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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薇 : 命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6月號總第390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心薇

一路上吳寧可連夢裡都在想,火車並沒有穿越了過去和未來,而是抵達了她並不樂於面對的現在。從意大利抵達尼斯時,天氣和暖,地中海湛藍的海水、充滿悠閒氛圍的椰子樹、在天使灣海灘上做着日光浴的俊男美女,都無法轉移吳寧可此時的心緒。在歐洲舉行婚禮一直以來都是朱麗的夢想,楚振風在朱麗傳過來的婚紗照裡,露出了那種令人看不透卻又像是重新活過來的笑容,讓她渾身起雞皮疙瘩,視訊時朱麗捧了一堆婚禮的流程表和現場佈置給她看,眉飛色舞的說:「一生一次呀,以前在法國唸書就老幻想着婚禮的細節,沒想到真的實現了。」朱麗顯然被蒙在鼓裡,楚振風怎能就這樣輕易的掩埋了過去?對他而言,婚姻早已不是「一生一次」的盟約,她瞭解朱麗的脾性,熱情洋派的外表下隱藏着的是纖細易感的心,她不是沒有掙扎過是否該告訴朱麗,但一想到要面對朱麗那種冷漠又疏離的態度,她猶豫了。

朱麗和吳寧可是小學參加校內游泳隊結識的,清晨六點鐘,她們頂着寒風,和其他隊友一起在二十五公尺的水道中接力練習。教練是個禿頭的東北男人,有一次她和朱麗在水池旁嬉鬧,一不小心打翻了教練放在桌上的飲料,幾乎是猝不及防地,被教練一把推進水裡的朱麗先是叫了一聲,接着教練用手將朱麗的頭用力往水下按,吳寧可嚇壞了,跑去訓導處哭着說教練殺人,朱麗的爸爸是律師,面對家長會的強烈抗議,最終學校將教練解聘,而大約就是從那個時後開始,她在朱麗心中的排名一下就晉升了好幾個位子,即使朱麗畢業後就出國唸書,一直在歐洲唸到大學畢業工作後才回台灣,也沒影響倆人從小紥根的情誼,惟有朱麗去印度流浪的那兩年,倆人鮮少聯繫,而那兩年間,她和楚振風結了婚,又離了婚,大概是覺得自己太過愚惷的關係,她刻意沒有告訴朱麗。

朱麗住的飯店剛好鄰近尼斯著名的「英格蘭散步大道」上,窗外就是天使灣延伸過去一望無際的蔚藍海岸,朱麗的婚紗是一款蕾絲緹花,外加下半身加長的魚尾裙設計,把朱麗那身連去九份老街都要穿個低胸緊身衣的好身材給徹底包了起來。「我知道,太老土,不合適對吧?」朱麗惋惜地托起了那襲如人魚般的長裙襬搖頭:「沒辦法,我老公說婚紗是哪種款式他不管,不暴露就好,法國人都偏愛這種款式,說是婚紗的尾巴越長,愛情就越能長久。」朱麗說完,小心翼翼地從櫃子裡拿出造型師幫她精心搭配的頭紗和鑽石,鏡子裡鑽石的光亮直直射進吳寧可的眼底,她彷彿看見了自己心裡那道隱約的暗影。

她和楚振風沒有舉行過婚禮。

當時從事唱片製作的楚振風剛砸下千萬力捧新人發片,楚振風自詡在唱片圈小有名氣,深怕模糊了新聞焦點,和她商量後決定先公證,待唱片回本後再從長計議。感情世界從未被添上太多色彩的吳寧可沒多想就同意了,公證那天她一身素衣素裙,還素着一張臉,只因楚振風覺得重視外表的女人通常不太靠譜,當天雙方父母在平價的海鮮餐廳吃過一頓飯後她就算是過了門,當時她怎麼也預料不到,數月後倆人就協議離婚,令她更意想不到的是,向來素樸的楚振風竟會舉辦這樣風光的婚宴?還是和朱麗?  

