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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燕珠 : 雨巷詩人戴望舒的詩歌性情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6月號總第390期

子欄目:批評空間

作者名:張燕珠

戴望舒(19051950)是中國三十年代現代派詩歌的代表,主要詩集有《我底記憶》、《望舒草》、《災難的歲月》等。他的成名作〈雨巷〉曾投到葉聖陶(18941988)代理編輯的《小說月報》,葉聖陶讚美他將新詩的音節拉開了一個新的紀元,故譽他為「雨巷詩人」(1),遂為世人所傳誦,一直到現在。「望舒」之名讓人聯想到「清暉望舒,繽紛入用」。據陸游(11251210)《老學庵筆記》載,南朝昭明太子蕭統(501531)輯錄《文選》時,文人專意此書,故此多用隱喻,「草必稱王孫,梅必稱驛使,月必稱望舒,山水必稱清暉」(2)。以「望舒」借指「月」,是神話中為月駕車的神。「望舒」典源自屈原(前340~前278)的《離騷》:「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因此,戴望舒的詩風如其名字一樣,往往借助意象,或現或隱表現幽深哀怨的情思。

 

1   展現個人性情

〈雨巷〉以幽淡的丁香喻幽怨,故詩中多用「愁怨」、「哀怨」、「寂寥」、「淒婉迷茫」等傷感形容詞,讀起來不期然聯想到「丁香空結雨中愁」一句(3)。首三節更以「彷徨」穿插其中,表現出「冷漠,淒情,又惆悵」的結句,大抵可以想像詩人的低沉愁緒。他以姑娘「撐着油紙傘」的形象,側面刻畫下雨的情況,「獨自」在「寂寥的雨巷」中彷徨起來,將雨點的哀怨給予這位像丁香般愁怨的姑娘,帶出朦朧又幽深的美感。詩人以每節六行,各行長短不一,大致上在一定間隔重複一個韻(4)的一共七節詩裡,在狹窄陰沉的雨巷中,像思婦一樣獨自徘徊,迴盪起丁香般的愁心,充分表現詩人多愁善感的性情。

詩人以詩筆表現個人的性情,或理解為性靈。「詩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諸身而足矣。其言動心,其色奪目,其味適口,其音悅耳:便是佳詩」(5),打通個人五感的體味。戴望舒的詩歌就是當中的代表,其詩取自觸動心靈的生活題材,以顏色、味道和音節取勝。如〈我底記憶〉第二節,以物象隱喻抽象的記憶:

 

它存在在燃着的煙卷上,

它存在在繪着百合花的筆桿上,

它存在在破舊的粉盒上,

它存在在頹垣的木莓上,

它存在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詩稿上,在壓乾的花片上,

在淒暗的燈上,在平靜的水上,

在一切有靈魂沒有靈魂的東西上,

它在到處生存着,像我在這世界一樣。

 

讀者彷彿看到詩人的記憶充滿着褪色的感覺,散落在繪上百合花的筆桿上、陳舊的粉盒上或是壓扁的乾花上;又嗅到詩人的記憶充滿着舊日的味道,有煙味、木莓的霉味或酒味;又聽到詩人的記憶充滿着流動的旋律,存在於煙卷上、筆桿上、粉盒上……世界的物件隨着詩人的腦海不斷轉動,幻化成無處不在的記憶,又或是記憶堆積成日常的生活物品,觸動詩人的神經。「它是瑣瑣的永遠不肯休止的,/除非我淒淒地哭了,或者我沉沉地睡了;」在清醒的時候,詩人想努力擺脫它,「但我永遠不討厭它,因為它是忠於我的。」詩人隨緣自適,承認記憶是抹不掉的,可見他因應個人多感的性情而抒發感傷的記憶。「以為詩寫性情,惟吾所適」(6),他以個人性情推動詩作,讓哀思一直延伸在每個角落裡,仿似還要延續下去,但末節筆鋒一轉,表現出詩人積極的一面,記憶原來是忠於主人。

戴望舒的哀怨一直如雨巷中的雨粉,綿綿中帶有丁香的愁怨。〈獨自的時候〉中的房裡是「曾充滿過清朗的笑聲,/正如花園裡充滿過薔薇,」是「幽暗的」,他「沉想着消逝了的音樂。」又感受到寂靜悄悄地走進房裡。因此,〈秋天〉一詩直接以秋天比喻自己,「當浮雲帶着恐嚇的口氣來說:/秋天要來了,望舒先生!」在〈秋天的夢〉中,表現了他獨特的秋天,是有「一些寒冷,和一些憂鬱」。在〈祭日〉更是以己心悼亡友,「他一定是瘦了,過着飄泊的生涯,在幽暝中,/但他的忠誠的目光是永遠保留着的,/而我還聽到他往昔的熟稔有勁的聲音,『快樂嗎,老戴?』(快樂,唔,我現在已沒有了。)」詩人以曲筆表達自己今昔有別:瘦了的是自己,過着飄泊的生活也是自己,如同活在幽幽的暝界:沒有了有勁的聲音,也沒有了快樂。在祭祀亡友中,似是悼念昔日的自己,陪伴他而活的是「永恆的沉寂」、「憂鬱的微笑」和「悲哀」。

