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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德錦 : 里巷伏擊事件——福爾摩斯在香港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4月號總第388期

子欄目:「故事新編」專輯

作者名:陳德錦

在有關歇洛克‧福爾摩斯過去的偵查事件記錄中,有一件我沒有把它寫成故事。原因不僅是我的朋友屢次提醒我不應把他的經歷浪漫化,略去其中微妙曲折的推理過程,以至我下筆再三猶豫,更重要的是,這事件不但涉及他重現於倫敦街頭之前那兩三年的個人經歷,更隱含着複雜錯綜的國際糾紛,在那時無論如何是不便把它公開的。如今事過境遷,而這件小事亦顯示福爾摩斯即使在困頓疲憊的歲月裡仍擁有超凡的觀察能力,我打算把這段大部分是福爾摩斯與我對話的筆記重新整理一次,刪除枝蔓,僅留梗概,放在我最為珍重的筆記盒子中。

那一年,我的朋友與莫里亞蒂教授一同跳進萊辛巴赫瀑布,成為他生命的轉捩點,因此他在隱姓埋名的日子跑了去西藏兩年,在那人煙稀少的地方一邊休養生息,一邊學習東方宗教和冥想。然而在考慮取道大吉嶺跨越邊境到拉薩之際,我的朋友忽然有一個大膽的想法,要到我們帝國遠東邊陲的殖民地探訪一下。他在孟買打聽到將有郵船開往香港,以及得知新近有關中英兩國的政治狀況。在一個西風微涼的秋日,福爾摩斯坐在遠洋郵輪駛向印度洋、繞過馬六甲海峽,朝着南中國海北面陸地一個小島前進。

一天,他約我在貝克街一起吃早餐。吃過後,他點起煙斗,打開那部作弄過我的《加塔拉斯文集》,重重的又把它合上,噴了一團煙,眼光泛着一絲冷漠,輕輕朗誦:「『我厭惡,但我愛』……」還沒唸完便問:「華生,你對這句詩有甚麼看法?」

我放下報紙,敷衍了事地說:「談戀愛的人,就有既愛且恨的情緒吧?」

「華生啊,你就是這樣一個率直的人。」福爾摩斯搖着頭,輕屑地說:「你從前寫的故事總有一些你個人的深刻體會,像看見流血的或兇惡的歹徒時,你會表達自己內心的反應。但你明白嗎,每個人心裡都埋藏着一份原始的恐懼,但不一定表現在臉孔上,或者表現了,你看不出來。」

「你最近轉攻心理分析?那個奧地利醫生,他叫佛洛──」我沒精打采說。

「不,在我第一步踏足維多利亞港的岸邊時,我為自己許下諾言,除了到古董街買一兩件古玩,絕不作任何偵查活動,包括人的心理。不過,知道這裡的中國人跟我在倫敦大小鴉片煙窟看見的可能千差萬別,我情不自禁地到處遊逛,想多看一下他們的臉孔。需知那裡是東方,東方人擅長相術啊。

「我以學者身份入住太平山區一間尚算高雅的旅館,放下旅行袋,那聽候打賞、穿了潔白制服的中國僕役便向我暗示這一區有花街柳巷。我先是一臉嚴肅,然後也暗示我有點興趣,把小費放到他手心,他瞇起眼睛躬着腰,用不熟練的英語努力談下去:『不瞞你,有些大書院的先生都經常去擺花街那兒遛遛。我有個朋友在那裡辦事,月尾就到書院的吸煙室收賬。買花總要付錢啊。每月結賬就成為我們這地方一個老規矩。』『是嗎?』我表示很有興趣的樣子說:『那倒要見識見識了。』憑着他臉上豐富的表情,我相信我已摸清楚這僕役的底子,他不會是有意來刺探我底細的人。

「第二天,我就真的到大書院走一遭。我大哥麥考夫有一位朋友在牛津修讀古代史,我借他的名字,得到校長胡禮博士接見。這位校長性格肅穆,但學問還好,他解答了我提出的一個公元前七世紀巴比倫和埃及戰役的一個問題,又客氣地帶我參觀書院的設施。在實驗室裡,我第一次看見年輕的中國學生拿起試管,調配一種新的合成物,印證書本上的化學定律。博士說他們將來都想回國去。」

「前途無可限量,跟我們在英國橫街窄巷所見到的苦力是兩個階層吧。」我喝了一口咖啡,繼續說:「於是,你就去了那條甚麼『花街』?」

「那裡沒有甚麼好看,除了沾了一身廉價的香水氣。我到古董街逛了一趟。我走進了一間店子瀏覽了一會,店主人向我介紹一些古色斑斕的佛像。這時一個穿了件灰布衫、貌似店員的男子走進來,向老闆用廣州話說了幾句話,左手拿出一份賬單給老闆,老闆頻頻點頭,男子瞄了我一眼,走回內室。老闆回身向我說:『我這位親戚在廣州剛搜羅了一些名貴的鼻煙壺,你有興趣看看沒有?』我說今天不行,明天有空再來看看。

「我又溜到位於山坡上的大書院,剛是放學時間,我看見一個男學生獨自走着。他照例束了辮子,穿起一套長衫,他一邊走一邊回頭看,顯然,他在看是否有人釘他的梢。那時我穿了西式衣着,拿着手杖,悠閒地踱步,四處觀望。他沒有對我產生戒心,因此我一直沿着大街,順利地跟他走到一條偏僻的里巷,很快地跨進一間矮小的平房。這里巷前面是一個小園子,有一道長長的石級連着上下幾條街道。很有趣地,雖然他走了好一段路,事實上他是回到學校附近的地方!一個學生,為甚麼花二十分鐘走一段長路,回到他本來可以五分鐘就走完的居所?

