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6月號總第390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譚炯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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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仍然用「寸金尺土」來形容今時今日香港的高昂地價,已經是太保守了,應該說是「尺金寸土」才對。
猶憶上世紀五十年代,香港已被稱為世界上最人煙稠密的地區之一,但當年人口只有二百多萬。我家雖貧困,可是還有機會住上了今日讓人艷羨的半山區。雖然是與人家合夥蝸居在一層舊木樓上,畢竟比現在居住在囚室般大小的超迷你單位優勝得多。我們沾了點富貴人家的餘彩,浪得個住在半山區的虛名,呼吸着貧富沒差異的空氣,分享着眼底下美麗的維港景色。套用一句現代的用語:自我感覺良好呢!
那年代,半山區觸目都是不超過四層高的唐樓,還多的是木材的結構,錯落在里、巷、台、徑等為名稱的街巷。有一條以「里」為名的,它躲在般咸道上一座巨大的英國堡壘式別墅旁邊,闊僅十呎,長不足四百呎的小巷,名叫「寶源里」。巷口佇立着一個圓形紅色的三號線巴士站牌,每天從統一碼頭開往大學堂(香港大學)的巴士,就不分晝夜的將居民送達巷口。可以說,我們跟有車階級的富貴人家,同樣地出入方便。
巴士站牌和釘牢在咫尺牆上的巷子路牌朝夕相對,相映成趣。但若非是住在這巷子裡,三幢毗連着各三層高舊木樓上的住客,是不會有興趣逛進這陋巷裡來尋幽探秘的。這三幢舊樓是坐落在筆直的巷子的後半部分,前半部分,是由一直矗立在般咸道上很體面的四層高洋樓佔有着。巷子的一邊,就是那座堡壘式別墅那道高逾三層樓、可媲美萬里長城的凜凜然麻石圍牆。高牆恍惚將緊湊在這一方天地的貧與富,西方的驕傲和東方的悲痛,人間的等級與朝代的興替,就打從地面區隔到九霄之上。高牆也將夏季十號風球的狂飈,打進巷子裡來委屈得只剩下三號的氣魄。
也不是不輕易有外人走進巷子裡來的,比如那位揹着綠色帆布袋盡職的郵差,他就像回家那樣,幾乎每天都出現一次。偶爾還聽到他用高亢的聲調呼喊:「X號X樓收信呀!」之後就會聽到一連串像走火警般,急促滾下樓梯的腳步聲,趕着下去收取那必然是掛號信或包裹郵件。
又比如在早上黎明時分,小販們急不及待走進巷子裡來,驟然高聲:「油炸鬼白粥!」、「爽滑豬腸粉!」、「白糖糕!」、「皮蛋瘦肉粥!」又或在寧靜的午後,突然一聲:「飛機欖!」、「麥芽糖!」、「芝蔴湯圓!」、「砵仔糕!」你可以從三樓拋下硬幣,那「飛機欖」就馬上馭風而至,來到開敞的騎樓上。尤其在寒冷的冬夜,走進巷子裡來叫賣宵夜吃食的更多姿多采。辛勤的小販們,鼓足丹田之氣叫賣那些讓人聽起來就心癢難耐的「熱蔗喇喂!」、「糖心番薯!」、「糖砂炒栗呀!」、「雲吞麵!」、「紅綠荳沙!」、「糯米麥粥!」、「鴨頭鴨翼!」