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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 逾,黃勁輝 : 港島作家影像之世與界——訪問黃勁輝導演實錄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6月號總第390期

子欄目:真情對話

作者名:凌逾,黃勁輝

□:凌 逾 ○:黃勁輝

 

時間:2017316日,15002130,《東西(也斯)》和《1918(劉以鬯)》大陸首映,特邀黃勁輝導演走入課堂,現身說法,並與師生互動討論,本科生和研究生八十餘人。

放映地點:華南師範大學第一課室大樓南棟508

訪談者:黃勁輝導演與凌逾教授

訪談時間:匆匆前往火車東站的汽車訪談……

 

詩意的紀錄片

□:黃導演,您這次播放的兩部紀錄片:《東西(也斯)》和《1918(劉以鬯)》,我們的本科生和研究生都非常感興趣,反響很好。兩部片子不僅把握到了文學名家的神髓,而且在電影語言、色彩、聲畫、節奏等方面都別具匠心,這已經不是一般意義的紀錄片。顯然,您是將之當做藝術大片來拍攝。例如,《東西》再現台灣南方澳海邊的節奏好像比較慢拍,為甚麼到此處觀眾感覺會變慢?拍其他地方旅行時,好像沒有這種感覺?

  

○:我不覺得特別慢,這其實是也斯散文的節奏。拍攝時有一個難度,南方澳是也斯七十年代去的地方,但我們拍的時候,已是三十多年後,我不肯定能否找到跟文字對應的節奏。而且這場景是在市場上拍的。我們一邊找一邊想作品氛圍。幸運的是,我在書裡看到的一些重要的東西,在這裡還能找回來,因為台灣傳統文化一直保留得很好,有些氣氛和鏡頭裡面的東西都有它的節奏,我們想保留這種節奏的感覺在裡面。配音朗誦找到了陳曦靜這位作家。她是也斯的學生,從內地來香港,她的普通話很好,聲音也很好,朗誦得非常好,像播音員,她也寫小說,我們請她先用自己的節奏來誦讀,然後按電影節奏調整,使之自然地與畫面對應。

  

□:《東西》的第五章節再現「手錶」,好像涉及了很豐富的意象?

  

○:其實電影每一章節的開首,都用也斯生前留下的某物件,是對他的一種思念。而每一章節的命名,都是來自也斯文學或作品中的關鍵詞。也斯的舊物又好似與他的文學思想形成一種互動。

談談「手錶」的運用。我首先拍攝一個實體的也斯手錶,然後鏡頭一推,我們看到手錶的倒影。手錶運行的秒針聲音依然,但是倒影下的手錶是倒過來走的,時間也可以逆轉嗎?我們可否重看也斯的人生呢?由他童年開始說起。

最後的板塊為「人間滋味」,這裡也有一個故事。我記得也斯離世時,全港報章都關心報道。也斯是一位很注重文字的詩人,要怎樣選擇一個恰當的文字,描述這位詩人的離去呢?當時他的家人與親友都忙於處理後事,心情沉重,所以由我負責思考這些公關事情。我知道也斯不喜歡任何戲劇性的東西,也不喜歡把氣氛弄得太過莊嚴或悲傷。我想起他有一本散文集的名字,叫做「人間滋味」,我就想到用「告別人間滋味」,來終結他對人間充滿感染力又豐盛多采的人生。後來全港報紙都用了這個標題報道,避免了俗套的報道式文字,相信比較接近也斯的心意吧!因此這一章節,就是用一個倒過來的方法,回看也斯的人生……其實我在拍攝的時候一直有一個擔心,因為我是根據也斯的名單去訪問的……

  

□:哦,原來採訪是根據也斯自己開的好友名單……

  

