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平 ： 詩十首

溫柔地步入下一分鐘

蔚藍拱頂，天空一襲藍色旗袍

沒有怒吼與咆哮

溫柔地步入下一分鐘

等待黎明到來的一分鐘

等待夜晚到來的一分鐘

事物等待新娘揭開頭蓋的一分鐘？

溫故知新，回想一生

比針尖還細小的距離

你隔一層紙的愛情

瞬間被大火燒作灰燼

溫柔如一滴水等在生命源頭

輕滑過岩石帶你開出細細水花

成下游江河源頭

尋找不到江河水中第一滴水

珍重，細細品嚐你一分鐘美麗

不必追問

是上一分鐘把下一分鐘拉近

還是下一分鐘把上一分鐘推開

（愛一分鐘又一分鐘）

一分鐘相聚，一分鐘別離

一分鐘誕生，一分鐘滅寂

又一切平安無事

黎明太陽升起

傍晚月光乍現

微風吹走過去

記憶

記憶是生命附加片段的

一個孩童

隨電筒光在黑暗深處

天鵝不停地跳躍轉動

出現一條長影走廊

走動許多人影

真切的一切又模糊不清

走廊有屋頂

偏有細雨落進

所有事物濕漉漉的

天鵝又很乾淨

座椅有咯咯笑聲

黑暗裡，記憶努力擴大光圈

天鵝尋找街道遙遠往景

房屋牆壁，星光閃爍不定

孩童似乎疲累

忽閉了一下眼睛

萬事萬物回到天鵝黑眼睛

發生過的一切

似乎從沒有發生

在這裡

我聽自己的聲音，漫步從前

回不去，且有迴聲，朝四處奔散

一個情況

記憶不是大於真實，就是小於真實

記憶的意志

黑暗也是孩童的眼睛

黃山遊吟

爬過一千八百多米後，坐落一處懸崖

想做一次仙人曬靴，問哪個誰？

別做猴子觀海，把這盤棋挪活，我與你

各着一子試試，不亦樂乎？！

螯魚背上，聽松濤閒話，想偷誰一隻耳朵

好與霞客對話，恍惚裡，石頭並不搭理

人如銀河星火，不愁是溫柔山色

風來，滿山草走動，好奇並無足迹

許多年後，偶爾想起，並不真懂黃山

黃山如天書，還在黃山，誰也不能偷走

清涼亭上，看艱辛日出，我也等過

就不知道，爬過黃山，不能把黃山讀懂

湖心也即我心

看月亮從湖底爬起

我也試着從湖底爬起

一個字，一個詞，一行句子

也沾水淋淋腳迹

曠野遼闊如銀河，星光閃爍如謎

漁船搖過，耕湖水，了無痕迹

我播種我心，種入鏡底

水發芽？三片、四片、五片芽葉

湖心也即我心

鏡裡游一群魚，或長一片樹

遙遠未來，也來這裡訪問

偶得一鱗半爪醒悟

走進去，無字詩集打開詩頁

海螺有海唯一耳朵

死去的或活着的驕傲

靈感也如珍珠望我

看不清故鄉她的臉

他鄉愛一次就夠，離別一揮手即成落葉

三十八年，渺茫歲月，遠久一個吻也模糊

她如來不及成長的停頓，一生只走開一會兒

旅館在旅途，誰也掌握不了時間的舵

故鄉明月，夜夜與我一起入睡，夜夜不睡

布拉格的明信片

有朋友從布拉格寄我

布拉格早年的樹與霧

伏爾塔瓦河早年的船與風

查理橋上雕像、晨光及暮色

我問寫小說的崑德拉

如何體悟不能承受之輕？

比羽毛輕？輕之又輕的

能否把布拉格帶往天空？

記憶越過故事而續存

越過的坦克繼如猛虎

炮彈深埋牆壁，雨水洗之

蒼茫野草荒地，血迹墓碑無數

淡藍色燈光魅影及手術刀

太陽光爬行在冰冷街道

如今誰繼續扮演特蕾沙？

懷抱幼犬卡列寧返回布拉格

無數布拉格今夜將包圍我

捆綁手腳、後背與眼睛

喜歡或不喜歡甚至驚恐的布拉格

將貫穿我一隻蝴蝶身體

抬起頭，敲敲明天的門

沒有甚麼日子會走不到盡頭

路盡頭也有門告訴你前面還有路

門牙不是門，混淆在門的行列

我想吃東西也須經過門牙這扇門

肉體為我們保留感受經驗的門

靈魂也方便進門出門

白紙上畫門，門內誰管？門外又誰管？

你的筆力透紙背？你的筆真能管門？

夢裡的門，是在夢裡，醒來不一定是門

夢裡走過一扇門，你不能走出你的夢

睡房的門在樓上，黑夜不開燈，門在黑暗處

白天不開燈，門也在明亮裡

我擔心你門外站着遊魂

你擔心我門內也站着遊魂

我們不是門，你們也不是門，誰是門呢？

或閘外寂靜，門內睡着怨恨與愛情

明天將召喚甚麼？

明天的明天又將召喚甚麼？

抬起頭，敲敲明天的門

命運不能讓人隨意挑選祖國

――念歐洲難民

今夜沒有國旗飄揚，星星感慚愧

強大夜空，大家都看的明月

如一句濺着大西洋海水的廢話

自由一朵被大火燒毀的玫瑰

飄浮在漫漫長夜，人心不變石頭？

命運不能讓人隨意挑選祖國

沙溪鎮晨遊

如一隻貓，有一個安靜的被窩

有一個安靜的夢

有一個早晨，罩在霧裡

這個地方，就是沙溪鎮

我居住在比利時，不是比利時貓

也不是流浪貓，我流浪過

一生早晨有許多，今天早晨只一個

大街小巷，來往也都柳暗花明

白屋在畫中

橋洞的倒影也倒映在圓鏡中

我不必知道，是往東還是往西

但知道，每棵老樹，都有歷史傳奇

踩過街磚，可能踩醒了名人足迹

踩醒了也好

我慶幸，掛在屋簷下的鳥籠沒有鳥

我就不想住鳥籠

擠過一條小巷，一生會擠很多這種小巷

從門洞這頭，我遙望石橋那頭

兩個釣魚人，各自釣它耐心

沙溪鎮以前就出名，以後會更出名

走在路上，是在時間的路上

走在路上，是在時間的路上

走在山中，是在時間的山中

涉過水去，是在時間的水裡

時間也是我們爺爺奶奶的

也是父親母親與子子孫孫的

是我們搬不走的鄰居

是隱秘的情人、妻子與丈夫

是我們的朋友，也是敵人

我們看不見它，又離不開它

時間也是一直被奴役的對象

我們揉它，磨它，打它又愛它

它任勞任怨，它無言無悔

你戀愛與衰老，都在它懷裡

它最後用一聲嘆息

編製送給每個人一枚小花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