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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 輝 : 連瑣,或交織的暗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4月號總第388期

子欄目:「故事新編」專輯

作者名:葉輝

戲以手探胸,則雞頭之肉,依然處子。又欲視其裙下雙鈎……楊把玩之,則見月色錦襪,約彩線一縷;更視其一,則紫帶繫之。

――《連瑣》:蒲松齡

 

若有人在牆外吟詩。其聲淒楚,我彷彿也將聽到,玄夜淒風卻倒吹,流螢惹草復沾幃……或許曙色已經穿透所有的花窗,連瑣,你為甚麼張皇?

 

……簾掀處,我期待彈琵琶的輕煙――在弦上,曳出一條溫順的輕煙,接我歸向舊時的山谷啊舊時的山。

――《調寄小連瑣》:楊牧(葉珊)

 

1

無論怎麼努力去追憶那段黃傘燦爛得如同向日葵的日子,他只記得有一場下了很久很久的雨,以及下雨之前有漫天飛舞而刺鼻的黃霧,他已經記不起他的黃傘在甚麼時候遺失了。

那是一個非常遙遠的下雨天,雨不停的下,下了足足七十九個日與夜,整個城市無日無夜,即使開盡了滿城的燈,還是只見一片無盡的晦暗,灰濛濛的,再分不清眼前那一片迷離的水氣是雨還是霧;他如常撑着一柄黃傘子,本來要去一家咖啡館,卻迷迷迷糊糊的,身不由己,在濕漉漉的空氣裡沉重地漂浮,忽爾漂浮到另一家忘了名稱的小咖啡店;那並不打緊,廣場上散步了一夜,累了,睏了,那時只想喝一杯黑咖啡。

那一杯黑咖啡由一個很乾爽的黑影端來了,老遠已聞到香濃的氣味了。這黑影是乾爽的,乾爽得像當時正在播放的、若有若無的《南風》(已經過了許多年  也許只是在昨天/山和海是否都已老  記憶中的你可好),她是個很消瘦的年輕女子,右眼旁(唔,再想想,可能是左眼旁)有一顆小小的痣,就像一滴流不完的淚,她的聲音很微小,就像一個來不及收結的嘆息……

她好像只跟他說了一句話:這是Anguris咖啡,先生,希望你喜歡吧。

那杯咖啡太好了,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出乎意料的好,或者應該這樣說吧,一杯好的咖啡,該像無政府主義者巴枯寧(Mikhail Bakunin)所說的那樣:必須像夜一樣黑,像愛情一樣甜美,像地獄一樣灼熱。那黑,那甜美,那灼熱,讓他全然釋放了自己,就忘了一夜散步的全部疲倦,也忘了有沒有在櫃檯旁擱下黃雨傘。

那杯咖啡實在太美好了,也許還像咖啡店外面似有若無的雨聲,也許還像陳昇沙啞而渾厚的噪音(有人說這是輪迴   生生世世的纏綿/我卻相信是偶然  偶然發現你的好),那麼的動人,那麼的靜好,教人忘了時日,忽爾忘了一切的牽掛。

那杯黑咖啡太好了,就像陳昇的噪音那麼依依難捨,那麼天真而滄桑以致忘了為何而來為何而去(讓我離開吧  南風裡有我的思念/愛慾裡所有對與錯  都交給命運去判決/我願接受罪與罰  南風裡有我的鄉愁/為了來生的相逢  我要離開你身邊)……

黑咖啡和陳昇的嗓音無論有多美好,也總有喝完聽完的時刻,他揚一揚手,正想結賬離去,卻沒人回應,他站了起來,通道卻被那個黑影擋住,他只好輕聲對那個黑影說:「唔該借借。」

讓開的卻是一個穿黑衣的老婦人,她的右眼旁(唔,再想想,可能是左眼旁)也有一顆小小的痣,就像一滴流不完的淚;他打量略為陰暗的店裡,除了穿黑衣的老婦人之外,空無一人,再看不見那個消瘦而乾爽得像一陣南風的年輕女子了。