○:對。其實我們最後訪問了四十多位,中間有些人因為不在香港所以沒有訪問,原來的名單上有更多的人,但我們沒辦法去跟蹤,大概訪問了百分之九十左右的朋友。在訪問時,我一直擔心,他們都是也斯的好朋友,這樣他們就會只說也斯的優點,這其實很危險,因為這樣會產生印象一邊倒的情況,我們只能看到這位作家好的一面。後來我跟他孩子談到這個問題,他說,也斯不是你們想像中的那麼一帆風順。其實,我認識也斯的時候,他年紀還不是很大,但已成名很長一段時間了。在我眼中,他一直都是成功的人。因為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是著名的作家,是一個大師,在文化批評界是一個領導者。他較早關心香港本土文化,在學術上也是很專業、頂尖的教授,所以我一直覺得這個人是很成功的。

但是,我沒想到他的童年那麼艱難。在現當代作家裡面,其實很多人的出身都很好,像張愛玲、白先勇、劉以鬯等,都有很好的家族背景。但也斯出身不算很好,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母親獨自撫養他,工作很忙,他從小寄人籬下,住親戚家裡,這些親戚對他也不好。他童年的照片充滿反叛的味道。我們沒辦法想像,他後來成為香港文化跟世界文化之間的橋樑,香港文化與世界各地文化都是通過這個人聯繫起來。

他的童年那麼困苦,按理來說,將來成為具影響力的偉大作家,成功的機率不會超過百分之五。家裡窮困,童年遭受屈辱待遇,很多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變得很討厭世界,做出很反叛的事情,成為憤世嫉俗青年的概率非常高,而成功機率會變得非常低。從也斯兒子的電影訪談中,我們知道也斯大學畢業以後,也不是馬上就找到工作。而自己又很喜歡寫作與編雜誌,那時他們都是義務去做的,不能賺取生活費。在殖民地時代,推動中文文學與文化,都是賠本的買賣。後來在香港大學任教時也不是一帆風順。他的學生對他也是很多批評的。最難得的是梁文道的訪問,梁文道就是當時批評他比較厲害的人。但梁文道也很有趣,到他現在這年紀,也受到香港更年輕的人的批評,他突然感受到也斯當時的感受。於是,他就重看也斯,在這種情況下,梁文道重說也斯的故事,就變得很難得。

我想再現也斯人生的矛盾,以及人生不那麼光鮮的地方,因為他的學生以及很多很熟的朋友,都不知道他的艱難之處。看完這部電影後,他們會覺得更瞭解也斯。他從小由媽媽獨自撫養,媽媽不能跟自己同住,看到媽媽買的《兒童樂園》雜誌,就覺得特別開心,但是,現實的殘酷是,親戚竟然連這個唯一的個人資產也搶走。如果也斯跟別人說這些事情,應該會有很多人同情他、幫助他。但他從來都不會告訴別人,為甚麼?因為也斯活得就像苦瓜,他把所有的苦都放在心裡……

  

□:難怪他寫詩歌〈帶一枚苦瓜旅行〉:「窮人家的孩子長成了碧玉的身體」;「總有那麼多不如意的事情/ 人間總有它的缺憾/ 苦瓜明白的」……

 

○:我們拍也斯紀錄片時,也面對一個問題,因為我要同時拍攝劉以鬯,有時他也是有點怨言的,他說:你拍劉先生就可以啦,不用管我啦。然後,當我想跟他約訪問的時間,他總是找各種藉口推搪,好似是某一種形式的逃避,這是一種很矛盾的心情。他其實很想我幫他完成這個紀錄片,他當然知道這對他生命的重要性,他當時已經患有絕症,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他知道這紀錄片是很有意義的,他也信任我。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太希望我去訪問他。我發現,當我們訪問時,他會變得特別嚴肅。雖然大家都沒有觸碰甚麼生死問題,但是在病重的氣氛壓力之下,大家都能感受到死亡,雖然大家都沒有說。我跟他是很好的朋友,我們都感受到每一次訪問時,就等同最後一次的遺言,就會覺得心裡挺沉重的。