2   表現幽眇詩境

悲哀的愁思重重包圍着詩人,或是詩人的愁思濃濃地向他的詩歌來襲,展現了幽深而哀怨的意境。袁枚(17191797)在《隨園詩話》中,援引朱竹君與謝深甫之言,說明個人性情推動詩作的重要性,主要為適應個人性情,減少運用典故,以及需要真情實感。朱竹君認為詩能表現性情,性情有厚薄之分,故此詩境有深淺之別。性情厚實的人,用詞顯淺而能表現深遠的意境;性情淺薄的人,詩的意境則淺淡(7);謝深甫指出「詩之為道,標舉性靈,發舒懷抱,使人易於矜伐」(8)。只有通過詩歌,詩人的愁怨性情才可以解放出來。從戴望舒幽微深眇的詩境中,讀者可以看出他那厚實的性情。他的記憶是「忠實於我的」,希望目光永遠保留「忠誠的」。〈老之將至〉更直陳詩人害怕的事情,就是慢慢地老去,「我怕自己將慢慢地慢慢地老去,/隨那遲遲寂寂的時間,/而那每一個遲遲寂寂的時間,/是將重重地載着無量的悵惜的。」然而,他沒有逃避,承認自己老了,「這些,我將都記不清楚了,/因為我老了。」詩人一直擔憂老去,「怕這些記憶凋殘了,/一片一片地,像花一樣。/只留着垂枯的枝條,孤獨地。」這些記憶所指的也一如他那朦朧的印象,是「模糊的暗淡的影子」、「嬌柔的微笑」、「纖纖的手」等剪影或片斷。如果跟〈我底記憶〉與〈獨自的時候〉一起比讀,那些隱藏的記憶就會清晰了許多,產生互文的效果。那是一起生活過的人,那人的顏色、味道和聲音仍飄散在房裡,但都成了過去,現在只剩下寂靜。詩人在寂靜的房裡,除了作詩以外,就是等待,在〈等待(二)〉可見一斑。「你們走了,留下我在這裡等,」可是,事與願違。在〈等待(一)〉中,「我等待了兩年,/你們還是這樣遙遠啊!/我等待了兩年,/我的眼睛已經望倦啊!」在等待的日子中,他過着「衰敗」、「貧困和死亡間」、「徘徊在鬼影」等幽暝的生活,「沒有眼淚沒有語言的等待」,但他沒有放棄,仍然選擇繼續等待,「做你的耳目,我曾經生活,/做你們的心,我永遠不屈服。」他希望等待「你們」回來後,過回昔日的日子,那一段曾在香港一起的日子,在房裡再次聽到清朗的笑聲。年復年,最後,詩人也遷出了舊居。

〈過舊居〉完全流露他懷緬從前幸福的日子,從地面仰望以前舊居的露台和窗子,「後面有幸福的窺望」。他記得那裡有幾架書、兩張牀、一瓶花……「對我是多麼熟稔」,那裡是他的家,「妻如玉,女兒如花,」然而,如今,「那裡卻這樣靜,沒有聲響,/沒有可愛的影子,嬌小的叫嚷,/只是寂寞,寂寞,伴着陽光。」詩中的舊居就是位處香港薄扶林道的「林泉居」。1940年初,業主巴富爾返回英國遂以較便宜的租金租給戴望舒,他與當時的妻子穆時英妹穆麗娟及女兒戴詠素同住,度過了幾年愉悅的日子。在舊居下,露台和窗子勾起他無盡的懷念,他要等待的人,就是曾一起在舊居生活過的妻女。可以說,他因為思念她們,而重臨舊居,以為可以在那裡遇到他一直等待着的她們。「有人開了窗,/有人開了門,/走到露台上――/一個陌生人。」他的希望幻滅了,他曾仰望過的幸福也幻滅了。離開了舊居,他繼續自己未完的人生路,「生活,生活,漫漫無盡的苦路!/嚥淚吞聲,聽自己疲倦的腳步:/遮斷了魂夢的不僅是海和天,雲和樹,/無名的過客在往昔作了瞬間的躊躇。」他踏上現在和未來漫漫長的苦路,忘掉曾是住客的身份,換成一個沒有名字的過客,留下弦外無盡的哀思,一直在薄扶林道伸展開去。