婚禮當天,她戴了大墨鏡大草帽,傍晚的婚宴開始前,還有個精緻的雞尾酒會,這是法國婚禮的習俗,會場內裝飾着花朵緞帶蝴蝶結和水晶飾品,餐檯上的酒種應有盡有,香檳、葡萄酒、茴香酒、各式烈酒,朱麗大學在巴黎唸藝術經紀,受邀來參加婚宴的友人都是些富有藝術家氣質的男女,從他們衣服的質地、蝴蝶結綁帶的方式、禮帽的設計和說法語時的口音就知道,如果不是朱麗的婚禮,她可能一輩子不會和這些人站在同一個時空裡。等到正式的婚宴登場時,桌上事先掛好了有同一桌賓客名字的糖果球,接着就會送上正式的法式餐點,有鵝肝醬蝸牛牛排明蝦和乳酪,甜點是泡芙水果派蛋糕和霜淇淋。

楚振風父母遠遠地坐在純白色的主桌,用一種微妙又無法言說的眼神看着她,顯然並沒有要招呼的意思,楚振風個子矮,那套白色西裝讓他看起來更胖了,他刻意裝出和她是初識的樣子並不令人驚訝,他用甚麼態度對她,她就順勢而為,演技直逼奧斯卡。現在的她甚麼都不能做,她只能暗自為朱麗祈禱,這次他們是彼此都找到了真愛。吳寧可不習慣和陌生人談天,為了打發空檔,她塞下了太多的食物和烈酒,胃都鼓凸了出來。婚宴辦在飯店的戶外花園,舞台前方朱麗的好友正在表演,她穿了件大紅色洋裝,和另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情意綿長的合唱着經典情歌「Endless Love」,輪到新人開舞時,只見楚振風摟着身穿粉色亮片禮服的朱麗一同滑入舞池,倆人協調一致地,迴身轉圈再下腰,她明明記得楚振風是肢體不協調的人,看來,愛情能改變許多事。現場的燈光一下子轉暗了,賓客紛紛攜伴走入舞池,一個大鬍子的法國男人從婚宴前就用眼神關注她,似乎想過來邀舞的意思,她多想逃,逃開這個舞台這個婚禮還有浪漫迷醉的銀白色燈光,一陣暈眩感襲來,她急急地起身向後走,吃力地穿過其他跳舞的人,走到途中,那樣的不幸還是發生了,她哇地一聲,把一肚子酸臭黏腥的穢物全吐在草坪上,她聽到有人驚呼,有人跑來遞紙,她感覺丟臉狼狽,恨不得遁地躲藏,但因為太醉的關係,她對婚禮的最後印象,就是那個擺放在香檳盤上以新郎新娘照片畫的大型愛心蛋糕,軟趴趴地在她眼前坍塌了下來……

「妳幹麻不少喝一點,唉呀我的洞房花燭夜呀!」婚禮過後的幾個月,當天照顧她一晚上的朱麗一提起就哀號。

是呀,幹麻不少喝一點,好像心裡有鬼的人是她?

這天,吳寧可預約了阿傑的時間,阿傑租下了西門圓環舊大廈的十三樓,從窗口往外看一片灰濛濛的,房裡有起了毛邊的地毯和一張暗紅色大牀,天花板牆壁和四周都由一面一面的鏡子接連而成。阿傑往她背上倒了點自己煉製的茉莉玫瑰精油,按壓搓揉外加大划船,阿傑是按摩師也是好友,雖然她知道阿傑私底下會接些「黑客」,但在她面前,阿傑就像是個尋常男子,他離過婚,談過無數場戀愛,女客來找阿傑按摩,不僅是因為他技巧了得,更因為阿傑對於糾葛不清的兩性問題,常有着自己獨到的見解。吳寧可像顆洩了氣的皮球般癱躺在那張不知有多少女人躺過的牀上,阿傑坐在牀邊盤着腿,思考了一陣之後說:「用時事來比喻的話,就像是川普要選國務卿,妳覺得她是該選有政績年紀大的朱利安尼?還是會激起支持族群公憤的雷姆尼,又或是私德不檢的前中情局局長?」她露出一副「這和我有甚麼關係」的表情,阿傑笑笑繼續說:「不管他最後選擇誰,人生到頭來哪一種選擇都會付出代價,妳和朱麗也是。」阿傑將身體湊近了,「但或許,」他俯身輕輕地附在她耳邊說:「命中注定的,很難。」這話聽得她內心一陣糾結,她望着鏡中的自己心想,萬一楚振風早她一步先和朱麗攤牌,事情會不會弄成難以收拾的局面?