、「裹――蒸――糉――」這些紛至沓來的叫賣佳音,尾音拖得長長的,由巷頭傳到巷尾,又從巷尾傳回來,像生生世世沒完沒了似的,真是悠悠歲月,情懷綣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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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們這些居住在舊木樓三樓上的人,總會忘不了另一番的往昔情懷,那就是我們總要一嚐那舊木樓令人畢生毋忘的特殊風味:每屆風雨,木結構的間隔都會發出不同的聲響,如變調的弦琴,如寵物咀嚼雜物,又如無病呻吟。屋漏更逢連夜雨,屋頂多處漏水,漏水的地方一夕數變,拿來盆桶列陣接漏,又增加了此起彼伏敲擊金屬的、如編鐘般的美妙變調琴音。氣味是源遠流長的。舊木樓都有一股揮之不去、令人深惡痛絕的霉腐氣味。它的歷史,也許可以追逆到是滿清的餘孽吧。
但讓人最害怕和無從躲避的,就是大清早上,那中氣十足的夜香婦驀地怵目驚心的一聲:「倒塔呀!」隨之而來是由廁間和梯間蔓延開來,比核爆更具威力的,一屋子的氤氳其氣歷久不散。使人早上起來蓬勃激昂的情緒,立刻因而煙消雲散,萬念俱灰了。
風雨之夜,每令人徹夜難眠,睜着細數那些支撐着屋頂、也承擔着歷史滄桑的粗大樑木,果見沙粒子悄悄地從上面掉下來。老鼠是樑上君子,牠比我們更樂於接受貧窮的現實,因此,一隻家貓會因牠的存在而比一個窮家孩子更得寵,這不由人不信。
有一個時期鬧水荒,四天才來供水兩小時,日夜盼望着的供水時刻到來,我們住樓上的不見涓滴。用盡吃奶之力呼喊:「樓下閂水喉呀!」只聞水喉頭低聲虛應着,始終不見半滴清水的芳蹤。那陣子,我年紀雖小,也幫忙着提個鐵桶到樓下輪水,每次提個半桶水,在木樓梯上走上走下,碰臉都是撲水的人。木樓梯也「吱唉――吱唉――」地替我們痛苦地呻吟着。
木樓梯是建在屋內的後半部,它從樓下以方形迴旋上二、三樓,其間有五、六個拐角處,中間騰出來的方形空間,可擺下一桌十人酒席。但梯間沒有照明,夜歸人只好自備手電筒了。這樓梯是最令人喪膽寒心的地方。這不是因為擔心它陳年的結構會隨時倒塌,也不是懷疑樓梯底下會躲着鼠竊狗偷,而是據說在二戰香港淪陷期間,一對夫妻窮極潦倒,熬不過三年零八個月日治歲月,一天深夜,利用梯間的橫樑垂下繩子,雙雙上吊自盡。之後又有一老者心臟病突發,摔下樓梯歸天。所以,各層樓都在門外供奉土地公婆,還在門板上貼了披鎧掛甲的神荼鬱壘,香火鼎盛,不遜於黃大仙。
樓宇歷史悠久,樓內神鬼之說的迷信傳聞也多,住久了便麻木不仁,若無其事,也由當初的恐懼變成了後來的惱羞成怒,不必再提心吊膽而乾脆豁出去了。大人們說我們是活着的窮鬼,看看誰怕誰吧!人鬼窄路相逢,大不了拚個名副其實的你死我活!與我們同樓共居的表舅是低薪公務員,一份微薄的工資養活了一家六口。他常常在多喝了兩杯雙蒸之後便語出驚人。一次聽到他高聲抱怨:「又不給我一隻冷馬貼士,真是做鬼都不識得做!」貧窮驅使人活得很灑脫自如,更有尊嚴,還天地鬼神都不怕,惡鬼見着他也會退避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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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住在這三幢九層舊木樓上的,動輒都是二十年以上老鄰居,有人可以上溯到清朝末年。中國人說遠親不如近鄰,鷄犬相聞,守望相助,歲月嬗遞,地久天長,這裡就不會誰不認識誰了。後來我們遷居住上新樓,鄰居們都重門深鎖,老死不相往來,像過去街坊鄰里互串門子發展的友誼和人情味,就隨着社會繁榮進步的步伐,漸漸成為懷舊之下的茫然追憶了。
