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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瑋薇 : 未來情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6月號總第390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藍瑋薇

你記不記得,我曾經對你說過,如果被迫分開了,我們一定會找機會偷情,就關在一個小房間裡,不停地做愛,像兩綑燃燒的木柴?

我躺在你的身邊,點了支煙,緩緩吐出煙圈。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一點嘶啞。

你的肚子在被面下起伏,比十年前大。大概是因為這些年又無所顧忌地喝起啤酒。很多男人一過二十歲就開始迅速地發胖。十年前我已接受你從清瘦的少年變成一個發胖的男人,同時也接受了你的雙下巴、因為好脾氣而下垂的眉梢,還有那不時冒出白髮的無辜腦袋。你的五官長得挺好,鼻樑很挺拔,嘴唇有一點厚,因為發胖,算不得英俊,但我覺得你是最好的。

那時我愛看你的屁股。上樓梯時、你走在我前方時,我都看。忍不住想捏,想咬,覺得自己是個女流氓。每次你壓住我,我都喜歡抓着你的兩瓣屁股,它們那麼緊實、有力量,帶着你一次次向我衝擊,彷彿驚濤拍岸,激起千層雪、激盪我的靈魂。我總是一次次向你要,咬住你的肩膀,叫喚你的名字,抓緊你正在遠航的身體,讓你的兩瓣屁股變成你身上最緊實的部分。

可是後來你的身體航行到了別人的船上。

二十幾歲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被別的女人的丈夫擁抱。二十幾歲的我,大概會唾棄這樣的女人吧。但二十幾歲的我也會原諒與你發生的這一切。

惶恐嗎?對你的妻子或我的丈夫內疚嗎?並不。我只是沉浸在這樣一種世俗看來不道德的、罪孽的,在我看來卻是毋庸置疑的、最美的,叫人陶醉的戀愛中。一個四十歲女人的純潔的戀愛。

女媧用鞭子甩向泥地造人時,造出幾對天造地設的男女,我和你就是其中一對。大概在創造我們時,她忽略了為我們安排一個好的命運,因此我們被推向這裡,推向了這張見不得光亮的牀。

其實那晚,我是說在十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們關了燈躺着說話,你第一次認真提到那件事情對你來說有多麼的苦惱,它讓你感到無助,感到對不起父親。

你在黑暗中流下眼淚,我感覺到了,拿紙巾給你擦,卻不小心擦在你的眼鏡上。我把眼鏡推開,嘻嘻笑着說,你不要想得這樣仔細,生活中的事,如果往悲傷裡想,總是生老病死和無常,太淒涼。

你說,你只是忍不住會想到你的父親,他已經老了,時間過得很快,你可以等我三年,或五年,他也許就等不了了。就像你的母親。

我連忙轉移話題,你的母親走得太突然,在那之後我看着你就會時常想到你已是一個沒媽的孩子,於是我常常會偷偷變成你的母親。當然你是不知道的,在我的愛情裡,還混雜着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愛。

就在那個晚上,我忽然覺得,命運已經做好了安排,我預見了這之後直到現在的一切。預見了我們會分開,各自成家,然後偷偷見面。我們一定忍不住偷情,不斷地做愛,不斷地,好像要彌補這十年來未盡的遺憾,還有那點隱藏着的恨意。

那時候我突然想起童年時看過的一部電影,電影裡有從十二歲到十九歲的七個風華正茂的女孩,一根蔴繩吊住了她們細嫩的脖頸,而她們是自願的。

那根蔴繩很長,她們七個各自在做農活的間隙中編織了一段,到最後,她們將七段蔴繩編織在一起,選擇了將自己的生命在同一個夜晚同一個屋簷下終結在這根蔴繩上。

被拋起來好幾次的蔴繩,終於成功掛上房樑。一、二、三,她們同時數了三下,踢開腳下的櫈子。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個女烈士高高的掛起來了。她們掙扎得痛苦又幸福。

電影最後,因為老舊的房樑承不住七個丫頭的重量而轟然崩塌,她們全都掉在了地上。沒一個吊死,也沒一個摔死。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個女丫鬟全都穿紅衣戴鳳冠被敲鑼打鼓歡歡喜喜的人們送進了啞巴、瘸腿、窩囊廢和癆病鬼的婚房裡,當了新娘子。

那時候我還小,大概還沒十歲。可我覺得這電影可真殘忍。她們一個不落地全都吊死了,該多好。摔死,也不賴。我就搞不懂那房樑怎麼沒有一點兒的憐憫之心!

