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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 蕊 : 面朝大海,魚群向你游來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6月號總第390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朱蕊

總有那麼一天,

你會滿心歡喜地

在你自己的門前,

自己的鏡中,歡迎你的到來,

彼此微笑致意,

並且說:這兒請坐;請吃。

 

你會重新愛上這個曾經是你的陌生人。

給他酒喝,給他飯吃。把你的心

還給它自己,還給這個愛了你一生,

被你因別人而忽視

卻一直用心記着你的陌生人。

 

把你的情書從架上拿下來,

還有那些照片、絕望的小紙條,

從鏡中揭下你自己的影子。

坐下來。享用你的一生。

 

             ――德里克‧沃爾科特

 

317日剛剛過世的諾貝爾獎得主德里克‧沃爾科特這樣描寫港口:鐵灰色的海港/張開在一隻海鷗鏽迹斑斑的鉸鏈上……天空的窗戶格格作響/在突然倒檔的變速器上……在這個句子結束時,就會開始下雨/在雨的邊緣,一張帆……據說,這就是西印度群島……

而港口,總是面朝大海。

「面朝大海」,後面就該是「春暖花開」,這詩句雖然已經被用到爛了,本應避開。然而,還是又一次沿用。總是好奇詩人是如何將大海和花開連接起來的,面朝大海,海上有波濤,有船帆,有海鳥,或者也可以看到海天一色,有遠天的雲霞,或者也有從水下蹦上水面的魚類,就像沃爾科特看到的,天空的窗戶格格作響,海鷗鏽迹斑斑的鉸鏈,在雨的邊緣,一張帆……但海子卻說:春暖花開。面朝大海的時候,海子的心裡,簡單純粹而充滿詩意。那是一個時代的憧憬。

春暖花開的季節。梅花剛剛收起她的冷香,迎春花油菜花黃燦燦地亮起來了。我將梅花和迎春花油菜花合在一起說,古人肯定不樂意了,清俗不分。然而,現在的城市人,哪管得了那麼多,只要是花,都一樣懷着驚喜的心情照單全收,於是就迎來了百花爭艷的春天。可不是嘛,古人不怎麼提起的櫻花,被看微信的人們刷屏啦,「報告老闆!我要請假去看櫻花」,「讓你垂涎欲滴的櫻花美食」,「你有一封賞花帖待查收」,「櫻花紅陌上,楊柳綠池邊」,「美爆!去哪裡看櫻花?」「聽,櫻花盛開的聲音」……而唐詩宋詞歌詠過的桃花、杏花、梨花、李花、海棠、薔薇……甚至楊花更是已在阡陌間與青青草色一起爛漫不已。

想說港口,卻被春天分了神。不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流水歸大海,春色確實和大海息息相通。

雖然我居住的是港口城市,但對港口的最早認知是源於京劇《海港》,第二場,馬洪亮的唱段:自從退休離上海,/時刻把碼頭掛心懷。/眼睛一眨已六載,/馬洪亮探親我又重來。/看碼頭,好氣派,/機械列隊江邊排。/大吊車,真厲害,/成噸的鋼鐵,它輕輕地一抓就起來!尤其是「大吊車」,到最後「哈哈哈哈」的笑聲,聲如洪鐘,龍吟虎嘯,訇然大港氣勢。

現在上海有洋山深水港,由大洋山港口區和小洋山港口區組成。可供開發的深水岸線四千九百米,是上海國際航運中心的深水港區。雖說冠着上海的名,可離上海蘆潮港還有十八點九海里,位置在浙江省嵊泗縣境內。其實,這種大港口更多是和貨物吞吐有關,和一座城市的經濟運行、經濟指標有關,而和個人具體而細微的凡俗生活關係不大。

喜歡去南匯蘆潮港或者金山漁港,去那裡的目的,當然是為了饕餮。這樣的春天,桃花節的時候,白天在南匯萬畝桃園遊弋,花紅柳綠,看「東風着意,先上小桃枝」,體會宋人好情致,「紅粉膩,嬌如醉,倚朱扉。記年時。隱映新妝面,臨水岸,春將半,雲日暖,斜橋轉,夾城西」。紅粉寫的是女孩,也是寫桃花?一樣的嬌醉粉膩,一樣的靡曼妍麗,感嘆宋人好詞,為何今人面對古人同樣的桃花漫舞,卻不見了那人面,那桃花?今人呼朋引伴,在桃花的紅和梨花的白之間是蘆花雞的花褐色吸引了他們的注目,楊柳岸,桃樹邊,雞鴨成群,田園風光也意味着盤中的美味。

傍晚時離開桃園到蘆潮港,夕陽中,看帆影遠遠近近,海面金光閃爍,鹹濕的海風有了魚的腥味,漁船陸續回港了。等漁民靠岸,安置穩妥,這時可直接找漁民買魚蝦蟹。活蹦亂跳地稱了來(螃蟹必須用皮筋將蟹鉗捆紥住)帶回家,也是一天的好收成。新鮮水產,可省去所有的烹飪手藝,只需加鹽,就做出了最美味的大餐。