朱麗工作的畫廊接下了一筆來自中國的訂單,傍晚大家約在KTV聯歡,楚振風和她都去了。KTV裡水晶魔球燈閃閃爍爍,朱麗和同事叫了紅酒,邊喝邊唱阿妹的「三天三夜」,五音不全的朱麗仰着頭,用一種像是鴨子被宰前的破音嗨翻全場,朱麗似乎有些醉了,她把麥克風硬是交到吳寧可手上,包廂內燈光昏暗,她只能看見楚振風的左臉,他的左臉比右臉小一點,也老了一些,上次倆人一起在KTV,要追憶到幾年前了,當時她和楚振風還只是朋友,她刻意點了一首楊丞琳的「曖昧」,真假音轉換自如,情感濃烈「以普通人的水準來說,妳算是會唱的了。」她記得當時他這樣說,如今他是否聽得出來,她的唱腔她的咬字她的換氣方式都改變了?當然,以她對他的瞭解,他在意的從來都只有點播率,因為這和他每年年底結算的那筆版稅收入有關。楚振風始終沒看她,最後走了出去,此時散着的頭髮和偷帶的伏特加小酒瓶讓朱麗看起來像是個快樂的瘋女人,她想,如果朱麗永遠不發現楚振風和她的關係,她會不會就這麼一路地快樂下去?

她走到包廂外面,循着男人香煙的氣味找尋,她推開安全門,順着台階拾級而上,楚振風正靠着透氣窗抽煙,背影籠罩在一層白色的煙霧裡。「別告訴我,妳也抽煙了?」楚振風說。她記得倆人剛交往時,為了營造出美好形象,楚振風謊稱自己不抽煙,但她總會在他身上聞到一股淡淡的煙味,難道他也一樣瞞着朱麗?她坐在台階上,用一種沒打算多浪費時間的語氣說:「你打算甚麼時候告訴她?」「我以為妳都忘了才會去婚禮。」楚振風總是能像這樣把氣氛搞僵,就像以前約會時他老遲到一樣,錯的明明是他,他卻從不低頭,反而以一種惱怒的方式表達:「不想等妳就回家。」然後讓她一等三小時,這些舊賬她如何忘得了?「現在不是我和你的問題,是朱麗,我會盡快告訴她。」楚振風的神情未置可否,她拍了拍身上略皺的短裙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上樓,她不想看見楚振風那種明明在意卻故作冷漠的表情,更何況,因為一種連自己都說不出的因由,每次只要她一見到楚振風,就會有種毫無前兆的不祥感。

聖誕節前夕,朱麗邀她去家裡用餐,吳寧可決定利用備餐的空檔對朱麗坦白。「我結過婚,幾個月就離了,當時的情況不允許我說太多……」她在腦海中反覆演練着關鍵性的那句話:「他認識妳的時候,並不知道我和妳的關係……」這聽起來多像是一種推托?她懦弱的想,假如朱麗回瞪她,推翻了椅子,或是把鍋子拿起來朝她丟,甚或用沉默的方式下逐客令,她該如何自處?她是否該嘴裡先含一口水之後再說,要是朱麗沒聽見或是聽不清楚就當這件事未曾發生過?大不了她一輩子躲着楚振風。她似乎看見了朱麗的背影隱含着怒氣:「我早就發覺這一切不對勁了,妳以為瞞得過我,他也以為我甚麼都不知道,事實是真正被蒙在鼓裡的不是我,而是你們,都離婚了還糾纏不休,我真後悔,後悔認識妳這種朋友……」徹底的撕毀,全然的崩壞,再也不是那個全心全意對她毫無保留完全沒有界限的親好,朱麗因為受傷而顯得癲狂的臉色令她懊悔不已,或許她下半生都得活在贖罪的愧疚裡。