咖啡的黑,甜美,灼熱,以及靜好,短暫得像幻覺,兩天後便全部消失了,連同小餐館、以及像黑影那樣消瘦而聲音微小的女子,都一起徹底消失了――兩天之後,連綿無盡的雨終於停了,但他不知尋找了多少遍,可再也找不到那家小咖啡店了。

他嘗試從廣場憑朦朧的記憶去尋找,許是由於再沒有下雨了,無論如何也無法模擬兩天前的晦暗,無法找到那家小咖啡店;他不斷向街坊打聽,可是街坊都說:記憶中從來沒有此家咖啡店。

只有一個熟悉地方掌故的老人帶他到藏書閣,打開微黃的故紙,對他說:按照你所描述的咖啡店位置,約莫在八十年前,該是一個渡口,其後變成避風塘,有人在那兒賣唱。

 

2

記憶忽爾閃回,那時從地下車走到月台,他把裝滿紙巾和鼻水的膠袋丟進垃圾箱的時候就看見一個女子,她也把一個膠袋丟進垃圾箱,在他的身邊擦過;她穿一件白毛衣,短髮,不,也許是長髮,他看不清楚,轉眼間她就在人叢中消失了。

每當患了大傷風,就會想起那女子,可她的樣貌在記憶裡早已漸漸模糊了;若干年前,她穿白毛衣,塗淡紅的寇丹,無名指上戴了一枚碎貝戒指,凌晨時分,兩人在一個荒僻的公園瞎聊。

大傷風真是要命,虛虛浮浮,漲滿水分,一張又一張紙巾也汲不乾。他記不起女子的樣子了,只記得那天晚上患了大傷風,在小公園瞎聊了幾個小時,分手時她用紙巾抹鼻水,說他把大傷風傳染給她了。

想起契訶夫一篇小說,主角是一個小公務員,在看戲時打了一個噴嚏,唾沫噴在一位退休的將軍頭上,於是慌忙解釋,可是將軍不理他,他後來多方設法地向將軍道歉,將軍卻不當一回事,可他以為得不到諒解,害怕得心臟病發作,死了。

 

3

那是語病嗎?語病是一個奇怪的複合名詞,語言和疾病連結在一起,有一種糾纏不清的感覺;表達能力如果還不至於過早地衰退,那就一定是事情早已不像往昔那麼單純,早已不能再用簡潔的言詞,說得分明了。

有一次跟一個女子談到語病,都同意語言可能就是一種病。那些日子的確發生了很多事情,比方說,在三個月前離開了工作了將近二十年的機構,完全改變了作息秩序;比方說,決定遷離這個生活了半生的城市;比方說,日漸厭惡一些事情以及事情背後的機制;其時早已沒有辦法單純地相信、單純地愛、單純地生活下去了。也許表達能力一直受到語病的無形制約,只是從前不曾洞察,如今卻又一知半解。

由一份差事過渡到另一份,由一個城市過渡到另一個,由一種認知世界的方法過渡到另一種;那時,收到一個女子的來信說:長痛不如短痛呢。或者沒有辦法寫一個比較完整的故事,沒有辦法把零零星星的小故事組織起來,只好寫成一封又一封的信,用一封又一封的信試圖去解決所疑所惑。

倒不覺得生命無聊、空洞、浮泛、淺薄……陳述若有如此意指,相信那一定是語言和疾病所產生某種化學作用了。書寫、變遷隨着人流過渡,正正因為眾人對生命還有一些無法棄捨的疑惑,以及堅持吧;或者可轉換另一種叙述方式,以避免第一人稱的尷尬,以及尷尬背後所隱藏的一點點傷感。

在一個下午,三個人在渡輪上喝咖啡,十月過後,有點秋涼的意思了,而甲板上的陽光淡淡映照,影子似有若無,因而有點沉甸甸的感覺;女子忽爾說:忠誠到了終極,就是一種不由自主的迷狂了。其中一個男子於是故意望出窗外,彷彿看海、看散散聚聚的島嶼。

另一個男子輕輕嘆喟,說忠誠何苦一定要去到終極?那麼,不忠誠假如到了終極又如何?恐怕不是忠誠的問題吧?女子喝掉半涼的咖啡,走到外面的甲板上,剩下兩個沉默着的男子,在那裡,不好意思互瞪對方一眼了。