在這些平凡的歲月,香港是剛進入經濟萌芽的階段,勞苦大眾安分守己,生活單調,閒暇無事,互串門子湊腳搓麻將,名曰技術交流切磋,是大人們樂此不彼的日常事。但麻將檯上更多的是資訊交流,互相嚼舌根提及左鄰右舍,像誰家的兒子考取到獎學金,去了英國留學;誰人的哥哥去了美國,勤工儉學;誰的丈夫升了職,更上層樓了;誰擠進了某大機構上班了,闔府風光;誰準備合股開茶餐廳了,希望一本萬利。這些都是令人感到欣慰的正面信息,聽者都會與有榮焉。固然,也有一些負面新聞:像誰家的孩子遊手好閒,不務正業;誰家的丈夫在外面鬼混,不顧家室;誰家的男人常常喝到酩酊大醉,還拿家人來出氣;誰家的女人紅杏出牆,那人的女兒好像當了舞小姐了。麻將檯儼然是一個小型廣播電台,說起東家長西家短。但這都不過是升斗市民,尋常生活中的一些縮影。歲月就這樣流轉着,雲淡風輕中,生活就過開來了。
那年代生活品質還不甚豐盈,一般人生活保守而簡單樸實。大人們公餘閒暇,除了搓搓幾圈麻將,最廉價的娛樂莫如聽聽月費五元的「麗的呼聲」有線廣播。這個尺來見方的深棕色喇叭箱子,有着一張網狀蔴黃色面孔,被高高地安裝在牆壁上。它恍惚有着耶蘇基督或聖母瑪利亞在教堂般的神聖威嚴地位。每天從早到晚,它緊扣着一屋子男女老少的聽覺神經,甚至生活規律,連貓狗都懂得身體力行。
有線廣播節目豐富,一日數次放送世界新聞,又打從上午李我先生纏綿悱惻的空中小說,到黃昏鄧寄塵先生一人多角色的諧劇;或從龔秋霞、陳娟娟甜蜜的合唱「祝福」,新馬師曾慷慨激昂的義唱「萬惡淫為首」,到令人聽到也想手舞足蹈的潮劇和廣東大戲;又或從劉慧瓊姊姊的「兒童樂園」節目,到權威學術界的生活保健;從白天叫人靠近喇叭箱下,聚精會神聽到心跳加速的現場賽馬或足球比賽,到晚上令人聽到毛骨悚然,像我輩頑劣小童也躲在被窩裡憋尿不敢下牀,恐怖驚慄令人喪膽顫抖的「夜半奇談」傳聞故事。在在都刺激着聽者的腎上腺和經脈神經,只有我們這些頑皮的半樁小子,才會聽膩了廣播,野到外面去玩耍。
三幢舊木樓與前面般咸道上體面的洋樓,不知是誰先想到要保持距離以策安全,誰想着要保留尊貴身份,抑或誰想到必須維護傳統價值,因此兩者之間保留了一幅五、六十呎見方的空地作緩衝地帶。這在今時今日寸土尺金的環境之下,這樣的空間是不易存在的。這個露天小廣場,當年就是舊木樓各住戶的戶外活動中心。早上天剛亮,就見有人在耍太極練拳腳功夫,有人提着雀籠出來遛鳥,稍後也許會見着晾牀單曬棉胎,有人將家庭手工業搬出來做,或修理家具雜物,鋸木板做房子間隔。日間或聚着聊天弈棋打「十五胡」,吹口琴拉二胡,誰嚷着開檯來個四圈啦!只要老天爺肯合作,隔鄰強哥結婚和樓下蘭姊出閣,都是用上這方天地大排筵席到會,既高興又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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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們理所當然將這一方天地視作兒童樂園。