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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元生 : 聯和市場夢華錄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6月號總第390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莊元生

一直以來,我都不知道他們的真實姓名,或以賣物相稱:鹹魚伯、毛巾叔,或以籍貫相呼:潮州婆、山東佬,或以寶號直叫:傑記、富利、文伯。

這些名稱都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在粉嶺聯和市場周遭,以小販賣物謀生的人,曾經真實存在過,但現已無迹可尋,歷史既不會記上一筆,亦不見有任何文人作家,為他們記錄作傳,他們大抵只存活在,當年街童天真而又世故的眼內,如我。

聯和市場是二戰後,新界第一個開闢墟市,成立於1951年,結業於2002年,原來市場舊地經歷了政府用地的慣例停車場模式之後,公開賣地,在2015年開始興建私人樓宇。在聯和墟市,圍繞着的都是幾層高的唐樓,未來幾十層高的私樓屹立中心,將會為本來平靜的舊墟帶來翻天覆地,面目全非的改變。

相較於上水石湖墟鄰近港鐵站,水貨客入侵,整個上水早已淪陷,聯和墟由於距離粉嶺港鐵站有段距離,尚能保有寧靜社區生活面貌,但是新界東北發展來勢洶洶,加上沙頭角蓮塘口岸開通在即,必將有大量大陸人湧入,寧靜安好的聯和墟將會岌岌可危,勢不可挽,唯有盡量以文字留下過往的美好回憶。

我居住的石湖新村,橫跨上水與粉嶺,老家本就接鄰粉嶺聯和墟,經過近年大興土木,鄉村範圍縮小,如今更是只有一條馬路之隔。

以往石湖新村內有五間士多,從村口福利會開始展開,一條麻石小徑,沿兩旁村屋而入,見到的士多,門前都以油漆用毛筆書法寫出店舖名稱:勝利、仲記、利群號、育生園、江記。這些鄉村士多提供村民一般日常生活必需糧油雜貨與娛樂,至於新鮮菜蔬與肉食,就要就近到聯和墟購買。

聯和墟中心是一舊式街市,名為聯和市場。如今的所謂新舊,外表經常取決於有否安裝冷氣設備,而這座聯和市場,除了沒有冷氣之外,隨着民生的發展,從最初的室內市場,外圍還有露天,半露天,以及圍繞市場四周馬路邊的小販市集。華夏經典講「為民制產」,就是指為政者讓市民可以自力更生,而提供有形與無形的協助,英治時期,我們有幸遇見過,至於九七之後的政府,剛好相反,種種與民爭利的施政,故之然是如今香港人的切身感受,至於小販的趕絕政策更是與舊日網開一面的生民仁政背道而馳。

我的父母曾經是聯和墟的小販,最早是在街邊擺賣生果,我的母親因而得名為生果婆,雖然後來她改賣其他農作物,以番薯與梅菜為主,時間較賣生果更長,但至今舊相識的老街坊對我母親還是衝口而出,叫她生果婆。往昔,一項技能,一種職業,終生謀食,連帶的職業稱呼也是隨人一輩子,一生一世,與現今人浮於事,謀食轉業頻繁,對比回想,過去雖然生活艱苦,卻是安穩。

母親是生果婆,我自然就是生果仔。少時矇昧無知,不復記憶,童年時,發生的一件與我有關的失蹤人口大事件,我反覆從母親口中說給親友聽時,仿似歷歷在目。話說某日,母親忙於賣生果營生,我在生果車下睡醒起來,揉一揉眼,就爬出載物的生果車腹,在街上四處遊玩,看完魚市場橫街入口金魚舖的神仙魚及黑摩利之後,就走入金魚舖接鄰的警崗休息,坐着坐着,我就累極而睡。等到母親賣完生果,發現兒子不見了,一驚之下,幾乎驚動了整個聯和市場的商販幫忙尋找,由於舊日治安良好,警崗在晚上就無人看守,所以上鎖,因此縱然街坊打鑼尋遍,也沒發現我安睡於警崗之內。直至翌日早晨,警員站崗開門,赫然發現我瑟縮在長檯下面,於是就將我這個生果仔交還給生果婆。當年算是平靜聯和市場一則茶餘飯後趣譚。日後,我逐漸長大,每隔若干年,儘管我已容貌身高改變,母親向仍在賣生果的潮州婆指認我是誰之時,只須呼喚遍街尋人的過去,老婦記憶自然接軌,知道眼前人就是當年的野孩街童生果仔。

