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紅 ： 賭運

臨上美聯合航班飛機前，安娜提包裡的手機突然響了。

她趕緊接聽，對方是個男人。標準悅耳，透着北方男人的爽朗，隱隱約約還有一點兒不像北方人的黏糊。口吻像是在提醒她甚麼。噢，她是差點忘了，曾經與人有約。

心口咚咚咚，小鹿般的，跳得非同尋常。是疏忽，還是有意，自那次開會間隙，與人小飲咖啡，隱隱聽出對方有所求。即後，消失人群中再沒聯繫。

唉，出門匆匆忙忙，就跟打仗似的，掰一塊剛出爐還燙熱的京都餡餅，灌了口湯，火急火燎衝進電梯。自認為人緣一向不錯，每次出行總有人相送。可這次不大一樣，偏巧趕上週末。記得有個哥們就說過，千萬別在週末找麻煩，最好也別打手機，免得家人囉嗦。屋漏偏遭連夜雨。加上航班改期，又不想麻煩別人，決定自己打車去機場。親戚說先打車到酒店，再乘機場大巴。

誰料，這個時段竟堵車呢？計程車也難等。路口上，她焦急的看看路這邊，望望路那邊，總算來了一輛空車，可是從馬路對面開來，要開到前面柵欄口處掉頭。望穿秋水般地等了十幾分鐘，好不容易上了車。卻不是按她想像的那樣抄近路，去酒店通機場的巴站。司機說那條路根本無法走通。繞過好一大圈，才發現時間已經很緊迫。幾乎趕不及航班了。

她下車先搬車內小箱子，讓司機打開車後備箱，無奈，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實在無法對付那個笨重的行李箱。稍一耽擱，堵了那條右行道，那唯一轉彎的路，後面一長溜的車輛也動不了。

警察和管理路段的人就來吆喝了。她簡直渾身冒汗，毛孔炸開似的。貓腰使勁拖那個箱子，就是使不上勁。總算有人過來，幫忙提下大箱小箱，她忙不迭道謝。

警察讓計程車趕快離開，司機說，她還沒付錢呢！哦哦，旁人笑起來。她自己也笑了，趕緊在包裡掏錢，顧不上找零，扭頭去趕大巴。

大巴前有人問她幾點的飛機？國內還是國際？她回答四點，國際。那人說去買票吧。她買了票，忽然有點不踏實的問：這車甚麼時間開？那人說兩點。她問來得及嗎？到機場需要多長時間？那人說，不堵車一個小時左右，唔，現在這時間，還真不好說。你要是擔心，打車去比較保險。她的心忽的一緊，不容多想趕緊拖下行李，換乘計程車。

計程車司機很老練，在車流中穿梭，在主道和輔道上靈活換道，差不多幾十分鐘就到了。司機收費給票據，指着電梯說，上去就是。

找到辦理登記手續的櫃檯，空空蕩蕩，竟沒有旅客。她有點疑惑，問，還沒開始辦理登機手續嗎？

女服務員笑，人家早辦完了。你是最後一個，再晚十分鐘我們這裡就停止辦理手續了。

啊？她啞然失笑。暗自慶幸，幸虧臨時改乘計程車，不然，真要誤機呢！

登機。找到自己的座位。夾在中間，最不喜歡的位置。沒辦法，誰讓你來的最晚呢？

走道邊是白人老婦，看起來心寬體胖，性情和善，尤其健談。沒話說時就喜歡捧着一本厚厚的英文書看。

靠窗的是個年輕的業務員，挺斯文的女孩。說準備去拉斯維加斯參加產品展的。第一次去那個地方，不知道怎麼乘車、尋找酒店，計程車貴不貴，要不要給小費，大概多少？

安娜告訴她，拉斯維加斯機場不大，出門可以乘直接到各酒店的巴士，幾塊美金就行，不用再給小費。女孩很高興。聽說安娜住在洛杉磯，眼神自然流露出幾許羨慕。

她微笑。人都免不了圍城效應吧？在她洛杉磯住處不遠就是個大賭城，她很少去。她從不奢望希圖自己人生會發甚麼意外的橫財，包括天上掉餡餅之類。偶爾有外地朋友來訪，就陪着去玩。常常自嘲，天生是個外表很靈、骨子裡迷迷瞪瞪，連開車都五迷三道的人。