詩人的愁怨性情或者就是在長期的落空等待中形成的,真情實感地表現出那股丁香一樣的幽怨。因此,他的詩歌沒有堆砌的成分,而是自然流露心底的鬱結。「詩難其真也,有性情而後真;否則敷衍成文矣」(9)。愁怨的詩風油然而生。戴望舒早期曾借鑑法國象徵派詩補充英國浪漫派詩,試圖探索以現代白話轉化詩體,為舊體詩尋找新的出路。正因如此,〈雨巷〉仍保留了舊體詩的古樸韻味,追求形式整齊和音樂的美感,卞之琳(19102000)指出戴望舒有意將西方的詩風吸取倒過來,側重呈現中國舊體詩的風貌,是對徐志摩(18971931)、聞一多(18991946)等詩風的反響,但又不是回到郭沫若(18921978)以前的草創時代,即新詩擺脫不了中國舊體詩詞的套牢(10)。到了《望舒草》結集問世後,顯現他創作路上的演變軌迹,着重以詩歌寫出個人的性情,這是他藝術選擇的轉向。他這一轉向說明了現代派詩人曾經經歷過一段摸索期,試探新詩與律詩和詞曲的分野。五四時期,新詩由初創的幼稚與淺薄,進入摹擬中國舊體詩詞與西方格律詩的探索,再轉入歐美現代詩諸流派的仿製(11),新詩總是在仿製路上循環往返意圖尋找出路。五四以後,詩人自覺地追求「以文為詩」,從韻律和音節的藝術形式上,走向開拓思想與感情的路上,即如艾青(19101996)所言以自由、樸素的語言,明顯的節奏和大致相近的韻腳作為形式,以豐富的現實、深刻的觀照和駐足世界的視野為內容(12),而戴望舒就是當中的佼佼者。他由強調詩的音樂主張到去音樂化的實踐,在徐志摩與聞一多以外,自成一派,是現代派奠基者。文人自覺突破形式、思想、內容等表現方式,無疑促進了文學的發展,如蘇軾(10371101)「以詩為詞」的藝術審美情趣的突破。所謂「以詩為詞」(13),即將詩的題材、內容、手法、風格等移植入詞的創作領域之中,擴闊詞的體格、風格和境界,由是標誌豪放詞風的誕生。文人風格的轉向間接衍生往後的詩論或詞論,如清代主要詩論中的神韻說、肌理說、性靈說等,它們看似相互排斥,其實,是相互滲透、補充和影響。以王士禛(16341711)為代表的神韻說強調作詩的風格、情景與境界等的虛幻追求,近似以徐志摩為代表的新月派的詩風;以翁方綱(17331818)為代表的肌理說看重文理與義理的實質內容;而以袁枚為代表的性靈說則以個人真摯的性情為主,接近以戴望舒為代表的現代派詩風。它們各有長短,偏執於一方只會將某種風格傾向一端,如肌理說往往會發展到流於堆砌學問的地步,一如宋代江西詩派(14)「以才學為詩」的弊病。某種理論或創作走到盡頭時,作家就會自覺地脫擺舊有的框架或學說而另覓一途求變,最後,詩人還是會返回詩歌的起點――「詩言志」,加以繼承並大力開拓與創造。「志」,其實也包含了情。傳統上的「志」是指儒家的抱負志向,往後的詩論逐漸轉化「志」的另一方面,即個人性情,不受禮教束縛的自由之情,如袁枚的性靈說。詩,終究是要將作者的思想與感情表現出來,當中以作家的性情厚薄作為差別與高下之分。

簡言之,戴望舒以自己獨特的性情表現詩歌傳統上幽深微眇的魅力,如陰沉的雨巷的雨模糊了讀者的視線,但因受挫的感情與抗日戰爭的爆發,促成他的詩風轉化為樸實、自然、簡煉的方向,如〈過舊居〉,為香港新詩史上留下了可追憶的一頁。

 

【註】:

1      戴望舒:〈《望舒草》‧序〉,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頁5

2      (宋)陸游:〈《老學庵筆記》‧敍〉,轉載駱鴻凱:《文選學》,台灣中華書局,1957年,頁3

3      出自五代李璟的〈攤破浣溪沙〉:手捲真珠上玉鈎,依前春恨鎖重樓。風裡落花誰是主,思悠悠。  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淥波三峽暮,接天流

4      其韻為「娘」、「徨」、「悵」、「茫」、「巷」、「悵」、「娘」

5      (清)袁枚著,王英志校點:《隨園詩話補遺》卷一,載《袁枚全集》(第三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頁546

6      (清)袁枚著,王英志校點:《隨園詩話》卷一,載《袁枚全集》(第三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頁3

7      (清)袁枚著,王英志校點:《隨園詩話》卷八,載《袁枚全集》(第三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頁275

8      (清)袁枚著,王英志校點:《隨園詩話》卷十二,載《袁枚全集》(第三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頁397

9      (清)袁枚著,王英志校點:《隨園詩話》卷七,載《袁枚全集》(第三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頁227

10    卞之琳:〈《戴望舒詩集》‧序〉,載高恆文編:《卞之琳作品新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頁124

11    艾青:〈詩與時代〉,載李怡編:《艾青作品新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頁344

12    同(11

13    此說法見於陳師道在〈後山詩話〉所言:「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參見(宋)魏慶之:〈魏慶之詞話〉,載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頁203

14    宋代詩歌流派。創始人是北宋黃庭堅,主要成員包括陳師道、潘大臨等人,因他們大多為江西人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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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望舒居住過的薄扶林道「林泉居」,原址據說就是 現在薄扶林道92號利嘉大廈,已無復舊觀。

張燕珠,香港中文大學文學碩士。曾發表文章逾百篇。曾獲城大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等。現為大專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