跳繩跳飛機,打乒乓球打籃球,踢足球踩滑輪雪屐,打噼啪豆放風箏,騎車滾鐵環,拔河疊羅漢,用耗不盡的精力,輪番搬演百般玩藝。年中幾次傳統節日,這一隅天地,更是孩子們聚在一起大顯身手的地方。記得1952年英女皇加冕,這天,學校放了假,我們一幫頑童在這小廣場上玩起加冕典禮,男孩們都弄來棍棒樹枝,列隊充當威嚴的御林軍,好不容易找來一名活潑好玩的女孩冒仿女皇,還找來一具有輪子的舊木馬,讓她騎在上面威風八面的遊來遊去,將一干大人逗笑得彎了腰。
中秋節晚上,小廣場是全歸於孩子們的。我們各提着彩紙糊成點了蠟燭的燈籠,有公鷄白兔,有鯉魚蜈蚣,有楊桃批皮橙,有飛機火車和旋轉着的走馬燈,都在場上團團轉,又喜歡圍攏在一起,比比看誰的最大最漂亮?又大又美的當然是最高興的了,但又小又不起眼的不用傷心,他可能比其他人更幸福,有着貧窮父母們更多的溫馨疼愛,那份愛可以比擬天上那面真確的明鏡,遠勝於虛假以透明彩紙糊成的模仿燈籠。倒是今夜天上的一輪皓月,無私地賜給地上的貧與富同樣的光華璀璨,寶源里今夜是沐浴在幸福中的。
意外的是,盂蘭節也是讓我們開心的節日。那天,天還沒全黑的傍晚時分,但見十來八夥來自各樓層的人家,他們不約而同的相繼下來小廣場和巷子燒街衣敬鬼神。一時間人聲沓雜人影幢幢,各人手捧着托盤,上面放着的都是由鴨子掛頭銜、獨領風騷為各家爭榮的拜祭食品。留心觀察,會分辨出有不同風味的梅子蒸鴨、芋頭炆鴨、醬油鴨、陳皮鴨和潮州鹵水鴨。有人為了省氣力,乾脆買隻脆皮烤鴨濫竽充數。這可不算是投機取巧,這總比今時今日那些買個白切鷄飯盒,隨便攤開來草草交代的,來得正道虔誠和體面得多吧。我們小孩子不作興研究飲食,也不知道為甚麼今天只有鴨子們,會在芸芸家禽中這樣出人頭地,光宗耀祖?斯時大多是等待着等會兒燒冥鏹,難得的玩火一次。
盂蘭節燒衣是最能夠表現中國人仁愛的一面,拜祭的是野鬼,恩澤撫慰的是孤魂。大人們說一年中只有今夜鬼門關才開放,讓陰陽隔絕了一年的野鬼孤魂,跑出來接受人間的愛心施贈。所以,我們要趁這機會好好地酬酢款待他們,祈求各保平安週年旺相。野鬼也會有良心,變成保護我們的保鑣。
大人們說拜祭的時候,小孩子切勿多嘴多舌,胡言亂語,會干擾野鬼孤魂在人間就食的忐忑心情。口齒不敬就會上了你身,上了你身你會變成半人半鬼的人鬼難分!我們對這些大道理唯唯諾諾,打了一個寒顫之後,忙着點火燒衣紙香燭。這倒是好玩的,一疊疊衣紙元寶溪錢和摺好的金錠銀錠,被接連着放進火盆,一番苦心摺就的冥鏹,就這樣一下子灰飛煙滅。熊熊的火光躥起來,映照着各人缺少了表情的臉面,但現在看起來都好像比平時潤澤飽滿,可是倒有些猙獰詭譎的樣子,莫非已經上了身?
我是渴望着壓軸戲快點到來吧,因為家家拜祭完畢,大都朝牆根地上撒一把五分(斗零)硬幣。雖然大人們三令五申,煞有介事的不准我們撿拾,危言聳聽的說誰撿了誰就會上了身和變成孤魂野鬼!但最後還不是讓我們這些活小鬼全撿去了?有一次我幸運地撿到六枚,剛夠買一個牛奶公司的杏仁甜筒雪糕。我邊吃邊想:唔,要是每天都是盂蘭節該多好啊!管他甚麼上了身不上身呢!上了身還不是嘴巴可以繼續吃雪糕?
