上進,刻薄員工。她1999年下世,姪兒接掌,振興業務。

 

不是歸人

五十三年了,我還記得台北植物園蓮花池裡的紅裳翠蓋,記得余光中的《蓮的聯想》。余先生是閩南人,書中代序他說他是「一半的江南人」:「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民國五十二年余先生三十五歲,我二十一,我這一代人都愛讀《蓮的聯想》,尤其那首〈等你,在雨中〉:

 

你來不來都一樣,竟感覺

     每朵蓮都像你

     尤其隔着黃昏,隔着這樣的細雨

 

現代新詩讀得出古典情懷必是好詩,像印象派鼻祖莫內的睡蓮。余先生說這本詩集五年不到就銷了六版。我不訝異,他寫得真好。王國維《人間詞話》說,南宋詞人姜白石寫景之作「雖格韻高絕,然如霧裡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隔字。北宋風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運會是時運際會,是時勢。撇開國運異地是興是衰不說,五六十年代渡海南下台灣的文人墨客經歷離亂,偏安求存,山河變色之際民族氣節倒真點亮了詩心也點亮了人心:余先生那時期的作品浮現了徬徨裡的牽念和抑鬱中的不甘。那是廣義的鄉愁。同時代詩人瘂弦寫過這樣的名句:「希望你離家時是個下雨天/在泥濘上踩下腳印/這樣可以認出回家的路」。那也是廣義的鄉愁,和鄭愁予一樣,他們都是過客,不是歸人,所以詩好。

 

客棧疑雲

該六十幾了,微鬈的銀髮稀薄,頂上有點禿。圓圓的金框老花眼鏡經常架在鼻翼上。眉毛很白,目光炯炯,嘴唇薄極了。鐵灰色一套西裝有點舊,剪裁合身,雪白的襯衫銀灰的領帶銀灰的裝飾手帕。餐廳侍者說這位先生星期二和星期五晚上來吃晚飯,一個人,一盤小菜,一碗湯,一瓶啤酒,風雨不改,快兩年了:「只知道姓周,誰都不認識,上海口音。」1965年晚春我剛來香港,住灣仔這家小旅館住了一個多月,經常在旅館小餐廳用膳,星期二和星期五晚上果然一定看到那位周先生,靜靜坐在靠窗的餐桌上吃晚飯。那年月香港還不作興填海,旅館離海近,窗外黑夜裡閃着星光亮着街燈,海上偶爾停泊幾艘軍艦遊艇,乍看像歐洲海港夜景。餐廳悠悠盪漾輕輕的音樂,疏疏落落幾桌食客悄悄細語。周先生吃完飯默默看着海景抽煙。我搬出旅館前兩天的星期五,周先生餐桌上多了一位女士,穿旗袍,高髮髻,杏臉微微一仰,眼神媚裡透冶。周先生那天晚上鼻翼上不見了老花眼鏡,笑容多,話也多。窗外春雨霏霏,海波粼粼。我忽然想起老上海小說裡的情景,想起老台北華燈初上風月街巷癡男怨女的笑聲鬢影。搬出旅館我搬去九龍住,少來香港島。那年中秋剛過,徐訏先生約我到那家旅館喝下午茶,我和相熟的侍者聊天說起那位周先生,侍者說:「自殺死了,炒黃金炒股票炒焦了,報上登了一小塊,看照片認出是他。」窗外一片艷陽,海上浪大,徐先生遲到十分鐘。

 

青草湖之憶

舊王孫溥心畬門生董彝九會製箋紙,給老師製了一款落霞箋成了溥先生專用箋紙,紅如晚霞,如彩雲,好看極了。箋名落霞,發人幽思。落霞是晚霞,「落霞乍續斷,晚浪時迴復」,南朝帝王詩。王勃〈滕王閣序〉「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好多了。文徵明也好:「即須作伴還鄉去,滄海東頭看落霞」。聽說唐代有一張琴名落霞,可以配鳳管之簫,陸龜蒙說的「落霞琴,寥寥山水揚清音」。溥先生有一首〈青草湖孔明廟〉寫在落霞箋上:

 

湖光樹色遠涵空,丞相祠堂在此中。

寒食杜鵑啼不盡,春風猶似錦城東。

 

題小跋說「新竹青草湖有孔明廟,綸巾野服作道士妝。武侯平生未至島上,血食湖上,亦不可解,偶遊湖上賦此。」台灣新竹我六十年代常去,離南台不遠,一位學姐的弟弟在新竹中學讀書,她囑我有空就近去看看她弟弟。青草湖的武侯廟我去過,小弟弟帶我去的。小弟弟讀完書一病不起,才二十出頭。溥先生這幅落霞箋新近在北京拍賣,我很想收為念想,買不到,落槌價高出我的預算。我錯過了那一抹落霞不無惆悵。《寒玉堂詩集乙編》收了這首詩,題為〈青草湖武侯廟〉,沒有跋文。記憶中青草湖不太大,武侯廟也殘舊,鄉野人家柴扉畔賣的甘蔗汁倒是甘甜解暑,像學姐那張杏臉,七成是李麗華演的小鳳仙。


董 橋,本名董存爵,原籍福建晉江,童年曾居印尼萬隆,畢業於台灣成功大學外文系,1975年入英國倫敦大學東方與非洲研究院從事研究。曾任《明報月刊》、《讀者文摘》中文版、《明報》總編輯、香港《蘋果日報》社長。著有散文集《雙城雜筆》、《另一種心情》、《這一代的事》、《跟中國的夢賽跑》、《鄉愁的理念》、《董橋文存》、《沒有童謠的年代》、《保住那一髮青山》、《回家的感覺真好》、《倫敦的夏天等你來》、《從前》、《品味歷程》、《舊情解構》,以及《董橋作品集》6卷本,評論集《辯證法的黃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