我後來想,不如換一種方法拍吧,因為不想拍得這麼沉重。我就想到,不如我們跟着也斯去玩,經歷各種活動,然後在遊戲當中跟他聊天、訪問,這樣就可以拍到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同時能避開那些嚴肅的話題。但我們回頭看片的時候,也會看到「死亡」,但是他從來沒有跟你說。到最後一次看他的時候,我們13號去探訪他,醫生沒有告訴也斯,他快不行了。他這次入醫院,本來安排要做一個小手術,他跟其他朋友發短訊,大家都知道,所以大家都不太擔心。但是沒想到他以後無法再出來了。

他是15號早晨離開的。13號,他媽媽也去看他,也斯心裡其實應該是知道的了。我們去看他的時候,也有一些朋友和同事去看他。也斯不想同事太擔心,也不想把氣氛弄得太悲傷,他就笑着對這個同事說:「你還有甚麼嶺南大學的檔要簽名的,快拿給我簽啊。」他還慰問同事的工作情況。他的同事就跑了出去,在走廊上哭。同事說:「這是甚麼人?他都快要離開了,還要問我工作的情況。他真的是工作狂!」但是我們想深一層,他其實是不想我們傷心。他把所有的苦放在自己的心裡面。所以我走的時候,他當時還是清醒的。我們15號去看他的時候,他是一個人很安靜地睡着離開。當時醫生也沒有安排其他病人入住,所以他是在柔和的陽光下安詳地離去,家人與親友都在他旁邊目送着。

回想我13號看望他時,那次是我倆最後一次對話。我臨別之時,握着他的手,跟他說:「你放心,你的紀錄片我會幫你完成!無論多難,也會幫你做好!」這就變成了我跟他之間的一個承諾。當時,也斯也是挺感動,但他的感情很內斂,沒有把它透露出來。他這個人其實很喜歡人世間的事情,他當然不願意離開。但他把自己的苦都放在心裡面,他真的是一個苦瓜,苦瓜就是他自己。他從來不願意把自己不好的一面展露出來,痛苦的東西他都自己扛,然後,讓你看他最美好的一面,帶希望給人間。

  

□:但是,電影五章裡沒有選「苦瓜」這個符號代言,而是選了鞋子、手錶、手機、眼鏡這些物件,為甚麼會選這些呢?

 

○:這些是他生活上經常用的東西,比如眼鏡,他每天都戴,腕錶他每天都用,因為他後期生活很忙,手機同時是他寫詩的工具。我用一個鏡頭,把手機推向一個光的世界。那一章的題目是「對話」,表現也斯與世界對話。手機本來是用來通話的,但是他已不在了,我們是否仍然可以與遠方的他保持通話呢?通話的題旨,由傳情達意的想法,香港與世界的聯繫,發展到作家寄託的穿越生死的思念,遂形成一個充滿詩意的涵義了。苦瓜只是一首詩裡,一個抽象的意念,我主要選擇他生活常用的物件。

  

□:《東西》的五章裡選了好些獨特的字詞,有甚麼深意呢?

 

○:都選取他文學作品用過的字,這些關鍵字,把人生中幾個重要的部分列出來。比如「遊」,這是他文學裡面最重要的哲學,這是比較重要的一種文學理論。

   

□:其實,這體現出也斯的抒情美學,得自他的博導葉維廉教授的抒情詩學,得自中國古典文學神韻的抒情文化傳統。全片劃分為五部分,這跟空間架構之間有甚麼關係嗎?

   

○:跟空間沒有關係,這是他文學中的五個關鍵字,通過這五個關鍵詞可以見出他的世界。這同時是紀錄片裡,可以比較平均劃分的五個方向。我不會用結構嚴格的方法,因為這片子的特色就是反結構。有些觀眾看完以後跟我說,這個片子好像好亂,有些關於食物的地方,好像應該放在「食事」,卻放在另一個部分,是不是胡亂放的?我說,如果你把次序調亂,其實就不是這個意思了。因為它是從感情一脈連下來的,所以,這其實是很精密的感性想法,不是理性的粗暴操作,或是簡單的幼兒歸類遊戲。影片時間有兩個多小時,要分五個方向。如果完全沒有結構,觀眾會不知自己在看甚麼。

 

有品的紀錄片

□:您定義一部紀錄片好壞的標準是甚麼?