「第二天,我提早一點走到這個小園子,注意着四周的事物。事情忽然有了很大的轉折。我俯身看見在那道石級下面有一個中國人靜悄悄攀上來。他戴着小圓帽、穿起十分漂亮的袍子,蓄了短鬚。他的臉容給我一個錯愕。華生,我相信你對每一個病人的臉孔都會認得出吧?當然,你醫治的不一定是他們的臉孔。」

「我在認臉孔這事情上不算差勁,即使我要醫治的只是他們的腳跟。」

想起我曾分擔了福爾摩斯的工作,尤其偵查巴斯克維爾爵士的離奇案件中對各個涉案人物身世的判斷,我得到福爾摩斯不少啟發,但我沒有說出來,不去挑起他的驕傲。

「但求診的都是我們本國人,典型的歐陸人臉孔。但當你面對的是另一個民族的臉孔時──他們的臉型、五官看來都十分相像──你就可能會認錯甲是乙、乙是丙了。」

我點頭同意,我在阿富汗服役、替幾個當地人療傷時出過亂子。

「但當你跟他們混熟,你就慢慢曉得分辨了。因為我有這方面的特殊興趣,我馬上就認得這穿得體面的人就是在古董店遇見的男子──店主說是他的親戚那人。但他怎麼一夜之間長了短鬚?他步履從容卻又謹慎,我借園子的樹木遮掩身體,看見他的左手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看了看,再收回袍子口袋,側身躲在一間房子的牆邊。這時差不多已是昨天男學生回來的時間。我知道兩人之間,一個是獵者,一個是獵物。我可以想像幾分鐘後發生的事。我從園子另一邊出口離開,拐了一個彎,走到短鬚男子的後面。當時他一心一意要等他伏擊的人出現,沒料到後面有人。我很快地抓着他的左手,向後扭鎖着。他的右手有所動作,卻讓我先發制人,把匕首從他的袍子口袋奪走。我還掏出了一張船票,上面寫了碼頭泊位和時間,目的地是廣州。

「他極力掙扎,我也毫不放鬆扭鎖,並對他說:『在我眼前,我不許你行兇傷人,不管你的理由多麼正確!』假如你以為他會回答我,你便小覷清廷派來的刺客。他雙眼嚴厲地瞪着我,我見慣惡人和歹徒,但從沒有見過一張臉孔給我這樣的嚴厲和仇恨的感覺。我不奇怪他口裡含着甚麼劇毒,當場自盡。我也知道這名刺客聽得懂我的話,是個有些教養也受過嚴格訓練的間諜,但他忍受着手臂的痛楚,絕不吐露半句行刺的目的。我搖着頭說:『好一個忠心的僕人!』他冷然一笑,好像用一種完全相悖的反應來肯定我的話。我把他的手鬆開,把匕首拋到石級下面,指着下面說:『你的假鬍子騙不過我的眼睛,走吧,連同你的殺人武器!』他回頭望了我一下,臉孔不再充滿仇恨,而是恐懼,他恐懼自己的命運……

「我盡了防禦逞兇者的義務,但還要盡警告者的職責。我一直守在那裡,等待大書院學生回來。寒風吹拂,樹葉沙沙作響,我坐在小園子的石櫈上,那一刻鐘裡,我再次想起在印度洋航程上閱讀到有關大清帝國命運的報道。它那不堪一擊的海軍,它腐敗的官僚系統,它面對強敵而不知,但它竟還有一群拚死為它盡忠的愛國者。」

「你等到那個男學生沒有?」

「他回來了,看見一個英國人挨着花園欄杆看風景,似乎不感到奇怪。我脫帽,揚聲叫他。他的臉孔不再繃緊,年輕人的血色和朝氣漸漸升上眉宇間,我看到這個民族的一絲亮光,雖然很微弱、很不穩定。我借意問路,他指示我往大書院的方向。我問他:『你和同學一同居住在這裡?』男學生回答:『是朋友的住所,我們在那裡交換書籍閱讀,讀新聞紙。』我脫下外衣,『學過拳擊嗎?』我耍弄了幾式勾拳,逗他笑起來。『啊,體訓老師向我示範過。』我說:『防範對手的刀子,這一點點功夫還不行,只能用來打架!』我穿上外衣,走下石級。離開前我告訴學生最好另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讀新聞紙。」

歇洛克‧福爾摩斯如何繞道中國西北、留在拉薩、重返歐洲的經過,以及其間所做的事情,我的朋友聲言要為他保守秘密。在我往後數年陸續從新聞裡得悉這古老帝國的衰落,以及它翻天覆地的改變,我開始領略他所引用的詩句更深一層的意思。不是愛情的煩惱,而是長久的心理二元對立:我愛我身邊的一切,它回報我,卻也控制我、改變我,這使我產生厭惡,我厭惡它改變了我。因此我也心生仇恨,恨那些逼迫我走向這個境地的人,那刺客是如此以他臉孔的仇恨表情給我朋友一剎那的震驚。當我無法成為它期望我要成為的那個人,於是,我竟然希望我能有足夠的意志去恨它,於是我走上叛逆之路。那學生,他日後也無可倖免有相似的心理……

正當我聽完他的故事、從沉思冥想中回轉並打算提出我的看法時,福爾摩斯卻用我最不高興聽到的輕佻口吻說:

「華生,你知道嗎,把你大名的漢文譯音再翻譯為英文,字面上其實是──在中國出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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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德錦,香港浸會大學博士。著有散文集《一枕酣眠》、《身外物》及評論集《中國現代鄉土散文史論》、《宏觀散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