說句題外話,有朋友喜歡釣魚,微信上曬釣魚成果,用一個礦泉水瓶子做參照,魚比瓶子大或者小,有時用腳做參照,釣來的魚圍在腳邊,魚當然比腳大。另一朋友當即曬出一張照片,說:這才是釣魚哪,海釣,只有大海,才有如此豐碩的饋贈。照片上一人抱着跟人差不多大的魚。一臉緊張,太重啦,抱不動!這是硬要將江河湖比下去,一個熱愛大海的人,在海南島的海邊買了房子,可以經常面朝大海。

金山漁港比蘆潮港小,但它號稱有上海的最後一個漁村。漁村就一條小街,現在做成風情街。街道保留了原來的樣貌,也保留了以前最富裕的一戶漁民的房子。漁民一般都住在漁船上,陸上有房子真可以說富足了,那漁民是漁村人家的族長,漁家客廳用來接待漁村村民,討論村中事務,樓上有居室數間,有小小天井,天井牆角是一個比人還高的碩大水缸,水缸上方一段竹子水管連接屋頂排水槽――在沒有自來水的年月,雨水就是漁民淡水的來源。

走出街道,與街道成丁字形的另一條街已經形成。一字排開的是飯店、酒家,而這裡所有飯店的特色都是海鮮。海,近在眼前――走幾步到馬路對面,可以憑欄看海,露出海面的大金山和小金山在極目之處――山外有山,不,山外有海,海外還有海,大海通向更遼闊的遠方。港口,對我們來說,其意義是否在於讓我們進入大海,大海是否意味着無限寬廣的世界?意味着聯通和交流?另一塊陸地在海的那一面。大海在陸地和陸地之間連結,港口恰恰是這種種聯結的樞紐。

這樣說來,港口令人產生走向世界的夢想。港口令人胸懷遠方。港口也使人相信人和人可以溝通,文明和文明可以互相瞭解乃至學習,就如當年的鄭和下西洋……

然而,不是所有的港口都為了大海的溝通和聯結。軍港――擔負了港口的另一種使命――護衛土地和海域的安全――大海,不是所有的時候都暢行無阻,也不是所有的時候都給陸地帶來豐厚的饋贈。1840年的鴉片戰爭,侵略者正是從海上進入港口登陸中國的。想起這些,是因為想到了另一種港口的形象。海參崴,也叫符拉迪沃斯托克,俄語的意思為「東方統治者」或是「征服東方」。雖然百度上介紹說海參崴是天然的不凍港,也是俄羅斯太平洋沿岸最大的港口城市,扮演着軍港、漁港、商港三種不同的角色,如今以商港為其主要功能,但我對其軍港的印象更加深刻。記得我曾站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港口瞭望港灣裡無數軍艦桅桿森林般矗立,蔚為壯觀;我也曾參觀安置在岸上的廢棄軍艦內部,其內設備、人物模型栩栩如生;也曾經過門警森嚴,圍牆高聳的建築,導遊指着其上高高飄揚的旗幟說這裡是俄羅斯太平洋艦隊司令部所在地……據說符拉迪沃斯托克一度曾經是世界上最堅固的海岸堡壘之一。

1860年前符拉迪沃斯托克還叫海參崴,屬中國清朝領土,當時闖關東的直魯兩省(河北、山東)人把這裡叫做「崴子」,山東人的「跑崴子」指的就是這裡。

那屈辱的一頁終於翻過去了。我想起曾經登上東海艦隊的軍艦從上海港出發,出吳淞口,去海上演習,魚雷以雷霆之勢飛射而出,深水炸彈在水底炸起巨大的浪濤……軍港,也有一種美。軍港的夜啊靜悄悄/海浪把戰艦輕輕地搖/年輕的水兵頭枕着波濤/睡夢中露出甜美的微笑/海風你輕輕地吹/海浪你輕輕地搖……

大海啊,孕育生命和一切的大海,起始於港口,也終止於港口,港口成為進入大海的鑰匙,讓我們面朝大海。

面朝大海的時候,沃爾科特說,比任何人都幸福的是那個飲酒的人,/他和終生的同伴坐在眨眼的星星下,/碼頭的盡頭亮着一盞穩定的弧光燈。港口,碼頭,一個人,一杯酒,一盞燈,一個人的孤獨,但據說他比任何人都幸福,那個和他對飲的終生的同伴則形象抽象,他是誰?是另一個自己?

港口,面朝大海,讓世界在我們面前層層疊疊般展開,直至遠方的地平線,那是另一塊陸地,穿越過那塊土地,又是面朝大海……如果我們還相信進化論――我們來自大海,我們是由魚演變而來的――

那麼,當我們面朝大海的時候,魚群向你游來,那正是許多許多年前的我們,因而,就像詩裡說的,從鏡中揭下你自己的影子,我們從大海的鏡中揭下自己的影子,坐下來。享用你的一生。

面朝大海,當澎湃洶湧的(世界的或者歷史的)濤聲退去,我們面對的應該就是自己。一個人,在眨眼的星星下,或者對影成三人。


朱蕊,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現為上海《解放日報》文藝部編輯。著有散文集《人生無圓》、《剎那的驚心》、《無關風月》、《天上飄下一張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