  

○:不好的有很多種,比較難說。但是好的紀錄片,對我來說,像這文學紀錄片,最重要的是能夠拍到作家的兩個生命形態:一個是他生活的現實世界,另一個是他的文學虛構世界。一般紀錄片只是着眼作家生活的記錄,往往忽略用電影語言呈現作家的文學世界。但是更重要的是,能否把他的文學世界與現實生活的關係找出來,聯繫起來?我們要明白作家過怎樣的生活,才會產生這樣的文學風格。不過更高境界的追求,是能否看到作家的靈魂?讓作家的靈魂能感動到其他的人,讓人感受到這個作家生命中的美,並由此對自己的人生進行思考。

  

□:我覺得,您拍也斯,拍出了他的靈魂;拍劉以鬯,拍出了他的性格。您認為呢?

  

○:我想劉以鬯是一個不同的題材,他們兩個人的性格也不一樣。也斯是詩人,接近感情上的直接互動,較容易接近所謂「靈魂」這方面。而小說家的感情是比較不容易能看出來的,從劉以鬯身上,能看到從大陸到香港現代文學發展的脈絡,這是我比較關注的歷史性:被大時代裹挾,人們如何堅持信念一直走下去?這是不容易的,這也是劉以鬯的另一種精神魅力。劉以鬯的迷人之處是很單純地追求藝術。在大時代巨輪的種種考驗下,依然保持自我,一直堅持讓藝術走下去,將理想在這個土地上建立起來,這是個人堅持對抗大時代的魅力。劉以鬯的世界比較浪漫的,因為他有一位很好的太太。他是一個大器晚成的人,成功最重要的是愛情元素,他跟太太結婚以後,重要作品才寫出來。我不敢說如果沒有劉太太他會怎樣,但是他的路是兩個人一塊兒走的,所以我專門拍了一個鏡頭,他們從新加坡回來的時候,兩個人雖然已經很老,但兩個人牽着對方的手,一直走了那麼遠的路,很浪漫,很迷人。

  

□:是的,他們白頭牽手的鏡頭很感人,背影一個向左,一個向右,正好組成了一個圓。您是否認為,一個好的紀錄片應該要把一個人的精神的震撼力給拍出來?

  

○:是的,這是我追求的。

  

□:那您覺得,如果要重拍或改拍,哪些地方需要改進呢?

  

○:因為拍電影要考慮機緣,要有更好的機緣。其實拍劉以鬯,最初想法本來是想取法於《酒徒》的,這部意識流小說,內容更破碎。我想如果找演員來演劉以鬯,中間穿越的部分會更多,以意識流為主體的結構會更好玩。但是這樣設計劇情,會花費很多錢,很難做到。我們能重拍一次劉以鬯,也是機緣巧合。也斯這片裡的一位攝影師關本良,他在行內很有經驗,經常跟王家衛合作。最初我找他拍這電影的時候,他就說:「拍也斯,你一部電影是拍不完的,你應該問老闆拿多一點錢,至少要拍兩集。」我大概只拍了一半關於也斯的內容。如果要再拍的話,我想跑一些我們原來沒有辦法去的地方,如德國,這在也斯的生命中是非常重要的,他當時面對東西德的動盪關係,思考香港如何面對東西方文化之間的碰撞到底是怎樣的,這思考跟柏林這地方一同構成很多很迷人的事情。目前,很可惜的是我們沒辦法拍到這個。另外一個是日本,也斯很喜歡這個國家。如果能去日本的話,我們能夠把也斯的故事拍得更完整一些。其實還有東歐很多小的國家,也斯也去過,而且寫了很多很有趣的小故事。如果能夠把這些內容都編進電影裡就很好了。

