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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桐 : 讀雪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6月號總第390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巴桐

夏蟲不可以語冰。我就是夏蟲。我出生在閩中一座山城,地屬亞熱帶氣候。我的家鄉四季好像就缺了冬天,剛見到秋風秋雨愁煞人,忽地又見吹面不寒楊柳風,好像從秋一步跨到了春,中間刪除了冬天,因而我也就特別稀罕冰和雪。人總是這樣,缺甚麼就特別希冀得到甚麼,滿足了便不在乎隨意丟棄。雪,於我而言就是稀缺的東西,特別想擁有。我曾無數次夢想着擁有一個白色的聖誕,那該是多麼溫馨浪漫:一家人窩在大雪覆蓋的木屋內圍爐,像安徒生《雪人》的童話故事一樣。爐火一閃一閃,屋內流瀉着橘黃的火光、攏着一室的氤氳……然而至今還只是停留在夢想上。

一曲《塞北的雪 》醉了大江南北,滋潤了多少涸竭的心。雪蘊藏着春的奧秘,厚厚的雪被下萌動着春的嫩芽。雪是秋的希望,豐收的喜悅,瑞雪兆豐年啊!大河大江奔騰的波濤,都是雪的化身,雪的精魂!

說來不可思議,我第一次見到雪,竟然是在幾乎沒有冬天的故鄉。十三、四歲那年,春節前夕的一天晨起,竟看到天上飄下棉絮般的東西,父親驚喜地嚷,下雪了!父親說從民國初年迄今五十多年未曾一遇啊。山鎮的人傾巢而出,都去迎雪。我衝出去用手去捉棉絮般的飛花,一觸手就化了,化成冰涼的水,從指縫滴落。我仰起頭,伸出舌頭去接,舌尖上舔到一絲冷冷的刀鋒味。我的眉峰睫毛黏了雪花,小夥伴們嚷着,說我變成白眉道長了。雪越下越緊,越下越大,棉絮變成了鵝毛,紛紛揚揚,飄飄灑灑,遮天冪地。山頭、屋頂、樹巔霎那都白了頭,彷彿一下子都老了。我和小夥伴們在雪地上打野戰,追逐着,笑聲伴着雪花飛舞……那次之後,直到我離開故鄉外出謀生,山鎮再也沒下過雪。

第一次接受雪的震撼洗禮是在玉龍雪山。一直被南方的麗日親吻、和風撫摸變得嬌貴的肌膚,在雪山面前顯得羸弱羞澀。上山前,在纜車站領了厚厚的軍大衣,把自己包得像裹蒸粽。山上的霧已不是霧是霏霏細雨,打在臉上生痛。抬頭望,一條棧道彎彎曲曲地伸向雲霧間。玉龍只把它的一段脊背露給你看,它的首尾都隱沒在雲霧中。這是一幅南宋陳容的《六龍圖》,他躍然紙上的墨龍「雲蒸雨飛、天垂海立、騰驤夭驕、幽怪潛見。」我看見鐵灰色的岩石馱着雪,石縫裡冒出一叢叢的紅色植物,那便是「藏紅花」了。懸崖旁祼露的山岩竟是晶瑩剔透的玉石,穿透雲層的陽光照射在玉石上,熠熠生輝,像打開一個八寶箱,耀眼的白玉竟讓雪也遜它三分。當地的藏民說,那不是玉石,那是玉龍的鱗片盔甲。宋代張元詠雪詩曰:「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

雪營造的不盡是磅礴、聖潔的氣象,它也渲染蒼茫、淒迷的情景。霧失樓台,雪迷津渡,是旅人的愁悵,風雪夜歸人,那是怎樣的悽楚啊!雪替水墨江南御了妝,紅褪了,綠瘦了。讓濃妝淡抹的江南以素顏示人。從撐着油紙傘穿過雨巷的丁香麗人,變成素手調羮湯的姑娘。雪意漫然的江南,別有一番韻味,坐在江南小鎮臨河的月窗前,看粉蝶般的飄雪,雪光如霽月,雪意如冷泉,一葉扁舟盪過水巷浪街,夢魂欲渡蒼茫。

魯迅說:「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雪是雨的精魂,編織纏綿,雪也是歌的精魂,釀造柔情!最美的情歌都是飛自雪域,《康定情歌》、《在那遙遠的地方》都是雪捂出來的,純潔孕育純潔,晶瑩凝結晶瑩。我從川南稻城亞丁到康定,從北疆伊犁到吐魯番,看到雪山的姑娘,個個冰清玉潔,我乾澀的歌喉也都想放聲歌唱……看到雪山閃在遠處天幕,康定的折多河,吐魯番的葡萄溝,奔湍着雪浪花,嘩嘩地唱着歌,唱着清亮動人的情歌。

我曾掬飲過折多河和葡萄溝的高原雪水。那年,我到加拿大的洛磯山萬年冰原,像眾多遊客一樣,捧起一勺雪水飲下。這座哥倫比亞冰原面積約為三百二十五平方公里,深度達一百八十至三百米,是地球上除了北極圈之外最大的冰原遺迹。由於全球氣候變暖等原因,哥倫比亞冰原以每年十五米的速度向後退縮,目前已經後退了一點五公里了。人們對此憂心忡忡,擔心雪線一直後退,就像人的髮際線不斷向後退就會禿頂。雪線退縮的結果將使大地烈燄騰騰。

冰原是億萬年前地殼運動留下的淚。設想一下,當一座玉的長城、一塊玉的廣場展現在你面前。它原本是奔騰的浪,喧囂的雨,如今都凝固了,都靜默了,在艷陽下閃射着白光,在這裡一站便是億萬年。你才驚覺,原來地球上留存最久的不是石頭,而是雪!

有人觀花興嘆,有人聽雨悲歌,我則為雪落淚。有一次,為了走出南方鬱悶的秋天,我決定跑去看雪山。孤身上路,風塵僕僕,抵達滇西,夜宿「三江並流」的德欽縣城一家旅館,一夜枕着溪聲,輾轉未眠,我殷切地企盼着黎明。一大早,我就跟着車隊出發。爬上一處高坡,臨風而立,等待「卡瓦格博」雪山露臉。俄頃,彷彿誰人持一把利劍刳開灰濛濛的雲層,天穹出現一個大窟窿,射出湛藍天光,深邃如海。金燦燦的陽光穿過雲層灑下,一座聖殿金頂似的雪峰,徐徐揭下面紗,橫空出世,矗立蒼穹下。接着梅里「十三太保」次第現身,簇擁着主峰,像一盤閃閃發光的珍珠擎托於雲端,展現驚心動魄的輝煌!經幡獵獵,梵唄嫋嫋,看見如此莊嚴、靜穆、聖潔的雪山之神,我哭了。因為潔白所以莊嚴因為莊嚴所以神聖,我第一次看山看哭了,看雪看哭了,淚下如雨。

美國盲人教育家海瑞‧凱勒出過一個命題:「假如你是個盲人,讓你重見三天光明,你會做甚麼事?」我的答案是:「其中一天,我會奉獻給梅里雪山!」

是的,我會去讀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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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桐,福建省福州市人。寫小說、散文,兼及文藝評論、報告文學、影視劇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蜜香樹》、《日落香江》,散文集《香島散記》、《情緣醉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