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6月號總第390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卜汝亮
歲月幽幽,人生漫漫。七十多年前,命運之神託付遠離唐山一萬八千里的一對夫妻,把我降生在赤道線上千島之國,印尼一個山明水秀的城市――萬隆。
我最初意識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是在那唯一一次和健康的爸爸在一起的時刻。爸爸騎着腳踏車,帶我探訪開設照相館的舅舅。我坐在他前面的坐板上,街上空蕩蕩的,十分平靜。那大概是1948年印尼獨立戰爭時期,我四歲或五歲的時候吧。過後的歲月,在我的記憶裡,爸爸一直是半身不遂,艱辛地過日子。作為華人,我首先認識的中國字是「永盛隆」三個字,是我小時候在一張照片上看到的。家裡的大人們說,那是爸爸白手起家,經營多年的一間亞弄店。在那張照片上我看到店裡貨物充實,「永盛隆」是掛在店門上的寶號。那是標誌着爸爸和媽媽漂洋過海下南洋的永盛隆之夢啊!
說起那亞弄店,媽媽告訴我,爸爸接她南來萬隆,一踏進屋裡,看到的是泥土地板和漏風的竹編牆壁,她有多心酸。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媽媽含淚接受這嚴酷的現實。媽媽在唐山窮鄉,是很能幹很勤勞的勞動婦女。第二天,她馬上把竹編牆壁糊上舊報紙,夜間可擋住晚風的吹襲。從此她開始和爸爸一起料理店務。後來生了孩子,她有時要一面用布袋揹着屙屎屙尿的孩子,一面在店裡照應顧客。
從荷蘭時代到日本入侵,從日本投降,印尼獨立到荷蘭殖民者捲土重來,時局動盪,老百姓都不能逃脫命運的擺佈。家裡的大人告訴我,「永盛隆」那店屋,在印尼獨立戰爭時期全家逃難時,被洗劫一空,後又被焚燒,多年辛苦經營的家業就這樣付之一炬。「永盛隆」之夢破滅了,家裡一貧如洗,淪落在萬隆市區,輾轉各地。後來和其他四五個華僑家庭共住一個被驅趕回國的荷蘭人放棄的屋子,再後來在萬隆東區一條大街租了一個亞弄店,才安居下來。如此蹉跎,我七歲才有機會上學。那時,爸爸行動不便,全靠媽媽一手創業,慘澹經營,維持生計。
我們家裡的大人都講梅縣松口村的客家話,孩子們之間說話就摻雜當地的方言,巽達話。說起來,我們兄弟姐妹的母語是客家語和巽達語兩種。
媽媽是我童年時最親近的人。她常常用客家話跟我講唐山的故事,講唐山的兒歌民謠這類的東西,我靜靜地聽着,聽得津津有味,聽進了心裡,紥根在心靈深處。客家人家喻戶曉的「月光光」的歌謠至今我還能背誦幾段呢: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蓮塘,蓮塘背,種韮菜,韮菜花,結親家,親家門前一口塘……
那時沒有幼稚園,我一開始就在華僑公學唸一年級。那時我們稱教書的為先生,不稱老師。記得上國語課,先生常要我們背課文,雖然不懂課文的意思。至今我還記得我們曾背過的課文裡這樣一段文字:「……馬鈴薯等。」我不懂是甚麼意思。「馬鈴」(maling),巽達話是偷的意思,「薯等」(suten)是小孩玩耍時決定先後時打出的手勢。所以「馬鈴薯等」的巽達語就變成「偷手勢」的意思,實在說不成話,不過那時我腦子裡就是這樣想的。又有一次,一位女先生在課堂上一句一句朗讀課文,全班同學跟着一句一句齊聲學樣。當先生唸到「海洋」的時候,學生們沒有跟着她唸「海洋」,因為巽達話「hai yang」是「想要」的意思,頑皮的同學們一齊喊的話是「me nyi」,巽達話的意思是「買」。既然先生說「想要」,同學們就齊聲說「買」(「想要就買啦」的意思)。接着是哄堂大笑!有一位教我們認字寫字的廖姓先生。他個子矮胖,額頭寬而亮。他每每在黑板上寫幾個大字。那可不是一般的單線條漢字,而是很端正、很漂亮的字帖式的雙線漢字。每一個字都標有筆順小號碼,而且每一個雙線筆劃的粗細、着力輕重、橫豎撇捺、勾點折彎都清楚分明,一目瞭然。同學們就在寫字本上依法抄寫。我的漢字寫得不錯,一位初中同學和我一個哥哥曾讚揚過我,還說很喜歡我寫的字體呢,我聽了心裡甜絲絲的。我當然忘不了那位了不起的先生!