  

□:還有比如說,《昆明的紅嘴鷗》,也是可以拍的……

  

○:是的。其實當時我是準備去昆明的。想像影片一開始時,有一隻紅嘴鷗從昆明飛過去,我們跟着它去歐洲。由於資金問題,我們沒辦法去到。最後只能描寫一隻灰鴿飛去了台灣。

  

□:我想請教一下關於「戲中戲」的問題,《1918》中有很多「戲中戲」。劉以鬯本是一個真實的人,但是你給他增加了很多虛構的電影劇情情節,這是否構成了一種穿越感、跨界感?

  

○:是的,我的一個想法就是,因為劉以鬯本人是很喜歡把個人一些特色放到作品裡面,比如《酒徒》的酒徒,《對倒》的淳于白等,喜歡把自己的個人背景放進去。因此,我也採用一種半自傳方式呈現,思考怎樣把這些特色放進去。後來我就想,把他的文字跟他真實的描述做一個對話,運用「領帶」這符號,作為串聯他的虛構世界與真實生活的媒介。年輕劉以鬯演員戴的眼鏡,也是劉以鬯自己以前用過的,這能多保留一點他個人的元素。中間有個畫面,劉以鬯去照鏡子,然後突然就變成黑白,變成年輕的劉以鬯,穿着同一件大衣。但是這個大衣是可以兩面穿的,拍一個年代穿一面。其實都是同一件大衣。

  

□:您在選劉以鬯作品來再現作家的時候,是否選較有自傳性的作品,如《鏡子裡的鏡子》《對倒》等?

  

○:其實有很多機緣取捨的問題。劉先生寫作時間接近一個世紀,其間很多變化。我選擇時,主要想把他文學上幾個比較重要的風格表現出來。《酒徒》很值得考慮改編成為電影片段,但是它的版權不在劉先生手裡,我們沒辦法弄到版權。選《他有一把鋒利的小刀》,因為大部分情節都在郊外,可以表現香港城市以外的世界,而且拍攝費用比較便宜。這個作品也能夠表現作家喜歡的內心獨白。我很喜歡《鏡子裡的鏡子》,聽起來就是意象,畫面感很強,很適合拍電影。很多人都喜歡這個鏡頭,年輕的劉以鬯照鏡子,很多鏡子重重疊疊地反射人像,非常玄幻迷人。這故事也很有劉以鬯特色,他後來受到法國新小說派的影響,逐漸從內心深層描寫轉成外在的表層的內心書寫,《鏡子裡的鏡子》就是他當時一個轉捩點。故事背景發生在中環的商業環境,故事人物本身有很多哲學性的想法,敘事較少依賴內心獨白,劉以鬯反而用大量的意象與氣氛營造手法來寫人物的內心世界。兩個片段正好看見劉以鬯文學作品的轉變過程。

  

□:為甚麼兩片中一部是在山水景觀中再現,另一部是在城市裡再現?

  

○:這個跟作家有關係。因為劉以鬯說他從來都是城市人,他的第一篇小說題材是寫妓女,寫他在上海電影院門口看到一個俄羅斯妓女的故事。他從來都是寫這種帶有所謂上海味的、新感覺派的、現代主義的感覺。在他的世界裡基本上沒有「農村」意識。選取《他有一把鋒利的小刀》有點郊外的場景,這是劉以鬯小說中較罕見的。但是這種「郊外」其實是蠻心理的,主要描寫故事人物亞洪殺人後,走入森林的恐懼心理,表現出來的是一種很抽象性的想像世界。這跟也斯很不一樣。