農曆新年則是我們最喜歡的日子了。這幾天小廣場上沒有人幹雜事了。我們可以不受拘束毫無忌憚的恣意玩耍。那些尋常的玩意沒興趣玩了,適時應景的是燃放爆竹,和等待着討利是紅包。此外,閒着就不時看見穿着整齊光鮮的人,手攜着鮮菓禮品進出巷子往來拜年,隨時聽到他們互祝新禧,財運亨通之聲不絕於耳。小孩子為了討紅包,也從善如流的學會了隨時賣弄口舌,言不由衷的也教人討喜。結婚三年的強哥,拖着兩歲多的兒子一歪一斜的走出巷口去拜年。秋天才出閣的蘭姊,抱回來一個胖嘟嘟的奶娃,真玄。
我們左鄰右舍這一幫頑童烏合之眾,最喜歡在巷子裡放鞭炮捉弄往來的人。用小鐵罐覆蓋着點燃的爆竹,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士們驚嚇個花容失色,就算是在這良辰吉日的大年初一,也合該被人怒罵:「衰仔!你有爺生沒乸教呀!」
有一年,我將討來的利是錢買了多支火箭爆竹,這算是大手筆的消費了。點燃後,它們飛越堡壘別墅的高牆,不知彈着何方?我們樂透了。我當時的滿足感和狂妄,可媲美後來美國的登月太空人。但多年後,我很為自己當日年少無知的惡作劇愧疚。不過當時我沒有半點存心攻擊富貴人家,也沒有潛意識憎惡那道始終不容許我們一窺豪華別墅內容的高牆,只是貪好玩而已。
新年的到來讓舊的一年進入歷史,我們又長大一歲了,寶源里也老了一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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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去的還有三號三樓的梁伯公,他是我唸巴炳頓道培英中學,同班同學梁兆明的祖父,這三幢舊木樓的業主。梁伯公是九十高齡的人了,他老當益壯,每月初的日子,還拄着枴杖攀爬樓梯,前去各層樓收租。其實他真的目的,是附帶和家家寒暄聊天閒話家常。他常常以長輩身份勉勵年輕人,或以他豐富的人生經驗給人家寶貴的意見,指點迷津。
梁伯公是遜清舉人,經倫滿腹學貫東西,還寫得一手好書法。他的身世很坎坷,他生於同治年間,父母務農,貧困又子女眾多,出生不久,父母便把他交給收買爛銅爛鐵的抱了回家,一歲半時,收買佬將他賣給了一個人口販子,這捐客將他帶到省城,轉賣給一個沒有生養的富戶妾侍。梁伯公自小便在豪門過着遭人白眼看人臉色的生活。他發奮圖強用功唸書,後來考取到功名,從此一帆風順,還跟隨過兩廣總督。
兆明常邀我和同學們到他家玩耍,梁伯公和藹可親,滿臉風霜像潮州柑皮般的臉上,常半瞇着眼睛堆着笑容。他為人豁達友善又博古通今,總愛搖着題了詩的摺扇,向我們一眾似懂非懂的小朋友,講述一些如:銅雀春情,金人秋淚、八千里路雲和月、林沖雪夜上梁山等故事。他家裡牆上懸掛着八大山人名畫,大廳掛着巨幅蘇繡「百鳥朝凰」,還有好些落了款的對聯匾額。例如:「靜坐自然有得,虛懷未必無能」、「雪滿山中高仕卧,月明林下美人來」、「大廈竟成來燕雀,玉階新築種芝蘭」、「寧靜致遠」、「還我河山」等等。這些古雅題字聯匾,和一室古色古香的黑酸枝桌椅,看似都像舊木樓般的老成老朽了。
大廳上還懸掛一幅他手寫的,顏真卿體的「滕王閣序」。幾百個字的古文,古味盎然,字字工整厚重,不負王勃當年的初衷,令人垂敬。不過當時我對這些字畫古物興趣缺缺,不大懂得欣賞。我倒是很喜歡放在大廳上的一角,那艘用玻璃箱子罩牢着,長逾三英尺的極精緻的模型船。這艘船是黑色船身,甲板以上各層是白色,是以極其精準的縮小比例,精細手工打造而成的。它是渣華公司萬噸級客貨輪「芝萬宜」號,其逼真程度足可放大作電影實景之用。
船上的桅桿、欄桿、煙囪、鐵錨、起重機吊架、氣筒、燈號、纜繩、救生艇、救生圈、圓窗框、槳葉、尾舵,駕駛艙內的輪舵、羅盤、航海圖、高椅、滅火筒、銅質的傳話筒、氣笛的拉繩等,都鉅細無遺地製作精巧。尤其是那幾串細小懸空的萬國旗,都清楚得可以立刻辨認出是代表哪一個國家的。美國旗不會少了一顆星,秘魯的不會弄錯內中圖案左右各異,固然,祖國的大小五星比例也不會隨便,英國米字旗白色不相等的部分更不會馬虎。連船上指示牌的字句,都清晰得可以閱讀。我每次站在它面前,都聚精會神仔細地欣賞,良久不願離去,稍後恍惚我已和它凝結在同一個空間,我已置身在船上,我任由它引領着遨遊四海,神遊世界各地。