三年級,我搬到家附近的育華學校,開始有巫文課,就是印尼文課。之前,我鄰居年紀較大的幾個孩子,晚上常在他們的店裡聚在一起,一個大人一句一句引領孩子們朗讀巫文課文,我一面看着課本上的插圖,也跟隨他們一齊唸起來,覺得十分有趣。我也常看着大人寫巫文,即abc……拉丁文。筆在紙上上下劃動,時而橫橫點點,十分靈巧,心裡羨慕極了,有時就自己一個人像模像樣地在紙上胡亂橫橫劃劃跳跳點點,自得其樂。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比起其他同學,我學印尼文的興致就高得多。懂得了巫文拼音,甚麼詞都能讀出來。學了一兩年巫文,自然就有能力看報紙、看書,比起學漢語容易多了。那時,我家裡訂閱中文報,《生活報》,是爸爸和哥哥姐姐看的。我隔壁人家也是華人,父親是福建人,母親是本地婦女,除了父親,都不懂,或不太懂中文,訂閱的是華人辦的印尼文《星週刊》。我有了閱讀印尼文的能力,常借來看。薛仁貴東征及薛丁山的連環畫和連載的中國武俠小說,我看得入迷。原來,我們印尼華人的先輩有多了不起啊,他們早已在這土地上生根發芽,用馬來由文(印尼文的前身)書寫了大量的文學作品,介紹了不少中國古典文學作品,與印尼其他族群的文學家一道,開啟了印尼現代文學的發展。這是我成年之後才知道的。 後來年長了,我也常讀印尼文版本的印度史詩《羅莫耶那》、《摩訶婆羅多》和其他印尼本土民間故事的連環畫。
兒童的心靈和腦子原是空白的,像一張白紙,是大人們和周遭的世界開始在紙上塗上啟蒙的圖畫。在童年的歲月裡,日復一日,中華文化連同印尼文化走進我的心靈和腦子;我的腦子和心靈也走進中國文化和印尼文化的大觀園裡,在心海裡激起生活的浪花,在生命的成長過程中慢慢築起稚嫩的兒童夢。
過年過節是孩子們的樂園。春節有新衣穿,有紅包拿,又有年糕和豐盛的佳餚吃;端陽節吃粽子,到市內一個不大的「西湖」遊玩;中秋節吃月餅賞圓月,都給我們孩子們帶來無盡的歡樂。後來,哥哥把我轉到剛創立的「廣華學校」上學。那裡的老師跟我們講屈原悽慘悲壯的故事,嫦娥奔月的美麗的傳說等等。過年過節不再只是我們的生活方式,節日的文化在無形中潛移默化,融入孩子們的血脈,化為孩子們心中永不幻滅的美麗夢境。
在「廣華學校」讀書是我人生一個新的旅程。清新亮麗的新建校舍,新中國式的進步的老師、教學和校風。老師和學生親密無間,讀書讓我覺得快樂和舒適。在那裡,我第一次參加五星紅旗升旗和向國旗敬禮的儀式;在那裡,國語老師叫我在課堂上朗讀課文得到讚賞,心裡樂融融;在那裡,老師借書給同學們,我第一次讀中國民間故事,嚐到看書的樂趣,開始了我一生愛看書的習慣;在那裡,老師帶領同學們看第一場華語影片,雖然是蘇聯片《瑪露夏的故事》。而讓我最難以忘懷的是元宵節的熱鬧。農曆十五從下午到晚上舞龍舞獅的遊行,我和幾個鄰居小孩子們興高采烈,尾隨龍獅,在鑼鼓聲中和大人們一起遊動。我的童年生活,是那麼精彩。在精彩中,我更進一步受到中華文化的洗禮。
萬隆是舉行亞非會議的城市。1955年周恩來總理帶領中國代表團參加亞非會議,廣華學校的一位老師在課堂上說:「周總理的一席話轟動了全世界。」雖然是小學六年級的學生,我聽了心裡油然升起一種自豪感。在會議期間,我和隔壁比我大兩歲的朋友,忘了是怎麼一回事,居然去了亞非會議會址,那獨立大廈,在路邊駐足。行人稀少,突然周總理與幾個隨員沿大街中心走過來,走過我們面前。一面指着周總理,我向我那個同伴失聲用巽達話叫了一聲:「看,那是周恩來!」雖然不是很大聲,周總理應該聽到了,他回首向我們張望。那時我們真不懂事,沒有向周總理招手,也完全沒有任何向他致意的舉動。也許周總理看我們是小孩子,沒甚麼表示,又繼續前行。這是奇遇,永遠是那麼清晰,深藏在我心中。