也斯喜歡大自然,其實與環保思想有關。他一直在城市生活,喜歡一切城市聲音與節奏,同時亦不忘歌頌大自然。所以他是站在城市人的角度,來欣賞大自然的;有別於鄉土對農村的歌頌。香港本身是城市,也有大自然風光,這些他都很喜歡。我在拍也斯的時候,會特別注意這些特點,如〈蓮葉〉這首詩的舞蹈演繹。詩歌的意念是從希臘神話來的,「水仙子」很喜歡看水中倒影,後來溺斃其中,自戀而死。也斯由這個神話思考文字在過去歷史與現代意義之間的依戀與掙扎。整個拍攝理念就由水仙子的意象開始。

我想水中倒影意象要在香港表現出來的話,同時要見到也斯心中的《形象香港》,城市與自然都要在其中。城市就是中環金鐘這些地方,很多後現代建築物的玻璃幕牆,折射出不同的倒影。在郊外,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叫「荔枝莊」的地方,這裡全無環境污染,潮漲潮退形成了一個小湖,可以讓梅卓燕在水中跳舞。因此水色清淨,全無垃圾,可以清楚見到水中倒影。這個村莊也很有趣,鏡頭下真的見到遠處有村屋,但是人迹罕至,因為這地方鬧鬼很厲害。香港很難找一個沒有人為破壞的地方。而這地方是比較乾淨的,看不到甚麼污染物。這很能代表香港漂亮的自然風光。另外一個特色,《東西》的主調是綠色的,因為也斯喜歡大自然。所以電影的結尾,我想也斯應該是去到一個綠色的世界。

 

□:但有些人說《東西》電影中比較多一些暗色調,比較沉的色調,而《1918》電影的顏色則比較亮、比較豐富?

   

○:我想也斯的色調應該是綠色的,因為也斯不喜歡一些戲劇化的東西,所以我們在顏色的處理上,都是用一些很淡的處理方式,調光也是往自然方面去進行,不會有人為的感覺。但是劉以鬯強調形式主義手法,基本上作品內容裡是不會讓你感覺到甚麼自然,更接近反自然的。他認為性格的表現才是最重要的,而且他是上海人,比較喜歡一些顏色鮮艷的東西。我選擇劉以鬯影片的主調,參考1960年代電影的特別風格,受到法國新浪潮的影響,新浪潮中有一個很重要的導演叫戈達,他喜歡用紅、白、藍三種顏色,他對王家衛也有很大的影響。王家衛後來受劉以鬯文學啓發,拍攝《花樣年華》、《2046》等電影,又把戈達的色彩帶入其中。我嘗試對王家衛的影像與劉以鬯的文字進行對話。劉以鬯喜歡用一種很粗的字體,他從上海過來,上海當時的字體是很粗的。所以我用很粗的字體書寫電影名字,他一看,感覺很有懷舊風。所以這些字體是來自劉以鬯,顏色的風格是來自六十年代的法國新浪潮電影與王家衛。

   

□:你選用的結構要考慮歷史感吧?

   

○:有的,因為劉以鬯是挺複雜的,他差不多跨越了一個世紀,時代在不斷改變,拍片要把這時代標出來,探討大時代動盪與個人之間的關係。電影的結構有兩條時間線。一條是順序的,由三十年代他的年輕時期開始,從上海到香港,後來又由香港到新加坡、馬來西亞,最後又回到香港。另一條就是文學作品的,由代表作《酒徒》開始,其後《對倒》,一直到他現在仍在構思的小說。文學作品這條線,其實都是寫於香港,我也特別標出年份。其實他寫的第一部重要作品《酒徒》時,年紀都很大了。我就是想強調他這種大器晚成的特色。當然這兩條時間線交叉出現,就可以看到香港在他生命的重要,同時看到大時代下,他個人堅持的難能可貴。

 

未來的紀錄片

□:那您以後還會繼續拍紀錄片嗎?還是轉向其他方面?