桌上遺下一個以牙籤所砌成的五角星,牙籤的屈折點就在中心連結起來,看海的男子轉過頭來,喝一口咖啡,然後,把咖啡滴了一滴在五角星的折屈中心點,於是五角星就緩緩的向外散開了。

良久,船泊岸了,桌上的五角星微微顛簸,散開了,變成五根好像從來就互不相干的牙籤,倒不免仍留下似曾相干的痕迹,以及由一滴咖啡擴散開去,乾了,所留下的不規則的斑漬。

 

4

有一次,印度茶童想念家人,找寫信先生給他寫了一封信,末了,在寫到收信人地址的時候,茶童說了一條村名,寫信先生說,這樣的村名,在印度有好幾千個呢,茶童於是沒法把信寄給他的家人了。

又有一次,在廣州火車站對面的郵電局打長途電話。在大堂裡輪候的時候,兩個維吾爾族青年來到,其中一個以普通話說:他要打電話回家,說了個地名,指望有人代他在登記表格上填寫漢字;於是有人在白紙寫下幾個發音相近的漢字,然後就問:是這裡嗎?他看了看,反問:是這裡嗎?

離開郵電局的時候,兩個維吾爾族青年還坐在大堂裡,他們顯然還不明白:幾個不一定準確的發音,不可能變成他們根本不認得的幾個方塊字,而這幾個方塊字也不可能幫助他們聯絡上家人。沒有奇蹟,兩個維吾爾族青年也許就像印度茶童那樣,永遠無法在異鄉跟家人聯繫了。

5

記憶不斷閃回。有一次,他填好了用血紅色字樣提出警告的稅單,簽了支票,寄出了;他找出那份反對樓下開設長生店的抗議信,在上面簽了名;他答應分期攤還一筆貸款給老朋友,並且預繳了兩期;他代朋友做好了一份報價單,翻譯了幾份說明書;然後,約友人到酒吧,度過一個愉快的黃昏。

他把去年夏天開始滴水、一再被投訴以至今夏沒有再用的冷氣機搬走;淤塞了將近三個月的廁渠,他也找人弄通了;不過,教他覺得快樂的一件事,就是把鬆脫了而扭纏一團的音樂錄音帶逐一分開,然後把錄音機斷了電線的插頭修好,試聽那些多年沒碰過的聲帶,挑出壞了的丟棄,最後發覺沒有一盒可以留下,於是買了兩盒新帶;他後來又發覺錄音機的擴音器有毛病,於是索性換了一部新的。

最近兩、三個星期,他每天下班都買一些新的音樂帶回家,有時晚飯也不吃,便戴上耳筒,在悠揚樂韻中,感到無限鬆弛舒暢,覺得體內升起一股無比溫暖而充盈的氣流。

如是者過了一個月,晚上沒有催促這些責難那些的電話鈴聲,也許有過,但他只聽見耳筒傳送的美妙旋律。早些時日,因為下棋,他的生活陷於近乎癱瘓,那時他下班後就立刻趕到公園,跟一批又一批對手廝殺,一個對手回家吃晚飯了,又輪到另一個剛吃過晚飯的對手;他倒沒有吃晚飯,直到公園裡的人打着呵欠回家去了,他仍與最後一個對手在昏暗的燈火下作最後的搏鬥。

那時,他總是帶着滿腦子移動的棋子,到大牌檔吃點甚麼,回家洗澡時,還想着剛才走過的錯着或妙着,然後,躺在牀上想着,下士比上象高明或者退炮比進馬更妙;如是者兩個月過去了,他每天回家後推開桌上堆積的信件和杯碟,放下兩張新唱片,調好新裝配的音樂器材,便戴上耳筒,一邊吃着麵包,一邊計算着不平衡的收支,算來算去也不能避免日益擴大的赤字,於是,決定這個月暫不償還債款,修好的冷氣機還不等着用,放在修理商那裡好了,房租可拖到月中,那些單據遲些再填吧;大概還可騰出一點錢,多買兩張唱片呢。

 