1956年亞非大學生會議在萬隆召開,那時,我已經是華僑中學的學生。印尼華僑,對來自中國的領袖和中國的使者都十分崇敬,十分熱忱。在那個會議期間,我和一群同學興奮地追逐着中國大學生代表團的成員,手裡拿着紀念冊,在他們出現的場合轉來轉去,在人群中間鑽來鑽去,盡可能地湊近中國代表,爭先恐後求索他們的簽名。我當然也得到了不少珍貴的簽名,其中有美麗的新疆大學生代表,阿曼古麗。這是我至今唯一記得的中國大學生代表的名字。
華僑中學(僑中)是充滿生氣的校園,也是一座五彩繽紛的大花園。在那裡,我一步步更深地走進中國的文化。我們初探中國的古代文化: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詩人杜甫,三顧茅廬的諸葛亮,說「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蘇軾,劉姥姥進大觀園的《紅樓夢》……我們從《風箏》、《故鄉》,從《白楊禮讚》,從「有的人已經死了,他還活着」,從「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等等認識了魯迅、茅盾、臧克家、毛澤東的現代的中國。我們唱「讓我們蕩起雙槳」,唱「保衛黃河」……在校園的氛圍中,在老師們的誘導之下,幾千年的華夏傳統文化猶如細雨春風,無聲地潛入我的肺腑,滋潤着我的心靈。我從單純的少年,慢慢走向成熟的、健康的,有包含中華文化色彩的夢想的華僑青年。高中畢業後,我在母校當初中老師,教中國語文和印尼文。
風雲變幻,世事難料,無從迴避,人只有隨波、隨遇、隨緣、隨機,或被動或主動去經受、去面對。1965年9月30日,天空一聲驚雷,一夜之間我久居的印尼突然變天。1966年3月12日中午時分,我與幾位僑中教師,緊鎖着眉梢,無言地看着一群受唆使的眾徒在母校僑中的大門外敲打鐵門、喊話,後來翻越高牆,撞進校園,衝進教室,在受驚的師生面前施威,最終霸佔我們的學校。從此,我們被剝脫了文化生活的自由,一切華夏的文化樹林,連同嫩葉樹苗與根鬚都被砍伐。我們收斂昔日的自由奔放,抑制昔日的隨意張揚。物質的樹是被剷除殆盡,我們抑鬱沉默。但是精神的樹,文化的樹仍活在我們的心裡,根鬚還在。「殘固不堪殘,何須自尋煩。花落自有花開日,蓄芳待來年。」
在1966年之後幾十年沉悶的歲月中,我與中文隔絕,更多地在印尼文的文化天地裡走動。熬過了三十多年的漫漫長夜,在二十世紀的末尾,終於等來了破曉。經受了1998年一場特大反華暴亂,經過了一陣激痛之後,我們從噩夢中驚醒。我們重回自由的天地,華夏文化開始復甦,走向爛漫的年代。我又在華夏文化的世界裡徜徉。
「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即故鄉」。我這個第二代僑生,已經在上帝微笑時締造的美麗的千島之國落地生根,結識了不少異族朋友,結下了刻骨的兄弟情誼。「鄉愁是一朵雲,鄉愁是一生情」。我願把爸爸媽媽、老師們和千島華族先輩們灌輸在我體內的中華文化的神韻奉獻給生我養我的土地。在心願的感召和促動下,又在印尼文學界朋友們的認可和鼓勵之下,我完成了近兩百首中國新詩和毛澤東詩詞的翻譯,先後於2006年和2010年由印尼文學界友人的出版社出版,書名是《竹簾――中國新詩集》和《雪與梅――毛澤東詩詞集》。印尼的文化界有一句莊嚴的名言:「我們是世界文化的繼承者」;伊斯蘭教世界裡也有人人熟知的名句:「遠至中國去尋求知識」。但願印尼的異族兄弟掀開竹簾,走進中國文化的大觀園,領略北國風光和梅花的氣質。
七十多年彈指一揮間。命運之神,是那麼眷顧我這個海外遊子,在當今中華民族復興和崛起的這個偉大時代,我有幸還活得好好的。我想,我正以我的方式,努力促進華夏文化與本土文化友好相處,相輔相成,百花齊放,圓昔日爸爸媽媽的「永盛隆」之夢。
2016年2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