  

○:我現在籌備拍攝梅卓燕的舞蹈,我發現跳舞動作很有趣,文學的東西比較難拍,但動作的東西很快就把你吸引住了,所以為甚麼香港動作片從來都那麼流行。我在想能不能用一種動作片的方法,來處理舞蹈?從舞蹈可看到整個香港文化的歷史。梅卓燕很特別,已經五十多歲了還能跳,這是她很迷人、很精彩的一面。可以從她身上看到香港,因為她開始跳舞時,香港舞蹈團剛剛成立,當時選了幾個年輕人去參加培訓,她是其中一個。她當時很年輕,能夠一個人跳《遊園驚夢》,一瞬間就成名了。她一直都跳獨舞,用一個人的經驗去思考整個香港。她二十多歲時就離開了香港當代舞蹈團,覺得自己還年輕,想要多看一點,她跑去歐洲,跟不同的表演團體合作,也跟Pina Bausch合作過。Pina Bausch是德國最重要的一位現代舞蹈家,也是全世界裡首屈一指的女性舞蹈家。

  

□:我覺得梅卓燕的舞蹈特色,不在於肢體如何優美,而在於她着力於表現一種思想。

   

○:對,她的舞蹈既有思考性,也有文學性。她很喜歡改編文學。她本是內地人,舞蹈底子是中國舞,後來在香港和歐洲學舞,嘗試融合東西方舞蹈。你會發現,她的舞蹈有一個很迷人的地方,就是東西融合,跳《遊園驚夢》,穿着中國特色的旗袍和拿着紙扇來跳,但又以西方的手法表現出東方的思想,配合起來,就會看到東西方的美感,非常迷人,這也是香港的特色。我們可以看到,在不同時代她的舞蹈是如何思考香港歷史與文化。她的舞蹈本身就很好看,所以我就在想,能不能用舞蹈呈現香港歷史與想像美麗的一面?

  

□:其實你做導演前,是著名導演杜琪峰的編劇。由早期的《鍾無艷》(梅艷芳、鄭秀文主演)到較近期的《奪命金》(劉青雲、何韻詩主演),《奪命金》更獲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大獎、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及華語電影傳媒大獎「最佳編劇」等殊榮。你本身亦是寫小說的,出版過個人小說集《重複的城市》、《變形的俄羅斯娃娃》等。你怎樣看自己在導演、編劇和作家幾個身份?彼此是如何互動的?

  

○:我之前沒怎麼想過這種身份問題。其實都是講故事吧!電影被稱為「第八藝術」,本身已包含了文學、戲劇等元素。我認為最好的電影故事,都離不開文學元素。不一定是所謂「文藝電影」,而是敘事手法,人文關懷。例如王家衛導演拍《一代宗師》,那是動作片,但是故事具有文學性。世界上很多優秀導演,都有文學素養,例如李安、黑澤明、寇比力克(Stanley Kubrick)、高安兄弟(Coen Brothers)、塔倫天奴(Quentin Tatantino)、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等,數之不盡。而在西方國家很多優秀大學的編劇課訓練,不是放在電影系,而是放在文學系的。荷里活大部分電影都是文學改編的,文學與電影,基本上是一對雙生兒。