偶爾她也去觀賞風靡拉斯維加斯等賭場的Showgirls――舞之精靈，在舞台上變幻無窮精彩絕倫的表演，其間飲着伺者穿梭不停地送來的雞尾酒，漸漸地，目光迷離、神思恍惚人就被拉回到遙遠的過去，水一般流走、不再回來的花樣年華。

性格即命運。命運都是由瞬間選擇造成。想當年對未來充滿憧憬，那是個高風險投資者，沒日沒夜，心懸股票跌落起伏。消遣中，魂不守舍盯着手機，連出來輕鬆的片刻，都在繃緊神經。

又是聖誕。一個電話打來，說為她準備了聖誕節禮物。銀光閃閃的鑽戒。電話約她去賭城過浪漫新年。她說考慮一下。接着又有電話來，那是個特立獨行的、若即若離的男人。

她笑道，剛才還有人約我明天去拉斯維加斯呢！電話那頭乾脆俐落，你馬上回絕。絲毫沒有欲言又止的猶豫，唯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前者氣得跳起來，電話那頭大罵她花心。她無奈的笑。笑駡由人？隨即，俐落的男人開車來接她去吃聖誕餐。

如果有人說要娶我，你怎麼想？她問。你無法繞過我的。我是障礙。他很自信的拍拍她的手臂。

機場電視廣告，忽悠蠢蠢欲動的人。巨大的賭場，吸引全世界瘋狂投入。老的少的，驕橫的、魯莽的、精明的、厲害的，形形色色――就連曾經沙場出生入死的漢子也憋不住來了。

這傢伙憑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狠氣，輾轉來到美國加利福利亞州。開始做貨運生意。他的運氣真不算太好，正當他和搭檔為即將到手的數十萬美金而高興之時，一個偶然的意外，改變了一切。那位經常聯絡的海關人員，家中忽有急事，當天臨時改班，由別人頂班。集裝箱進關驗收時，頂班人發現集裝箱與報關數不符，這下，麻煩大了。他的夥伴被罰款，不僅沒發財，還被罰得一塌糊塗，銀行賬戶陡然變為負數。唉，那一段真慘！

虧得他父親陸續寄錢填補他的財務窟窿，才不致跌到深淵。落到這般田地了他還鴨子死了嘴巴硬。愣說，「做生意就好比賭博，很難百分之百贏的。」還說失敗是成功之母。以後在行動前要盡可能把所有的疏失意外預測到。這年頭唯有冒險才能發財。賭博就是賭智力、運氣、韌性和冷靜。為甚麼人總不安分，會對「另外的」人生有所期待？是天生的賭性或冒險性作祟嗎？

回到座位，閉目養神。想想每個人來到世上，不都是在人生這個大賭場進行一場豪賭？只是運氣有好有壞、資本有厚有薄、形式或手法有高低優劣的不同而已……

比方說有生意機會，與其給人家做，不如給自己的朋友。可是既然是朋友，就要操心每個環節，一堆煩惱，搞得「雞毛鴨血」、打電話變成花錢買氣受。生意好壞，做得順當和不順，好端端的閨蜜，氣一來，也顧不上說話用詞，心煩了嘛。氣人家「胡攪蠻纏」，氣自己「自作自受」、好心沒好報。似乎原本親密無間的情分，一但扯上生意關係、沾上了銅臭，就不可避免的發生碰撞、產生裂痕。

冷靜之後回頭看，覺得完全不值。

再瞧瞧那一車車拉到賭場的人，終年泡在人聲鼎沸的賭場，手氣好的，眨眼間就聽見嘩嘩啦啦的、成千上萬的誇特（美金鋼崩兒）從神奇的機器裡掉出來，賭徒耳中最美妙的音樂。把旁人羨煞氣煞，一時間心癢眼紅，愈發投入，無奈大部分的錢被吸入，有進無出了。