而真正的狀況是,朱麗在廚房忙着做烤雞的內餡,她切蘋果和洋蔥,再把它們混合到絞肉裡,最後塞進雞的腹部放進烤箱,她從泛着一種活生生雞味的廚房繞到前廳問:「妳覺得大家會喜歡蘋果烤雞嗎?」卻沒人應答。早在幾分鐘前,吳寧可悄悄地放下了搗到一半的堅果沙拉,拿走了椅子上的外套,穿好鞋後就離開了,明明犯錯的不是她,為甚麼她連付出一點點代價的勇氣都沒有?她穿過後街,走上一段還沒有鋪好的碎石頭路,右轉到了金女士經營的那間雜貨店才看到巴士站,巴士站門口的時鐘顯示着五時一刻,此時金女士會悠閒地坐在門口的高腳椅上抽煙,直到顧客上門後才進去,吳寧可心想,都這麼晚了,朱麗一個人備餐來得及嗎?但就在她在隊伍裡等車時,她看見了楚振風那台銀灰色的休旅車,楚振風一隻手放在方向盤上,眼神往後校準,一副正準備要停車的樣子。

就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而已,吳寧可脫離隊伍,越過馬路,風也似地坐上了楚振風的車,她冰冷的眼神像是剛殺過人,她用一種不容拒絕的口吻說:「快走。」楚振風從後視鏡看了她一眼,倆人之間向來只由他發號施令的局面竟被扭轉,他把車子緩緩地調過頭朝反方向開,吳寧可有些後悔,她後悔自己現在才這樣做。楚振風開過了幾個街口,卻沒有問她要去哪,最後他開上了高速公路。一開始路況還算順暢,到了中間路段車流就漸漸地多了起來,陷身於車陣中的車輛各有各的負載,即使幾台出租車像打地鼠那般竄出頭來也無法逃出生天。過了一陣子,楚振風先開了口,她從鏡子裡發現,他嘴邊的肉已經鬆鬆地垂了下來,他側過臉,問吳寧可是不是聞到了甚麼味道?她第一個反應想說他該不會是想在車子裡放屁?楚振風問完就將車速加快,往右邊的出口開出去,出口外是一個荒涼的郊外,沒有甚麼人影,四周全是空地,她心中念頭浮起,難道說他有甚麼企圖?還是習慣在任何事都佔上風的他想和她重新談判?該不會他想要湮滅一切……?吳寧可越想越不對勁,她遲遲疑疑地抬起頭來,就在她和楚振風視線交會的那一剎那,車頭突然冒出了白煙,楚振風一陣緊急煞車後,一絲火苗照亮了他的臉,楚振風迅急地解開她的安全帶,將她推出車外,吳寧可在地上摸索了一陣,遠遠地看見楚振風的外套着了火,他一路滾下車,翻觔斗似的在水泥地上滾了好幾圈,滾到吳寧可附近時,他把從車上拿的半瓶水往她身上就是一陣猛澆,再用外衣抽甩她的頭髮和身體,這樣的動作重複了幾次後,倆人身上都是頭髮的燒焦味和令人欲嘔的汽油味。

一段距離以外的加油站的老闆見到火光,急急地提着滅火器趕來滅火,車子在烈燄沖天後的幾分鐘內化為了一團廢鐵,此時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的吳寧可,看見楚振風滿是泥塵的墨鏡上,隱約地反射出一張頭髮正在滴水的女人的臉,她的表情沒有太多暖意,也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一種不寒而慄自她腳底慢慢地浮升上來。

難道這一切,才只是剛剛開始?


心薇,本名李蔚,祖籍山東威海,大學畢業後至美國進修,曾任留學顧問,基金會特助,也曾在公關公司擔任項目執行,現為媒體公關及文字創作者。2009下半年開始發表小說,作品散見於台灣《人間福報》、《皇冠》、《中華日報》、《青年日報》,內地《南方文學》及美國《世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