細說起來,我不只你所說的三個身份。導演、編劇、作家以外,我還有一個學者身份,我是研究文學與電影範疇的,曾經在香港大學出版社主編「文學與電影」叢書。

當然,在理念上,幾種身份是不矛盾的;但是實際工作上,不同崗位所思考的問題和工作方式卻並不同。例如學者的思考方式,有很多學術遊戲的潛規則要遵守,並且每句說話也有根有據,不能信口開河;導演和編劇面對的問題亦不一樣。表面上,編劇只要把故事說得有趣,人物設計生動便可以了;但是導演考慮更多實際的問題,例如資金限制下有些表現手法是否行得通呢?演員的演繹手法如何得到發揮呢?攝影如何達至適當的效果呢?用哪一種音樂表現效果呢?到了最後,如果導演和編劇是同一人,自己不斷跟自己打架。編劇所想的是故事的完整性與完美主義;導演想的是如何把天上的理想帶回地上,落到泥土中,解決很多實際的問題,使它真正能開枝散葉,繁榮生長。相對來說,作家是最開心的。寫故事時,沒有資金考慮。創作過程,亦沒有監製或導演逼你修改情節,或無中生有地要你加插一個爆破或飛車場面,算是最個人化的。大抵文學創作,始終是個人創作,而電影永遠是集體創作。但是電影是世界語言,並且有強大的市場推動,帶來的喜悅感很大;文學相對是一種孤獨的狀態,一個作品不容易讓人看到,尤其在香港這種資本主義社會下。而讀者與作者的距離也較遠,作品的閱讀本身亦是孤獨的,因此很難有類似電影的映後交流會那種直接交流。文學更像是細水長流,要經歷一段時間,才能慢慢得到收成。

  

□:我還想請教一下,您認為香港文學在回歸二十年裡如何變化和發展的?

 

○:這個題目很大,也不容易談。其實香港文學的發展一直都處於邊緣化的位置,如果用一個笑話來說,就是我們香港的文學從來都沒有過文化復興,從來都是被低估的,它的價值從來都是很低的。但是它一直沒有倒閉,一直都有出版和銷售。其實香港文學的支持者還是挺穩定的,一直都有大概三千至五千左右的銷量,雖然人不多,但是很堅持。然後,寫作的人也很堅持。

基本上回歸後,嚴肅文學沒有比殖民地時代好,也不見得回歸後有倒退的迹象。商業文學在回歸二十年是倒退了很多,以往香港商業文學鼎盛,出現過亦舒、李碧華等言情的大家,武俠有金庸、梁羽生、黃易等,科幻有倪匡,亦有一些靈異鬼怪的通俗小說。通俗文學與電影,相得益彰。現在呢?今非昔比,網絡文學本身水準很參差,亦只有零星成為IP,改編成電影的,成績亦難成氣候。

不過香港文學的題材,愈來愈多關心本地社會問題。年輕一代對於香港文化的興趣愈來愈濃,他們抗拒一些「離地」的作品,對於香港歷史與社會的題材則較感興趣。好似我在2016年上映的兩齣文學家紀錄片,其實電影院的反應是超乎預期的好,在幾乎零宣傳的形勢下,我們只靠口碑。嚴格來看,排片能集中放映三個月左右,一直維持在八成以上票房。其中《劉以鬯:1918》更是多場全爆滿,一票不剩。觀眾以年輕人為主,他們亦不一定是文學系學生。有些觀眾之前未接觸過兩位作家作品,但是電影啓發他們閱讀的興趣。近年文學轉向跨媒體是一個出路。不少香港文學作品改編成話劇,成績亦不遜。香港文學的環境依然艱難,只能說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省特色創新項目人文社科類「粵港澳跨媒界創意研究」(2016WTSCX015)]

 

(研究生:羅浩‧整理)


凌逾,華南師大教授,中國社科院博士後,中山大學比較文學博士。高校「千百十人才培養工程」省級培養對象。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理事。發表學術論文一百多篇,出版書籍《跨媒介香港》、《跨媒介敘事:論西西小說新生態》、《跨媒介:港台敘事選讀》等。

黃勁輝,作家及電影工作者。電影導演,作品包括《劉以鬯:1918》(2015)及《也斯:東西》(2015)(台資「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2);曾經憑電影《奪命金》(2011)劇本,榮獲台北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最佳編劇」、華語電影傳媒大獎「最佳編劇」及亞太影展「最佳影片」等殊榮。著有短篇小說集《變形的俄羅斯娃娃》(2012)、《香港:重複的城市》(2009)等,合著《電影小說》(2014)、《全日供應》(2017)等。「文學與電影」叢書(香港大學出版社等)主編及策劃,出版四本。學術著作有《劉以鬯與香港摩登:文學・電影・紀錄片》(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