拉斯維加斯，不夜城。紅男綠女進入到一個裝飾豪華的劇場。伴隨着男主持人富於磁性而煽情的聲音和音樂跌宕起伏，大幕拉開，十二位艷光四射、千姿百態充滿青春活力的姑娘們一一出場，長腿細腰、豐乳翹臀近乎於完美的胴體幾乎一絲不掛，僅在下身象徵性地點綴着一點鑽石亮片，頭頂插着一捧色彩斑斕的羽毛。一群舞蹈之精靈，忽而跳躍、忽而旋轉，變幻莫測令人眼花繚亂﹔燈光滅，驟然亮了，一隊女兵上場：她們頭頂美式軍帽、肩章微翹、英姿勃發，細腰翹臀，雙腿忽抬忽踢，隊形變換，擺出各種舞姿，性感透明的黑色吊帶襪和高跟鞋……嘩――台下的觀眾幾乎瘋狂了！

她眼神飄忽着，越過眼前的男男女女，胡思亂想着，有人說過，錢和權，就越來越像是一種信仰，說白了，它們與誘惑相關，與慾望的滿足緊密相連。

隱隱約約忽上忽下似乎在危機四伏中戰慄。

突然，電視上熟悉的身影出現：一身深色西裝的前參議員與其辯護律師一起步入法庭，表情嚴肅、拘謹，比此前露面時消瘦了許多。他和到場支持的朋友擁抱致意。原本是最有政治前景的參選人，卻偏偏栽倒在被權謀設計的陷阱中。在陳述時他說自己從政生涯中，大多數時間都致力於服務社區人群。聲音哽咽，稱妻子健康每況愈下，我希望接下來能貼身陪伴、照顧她。

法官對求情並不買賬，他指責前參議員以提供政治幫助為由收受賄金的行為令政府機構蒙羞、傷及民主制度，最嚴重的是，作為民選官員，一面積極推動控槍，一面為了錢財參與計劃走私槍械，虛偽、矛盾的立場居心叵測又令人恐懼。「你為了錢，可以違背自己表明的立場，做最腐敗危險的事。」法官聲色俱厲，拒絕考慮對方家人因素，他表示，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高處不勝寒。這會兒，電視頻頻播放政壇競選熱門新聞，兩廂交戰白熱化，唇槍舌劍明爭暗鬥。那個意志超群光彩奪目的女主角就在上面。政壇男人艷情曝光曾經讓全世界的媒體嘰嘰咋咋，而隱忍的女人做出了最明智的選擇：沉默。這種沉默既是對待夫君的，也是對待所有人的。她不想對着全世界大哭大鬧，因為她知道所有人都等着看這個笑話呢。自信能使自己處於有利的位置，「為所堅信的東西大聲疾呼，並且能夠站在獨特的立場上調解各種衝突」，能夠貫通一切。寬容，包容，就是力量。這一寬容扭轉了劣勢及逆運。信嗎，要不要忍忍試試？

還從來沒這麼窩囊的。許是出門前喝多了湯水，憋不住老想去衛生間。安娜這會兒喉嚨發堵，胃部有甚麼往上湧，該不是那些餡餅惹的禍吧？

在洗手時習慣性的看看鏡中人，面目不清。法國電影中那個大鼻子男人說的：在你身上有兩個女人，其中一個……已經靈魂出竅？

高處不勝寒。可是人總想飛，從生活中、角色中、身體裡，從自己內部飛起來，飛出去。愣是在堅硬的地殼中撬開了一道裂縫，懷着隱密的狂喜……

再看看或近或遠的人，總不安分守己，總想一鳴驚人或做些驚天動地驚世駭俗的大事；哪怕是雞蛋碰石頭？似乎遊走在正常與異常之間？或許因為信念？或出乎情感追求？或是物質需要？或者，就是天性愛折騰愛刺激？跟那些運動員挑戰極限驚濤衝浪、高坡滑雪、懸崖峭壁攀登、渴望乘太空艙到另外的星球逛逛如出一轍？然後，以自己的方式，飛升，或墜落。

安娜排隊安檢過了海關，又穿過長長的走道，到了美聯合航空的候機室。發現已經有不少人排隊了，驗票登機。

不早不晚，偏偏這個時候，在提醒她，冥冥之中，還有選擇的機會――突然手機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