父親是賣豆腐花與豆漿的,販車在和豐街與聯盛街十字路口,就是如今著名的四眼仔腸粉舊時位置,因為四眼仔生意好,排隊買腸粉人多,業主加租,現已搬遷至斜對面,大業沖印旁邊,依然其門如市。

當日父親的豆腐花販車佔盡地利,生意不俗,我有時幫忙洗碗,趁父親不注意,從裝錢的筲箕偷取兩元,逕自走到斜對面的富利玩具店,選購當年時興的三一萬能俠玩具模型。有時會走到較遠的文伯玩具店看看,店主文伯年紀大,記性差,許多頑童會欺騙他,說是買了東西他還未找錢,通常買模型所費一元半,餘下五毫,會在父親販車旁邊的傑記買魚蛋吃,而且絕不會忘記加大量甜醬。傑記獨沽一味,只賣魚蛋,他太太的販車在對面,賣雞蛋仔,夫唱婦隨,二人的街頭手藝,是我童年時最深刻的美食回憶。

八九十年代,小販政策逐漸收緊,許多街頭攤販自然消失,傑記夫婦的街邊攤檔也難以經營下去,唯有在附近的地舖開業,因為要交租,傑記不能再獨沽一味魚蛋,而是變成車仔麵,童年時去傑記吃麵,繼續成就另一段美好回憶。

在上個世紀末,我從台灣讀書回來,一段長時間離開香港,也不知甚麼時候,傑記的車仔麵檔已經變成為今日的石油氣公司。現在每次經過,總是想起傑記的辣螺,由此味覺回憶,經常會接連到附近粉嶺戲院門前的攤販,用小小雞皮紙袋盛載的辣螺,量小而珍,猶如捧在掌心僅餘的美食記憶。

我讀小學三年級之時,父母離異。母親獨力照顧四名子女,領過一陣短期的救濟金之後,繼續在聯和墟街邊擺賣,由於外公家在沙頭角,所以母親擁有禁區通行證,因此方便從沙頭角收購便宜的農產品,轉運到聯和墟街邊擺賣謀生,以番薯與梅菜為主,因其耐放,不用擔心物腐虧本,此外亦經常有活生野味,諸如黄麖、穿山甲、果子狸、箭豬等,藏身竹籮之內,藉農作物掩飾夾帶過關,獲利較豐。

有時則反其道而行,將賣物運至沙頭角出售。記得一次,八十年代,新界發生一場大型雞瘟,無人敢食雞,市面無雞,農場則大量積存雞隻,當年沒有大有為政府為防流感擴散,強制全面殺雞,而是任由農場自行處理,為減飼料成本,許多農場主人讓雞隻山野放養,讓其自生自滅,母親看中商機,以一元一隻雞向農場收購,運到沙頭角禁區內以兩到三元轉售,由於禁區居民有大量農地養雞,買回來飼養一陣之後,就可食用。於是某日清晨,母親帶我去同村一間農場取雞,運上鄉村車,過沙頭角關口時,我雖然沒有禁區通行證,母親因每日進出與關員熟稔,講一聲我個仔,就順利出入。當年這間收雞的農場,早已荒廢,如今仍在老家附近,每次經過望見就會想起,當日到沙頭角賣雞之後,回來在聯和市場內的食店吃了鹹酸菜門鱔飯,客家人口味的濃重鹹香油脂,正好補充整個早上體力勞動的飢餓。

父母在街邊擺賣之物,生果、豆花、番薯,凡始三變,至八九十年代,趕絕小販政策之後,聯和墟再沒有街頭無牌小販擺賣為止。

回想聯和市場的舊日繁華,從凌晨四點幾開始,附近農民將農產菜蔬陸續蟻聚於市場牌樓前面的馬路,等候市區批發商前來採購,許多次,凌晨時分,我推車將番薯置此擺賣,與批發商談好價錢,就招來在場的聯和商會公秤佬前來,他手握大把公秤,稱出農作物的重量,以紙記下,交予賣方,以示公正,憑此向批發商論斤計價,當場收錢,賣方則付公秤費用,收益作為聯和墟的公共設施營運,以及收墟後清潔街道之費用。

凌晨批發市集,通常七點前就會結束。未被收購的農產品會就地零售,位置擴散遍及聯和市場四周馬路,攤販數量與品類也增多,農產品以外,各種乾貨、生果、涼果、鹹魚、毛巾、內褲、衣服、拖鞋、五金雜貨,民生日用,應有盡有,此外各類街頭美食匯聚,豬腸粉、魚蛋、鹹甜粥品、客家茶粿、炒麵燒賣,五味紛陳。中秋過後,節前昂貴的月餅,則有攤販平價出售,有時甚至有當眾表演宰蛇,當場售賣蛇膽供臉色蠟黃男子和酒生吞,據說可以壯陽。