6

有一段日子,總在倦極欲睡的時候想起女子;有一次在熟睡前,想起和女子一起在海運大廈前面圍觀一個做默劇的洋人,然後入睡,夢見與女子在一個空寂的廣場上遙遙相望,廣場上,遺下鞋子、雨傘、標語、橙皮、照相機支架、鮮花、木棒、哨子、眼鏡框、羽毛……好像還有一些閃亮的水珠。

那一次兩人確實見過一個洋人在海運大廈前面一動不動,站在一個塗了一層白灰水的水箱之上,那洋人塗白了臉孔,雙手或向前或向後伸展,一腳向前,一腳垂直,牢牢站在木箱上面,讓微微溫灼的陽光,在他額角照射出閃亮的汗珠;一個孩子走近看了一看,馬上退回人叢中,嚷着:鼻子會動的,那是一個真人呢。

木箱下面鋪有一塊花布,上面放滿硬幣,硬幣底下還有一些紙幣,硬幣都是圍觀的人拋下去的,至於那些紙幣,就不知道是哪個洋人放下去的,還是圍觀者拋下去的;那一次,他與女子必定因小事而吵鬧了好一陣子,疲倦的時候,常常會記不清許多細節,只是覺得在那段日子,他與女子無事不可吵鬧一場。

很多年以後,如果他與女子再次走過海運大廈,大概再記不起那裡曾經有過一個洋人塗白了臉孔在做默劇了;即使記得,恐怕也記不起當時有沒有吵架;即使記得曾經吵架,恐怕也記不起吵架的原因了。

但兩人都喜歡海運大廈一帶的環境,從科學館那邊走一段路,拐過星光行與旁邊的巴士總站,或者穿過巴士站經過噴水池(噴水池也許有一天像對面的火車站那樣遷移了,但在記憶裡,那裡有一個噴水池),走到天星碼頭,在報攤前找尋《村聲》或其他報刋,然後走不到十步,就來到五支旗杆(是五支嗎?道是三支或四支)前面,那裡還有很多人在約會(在地鐵恆生銀行還沒有成為城中流行的約會地點之前,港人總相約在旗杆下面碰頭),此時向前望去,就是這個城市其中一個廣場了。

也許別人都不會稱呼那麼一塊空地、那麼一條略為寬闊的行人通道為廣場,但都在經歷無數離亂動盪的城市長大的,在成長的歲月裡習慣了擠迫和壓縮,即使對廣闊和博大不無憧憬,可是對城中許多細微的事物依然有着一份親切感。

廣場左邊是海港,對面就是這個變亂之城的發源地了;右邊有一幅不大起眼的壁畫,鑲嵌在一幢商業大廈的外牆,前面是走上海運大廈的梯階了,那裡曾經有過一家名叫巴西的咖啡室,幾家外文書店,一些用土氣的地名命名的畫廊,還有一個停泊旅遊船隻的碼頭。那裡彷彿是城市的盡頭,又彷彿是一段旅程的起點。

日子靜悄悄地過去了,沒有甚麼事情發生;或者說,天天都有事情發生着,可是都彷彿與己無關,也不見得無關吧,只是沒有「用心裝載」──「用心裝載」這四個字是上一代常用的,「裝載」一些甚麼呢?心太實了,會「裝載」不下,太虛了,又會「裝載」不了。

那些日子其實也發生了好一些不大不小不痛不癢的事情,有一天,跟一名女子通了電話,她說要到台灣去,於是就說:台灣也好,只是也不大安定;她說:只是幾天罷了,管它安不安定。用心則亂,所以反不如無心裝載了;再沒有說笑的氣力,就不如佯裝忘記好了。

那是過去式的陌生,至於現在式的,由於親近,貼近得可嗅到對方的呼吸,可在對方說了前言就知道後語,可看見對方臉上的毛孔,可感覺到對方因興奮或虛怯而約略急刻起來的心跳,可在最美好的表面發現最醜陋的隱私……那是另一種陌生了。


葉輝,曾任報社社長,著有散文集《甕中樹》、《浮城後記》、《水在瓶》,小說集《尋找國民黨父親的共產黨秘密》,文學評論集《書寫浮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