我恍惚是穿着筆挺潔白制服,站在船橋上很有經驗的船長,迎風遠眺天空中飛翔的海鷗,和海面上跳躍着的豚魚。我用望遠鏡窺見徜徉在礁石上的企鵝和海豹,看到北半球白雪皚皚的冰山,和南半球迎風搖曳的檳榔。我的船徐徐地航進黃浦江畔的大上海,然後取道海南島的南極瀟湘。我在午間悠悠地繞過好望角,在沁涼中越過直布羅陀。我在微風中前進馬賽,在鬥牛聲中下錨巴塞隆那。我在鬱金香盛放中寄碇阿姆斯特丹港,在楓葉紅中航行於聖勞倫斯運河。我在蕉風椰雨中造訪巴拿馬,在森巴舞曲中靠岸里約熱內盧。我在晚霞中穿過舊金山金門大橋,在晨曦中邂逅紐約自由神像。啊!世界是多麼的美好啊!我願將一顆心留駐在船上在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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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年一個月後的一個早上,幾名搭棚工人搬來很多粗竹桿和條板,在小廣場上靠着木樓的騎樓邊,以約三十五度斜角,朝着梁伯公那層騎樓搭上去一座天梯喪棚。兆明已告訴我發生了甚麼事了。他已兩天沒有上學。那六、七呎闊的天梯,是以大竹桿捆綁成一個個密集垂直井字形作基座,然後再鋪上往上斜放的長條板,又在條板上橫紥着等距的粗竹桿作梯級,這樣抓着旁邊的扶手,就可以走到梯頂的喪棚了。我試着走了一半便膽怯退下來,可兆明就從三樓走下地面。
天梯好像要將梁伯公送上天堂,但他是躺在一副中式靈柩內,由四名仵工震顫顫地從喪棚上抬下來,停放在小廣場中讓左鄰右舍公祭。一隊穿白衣的開始吹嗩吶。靈柩前擺放了方桌,上面端放祭品包點和三牲,還有一個哭笑難分的燒豬頭,似乎是重點的拜祭品,只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不像孟蘭節的鴨子那樣盛況空前。香爐上點燃起一堆香燭,煙霧嫋嫋。
幾十年的芳鄰和至少一、二十年的業主與住客關係,多少都有一份殷殷的依依不捨的感情,大家圍攏過來,依次向梁伯公作最後惜別,送他到極樂世界。「梁伯公一路走好啊!」、「梁伯公吃飽了才好上路啊!」、「梁伯公不要掛念我們啊!」、「梁伯公!下個月頭我會準時上您府上交租呀!不用您老人家勞駕啦!免啦免啦!」
梁伯公不曾帶走一件古董或書畫,沒有帶走財產物業,更不會帶走那艘精緻的模型船。他帶走的是滿腹淵博的學問和一個時代。
我懷念他稀疏白髮下的慈祥笑容,和他在向我們娓娓講述故事的時候,每每說到關鍵處便賣關子停下來,將摺扇收起,在我們頭頂上輕敲一下,意思是用你們自己的腦袋去猜猜吧,或是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現在他自己的故事已畫上了句號,留下我們等待着沒完沒了的故事。
終於,我們在沒完沒了的故事中長大,也有着自己的沒完沒了的故事,我們現在還沒有來到有資格說自己故事的階段,倒是現在我不用再害怕那令人毛髮直豎的木樓梯,因為寶源里和那座輝煌顯赫的堡壘式別墅,即如香港英國殖民地政府,都已是翻了過去的一頁歷史了。
不過,我還是很懷念這座當年已老態龍鐘的木樓梯,它在很多寒冷的冬夜裡,常傳來篤定踏實、不緩不急上下走動的腳步聲。那多是我們這些尋常人家,從叫賣宵夜小吃的小販那裡,帶回來令人回味三秋的滿足與溫馨。我也懷念那好像專誠為我們服務的三號線巴士,它在花園道上轉入下亞厘畢道,經過港督府門前,之後停過堅道和那打素醫院,接着在清風台前拐了個急彎,便立即停在我們巷口,不用你喊:「八號差館有落!」而且安全系數是百分之一百。
當然,我更懷念那些一去不復返的童年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