無牌小販通常下午之後就會陸續收檔,讓出位置,給露天大牌檔開始張羅營業,當時有好幾檔,只記得盛況與情境,唯獨一檔記得店名是天外天,位置在警崗左側。傍晚時分,亮着串起的大型黃色燈泡,照着一碟又一碟擺好而未煮的東風螺與大蜆,前面是埋頭食客,後面是熱鑊高燒,此幅街頭風俗畫,一直深刻腦紙之上,及後政策趕絕,天外天搬遷至大埔舊墟街市內,中學畢業後,我與幾位舊同學經常相約在長江國貨外面等候,然後就近到寶華戲院看胡鬧的港產片,看完電影後,就過去對面街市大牌檔,於天外天吃海鮮及炸乳鴿,大啖吃肉,大口喝啤酒。長江國貨、寶華戲院、天外天,這些美好回憶的舊地,如今全部都一一消失了。

聯和市場外圍的無牌小販消失之後,只剩聯和市場內的商販繼續營業,以及倚靠圍繞市場四周的食店,維持墟市熱鬧。三興粥麵、一二三飯店、漢記等等夜店,營業至凌晨,我中五重讀夜校,同村友人阿基是夜校同學,經常夜晚放學,我們從大埔坐巴士到聯和墟落車,天氣寒冷飢餓,二人回家前,先在三興吃一碗牛肉粥,暖一暖身,才迎着冷風,走回山村。

在三興粥麵旁邊的是海記冰室,少年任童工的紙鳶廠老闆譚生,每日都會到海記飲杯奶茶食件多士,與友人閒聊一番,然後用單車載一箱麵包皮回來餵豬。紙鳶譚養豬與別不同,冠絕全村,售價最高。因為他在屋內養的兩頭豬,非常乾淨,不餵豬湌,只給豬吃米糠配麵包皮,加上時常開大水喉沖洗清潔,所以兩頭家畜如珠如寶。

紙鳶譚風雨不改去飲奶茶食多士,直至海記冰室消失為止。聯和市場於2002年停止營業,商戶被政府安排搬遷至新街市,許多老舖店主衡量過,最終選擇結業離場。自從聯和市場結業,整個聯和舊墟入夜之後,明顯已經無復當年的繁華熱鬧。

三興在聯和墟新街市三樓熟食市場開業不久,因為人流減少,最終新開老店,不久結業收場。如今新街市內舊日食店仍在經營的就只有廣記粥店與合興冰室兩間而已。

廣記粥店開業於1949年,是聯和墟歷史最悠久的老店,舊時店舖右邊是接連幾間鹹魚攤檔,經常有旅遊巴士載着一車又一車的洋人,專誠遠道而來聞聞鹹魚異香,感受寧靜舊墟的風情。二千年前後的香港中學社會科課本,亦曾經出現過上述情境的現場照片。

201611月某夜,在聯和市場旁邊的空地,放映一部講述聯和墟變化的紀錄片,由香港足球名星郭家明先生主持採訪舊墟街坊老舖,他是幾十年的聯和墟地膽,舊日一二三飯店的少東,訪問中再見到相識多年老友,國記錶行、大業沖印、合興冰室、聯和商會,這些數十載寒暑過去,依然屹立在聯和墟的老地方與舊舖。

時維11月,天氣依然未入秋冬,全球暖化,一年比一年嚴重,我坐在荒廢空地,看着影片記錄舊日聯和墟,目光離開屏幕,放眼四周,新舊對比,身旁的聯和市場原址地皮,政府已售予私人發展商,正在動工打樁,二三十層樓高的新廈與周圍幾層高的舊唐樓,將成強烈對比。新與舊,發展與保存,在地與移民,如今每次經過建築地盤,抬頭望見天秤緩緩轉動,不期然想起當年市場外面,凌晨時分,穿着灰色唐裝衫褲的秤佬,拿着大秤,坐在一旁吸煙等待招徠的悠閒生計。

如今,地盤圍板外,聯和墟最古老的英式西餐廳「雅士」,曾經出現過在港產片《每當變幻時》裡面。驀然回首,心中響起的還是這首當年街巷可聞的舊歌:「懷緬過去常陶醉,一半樂事,一半令人流淚,夢如人生……


莊元生,香港出生。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大專小說首獎、香港青年文學獎新詩獎及散文獎、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獎及散文獎。作品散見香港各種報章雜誌。著有散文集《如夢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