我以為這樣的故事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畢竟電影裡,她們還用紅繩紥着粗大的辮子,穿着斜排扣子的粗布衣裳,何況又出生在滿是黃土的坑坑窪窪的大山裡。而十年前,iphone7剛上市,地球被稱為地球村,馬雲已經着手開發虛擬現實市場。而我呢,我剛從日本旅行回來,正準備去澳洲。這樣的我,怎麼會與那些土不拉嘰的丫頭們有着相似的命運呢?

想不通也就不想了。此刻你是屬於我的,我沒羞沒臊光着身子在你身邊打滾,像從前那樣。這就好了,其他的呢,就管他媽的。他們怎麼就不理解一個身體對一個身體的依戀和記憶就像一種慢性病一樣,很難治好。何況女人的身體和心之間有個寬廣的通道,裡面沉澱融化了關於那個男人的一切,就像葫蘆和金角大王,金角大王和葫蘆。

你一定也愛自己的妻子吧,在陳年的相知相守裡一天比一天更愛了,愛她等於愛着你的一方生活,你習慣了,慢慢地瞭解了她一顰一笑背後的意義,看到她將你們的兒子撫養長大,廚房裡忙碌的身影,還有你已經太過熟悉的她的身體,排解你的慾火,讓你感到放鬆和享受。

只是做夢時,你夢見的那個人又是誰?

十年前和你痛哭擁抱着道別的人是誰?你我像兩隻引頸糾纏的鵝,把滾燙的眼淚滴落在彼此的後背上。那時候我還小,不知道人世間除了死別外,有比生離還要殘忍的事情,我以為一切都完了。但我帶着祝福送走你,送你離開,把你送上將向別的女人駛去的碼頭。我滿心的祝願,祝願你將一帆風順,祝願你將幸福美滿,祝願你將在那個我們看過的婚房裡迎娶你的新娘,接受我曾偷偷叫他爸爸的人的祝福。我祝願,祝願得那麼誠懇,又痛得心發灰,發涼。

我並不怨恨成為你妻子的那個人。因為我們三個都是這一場災難的犧牲品。我們同時被獻祭在一張古老的祭台上,就像三個被煮熟的豬頭,在煙火繚繞中和橘子、鹹菜一起等着被不知道哪裡來的怪物般的古老神靈享用。

我們的故事並不複雜,人間發生得還少嗎?已經平常得像隨手撒一把黃豆在地上,哪兒來的那麼多感傷與不平?

你不必告訴我這十年你經歷了甚麼,因為你經歷的一切,我都經歷過。

現在,我枕着你的臂彎,撫摸你發熱的胸膛。你還是那一個我熟悉的你,當人潮中我們重見對方那一眼,所有的浪潮都在瞬間湧上海岬。我們必定一次次重溫舊夢,在這樣一間見不得光亮的,時間停止的房間裡。

我拍拍你。哎,再帶我航行一次吧。

你已經蓄勢待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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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瑋薇,91年,女,喜愛閱讀、獨自旅行、攝影和感受美妙而不尋常的片刻。喜歡並當作人生航向標的一句話是:船行至岸,藤爬上桿,也還是去意浩無邊。芸芸世界中另一個夢中人,夢想找到屬於自己的kokomo。目前就職於民間環保組織,從事秘書工作。所撰環保類稿件發表於《中國環境報》、《福建日報》等多家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