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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永志 : 生命的悲歌 母親的哀婉——蔡其矯〈生命〉、〈母親〉解讀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6月號總第390期

子欄目:「蔡其矯詩歌研究會成立――晉江行」專輯

作者名:王永志

生是愛的開始,死未必是愛的終結。偉大的永不歇止的追求,必將在世間留下永不磨滅的痕迹。在故去十年之後,蔡其矯留下豐厚的詩歌遺產,已成為中國詩歌愛好者的精神食糧。他的名字已經成為故鄉晉江的一張靚麗名片;他的故居圓坂村濟陽樓,也成為了詩歌愛好者朝拜的聖殿。

2017217日,蔡其矯詩歌研究會在炮仗花盛開的濟陽樓宣告成立,預示着蔡其矯的詩歌成就將得到人們的更多關注,並在中國新詩史上獲得他應有的榮光。

作為蔡其矯的鄉人,我有幸參加了2017年新春「文化名人晉江行」活動,見證了來自海內外詩人專家對蔡先生其人其詩的讚賞,對研究蔡先生詩歌藝術並擴大其影響的想法,以及對蔡其矯詩歌研究會在這一進程中發揮作用的期許。在蔡其矯詩歌研究專家和崇拜者看來,蔡其矯不僅屬於圓坂、屬於晉江,他還屬於福建、屬於中國,甚至屬於世界。

這次晉江之行,我還見到了蔡其矯哲嗣蔡三強先生,從他口中瞭解了一些蔡其矯的往事與細節,看到了詩人的手稿,包括一些沒有發表過的詩稿和筆記。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所傾心的是探索普通人的內心,表現普通人的希望和情感,而且傾注了濃烈的愛心和同情心。他在《生活的歌》自序中,引用惠特曼「無論誰心無同情地走過咫尺道路/便是穿着屍衣走向自己的墳墓」的詩句,表達了他的詩觀。

在我看來,他寫於文革期間的〈生命〉充盈着同情心和悲天憫人的情懷,最值得大書特書,而這首詩在評論界卻似乎很少有人提起。而跟〈生命〉相關的〈母親〉,更是沒有出現在他的任何一個詩集中,同樣表現出蔡其矯善良的心靈顫動和終極關懷。

記得我八十年代初,在蔡其矯大雅寶胡同的家裡,蔡先生曾對我說,他為一個少女自殺而寫的一首詩,在朋友圈傳閱中得到大家的喜愛,很多人還轉抄傳看。隨後,他拿出了一疊用稿紙抄寫工工整整的〈生命〉讓我看,記得當時就覺得這首長詩很有衝擊力,特別是這一段更讓我久久難忘:

 

人既不能生兩回

也不能死兩次,

生命不能糟蹋,

死並非難事,

誰能活着沒有痛苦?

生活從來沒有輕便的路。

誰能不揹一大堆悲傷?

誰能隨意停止而不迎難向前?

歡樂還暫時很少很少

而困難卻多得不可勝數

但我們能退卻嗎?

能逃避嗎?

 

這段詩歌,就像同含着淚痕飛般向火車猛衝的花季少女促膝談心,而實際上卻是詩人的內心獨語,哀婉、淒涼、惋惜而又不無達觀,現在讀來依然讓人怦然心動,感慨萬千。

〈生命〉寫於1975420日,收入《蔡其矯詩歌迴廊之六‧霧中漢水》,全詩一百四十七行,手稿則為一百四十九行,改動不大。

這首詩是蔡其矯在永安阪尾果林場下放期間為永安洪田女知青陳榕榕臥軌自盡而寫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自殺、死於非命的成千上萬,為甚麼蔡其矯專門為陳榕榕寫下這一曲哀歌呢?原來,陳榕榕是福建戲曲界著名人士陳貽亮之女。陳貽亮何許人也?他兼戲劇編導、理論批評於一身,其與陳明鏘合作編寫的《釵頭鳳》參加1952年全國匯演,獲國家二等獎;1961年與陳虹合作創作的《龍江頌》,1963年到北京獻演,被文化部授予了「1963年以來優秀創作獎」;導演的閩劇《練印》還被拍成電影,名噪一時。但作為文化人,陳一生命運多騫,1957年被打成右派,文革又被下放到永安一個偏僻的山村。

寫作《詩人蔡其矯》的曾閱在〈「同情心」和詩〉中,曾轉述蔡其矯1972年冬天到永安境內紫雲洞山腳下一個寒村,去看一個熟人,他就是話劇《龍江頌》的執筆者陳貽亮。後來,蔡其矯在與曾閱通信中,附錄了他造訪陳貽亮家後寫的〈深山雪裡梅〉(三首),並在信中說「……過後我想起他一家三人居住在那偏遠的深山,人迹少到,引起我的同情……」這也說明蔡其矯與陳貽亮都是落難的文化人,彼此惺惺相惜。向蔡其矯學詩的永安知識青年回憶,蔡其矯在永安曾輔導不少知識青年走上寫作之路,其中就包括陳榕榕。一個是老朋友之女,一個是自己的學生,又在生命最為艷麗之時香消玉殞,怎不叫詩人為之垂淚泣血?!

在詩的第一節,蔡其矯明確地寫道,「含着淚痕/飛般向火車猛衝/你去了,/……讓死亡做你的解放者。」開宗明義地點出詩中的主人公是臥軌自盡的。之後,他用一連串比喻來描述這死亡――

 

像弦樂中斷

霎時沉入完全的無聲

黑暗無可再暗

終於來到了永恆的寧靜,

一切都歸於烏有

既無痛苦,也無歡欣

你預期的目的似乎達到

疲於鬥爭的心得以休息

不再為苦惱燃燒

艱難的行程也告結束

去做輕鬆的無塵的夢!

 

這裡的每一行,都在說明死亡之後的狀態,似乎死亡也不壞,永恆的寧靜,休息,無塵的夢……至少是一種解脫。詩人在這一節是採用先揚,然後進入後抑的環節――因為,沒有一個人是一座孤島,那鮮紅的血滴,刺穿了生你育你父母的心、同伴的心,讓後死者揹上不幸的負擔,直到進入墳墓。蔡其矯在這節裡,用了一連串悲傷的詞語「塞住咽喉的哭泣,無遮的風雨,慘敗的臉,悲傷的雲,顫慄的手,無言的黑夜」,形容死者對生者造成的困擾,以及刺向他們心中永遠的傷痛。

那麼,花季少女為甚麼這麼決絕地要向這個世界告別?詩人也百思不得其解,並為我們畫了這樣一幅畫像:青春年少、文靜溫柔、靦腆而善良、一向坦然微笑,全不會讓人覺得有甚陰影,會留在靈魂深處。詩人又從多個方面揣測:流言、中傷、失望、苦悶,也都不能揭示致死的原因。然後,他在自問自答中尋找答案:

 

難道是由於軟弱?

然而你的死又多麼剛烈無情!

你是為解脫而死嗎?

不願等待,不願受辱,

是為自由而死嗎?

你的魂魄不在大地

你的心上沒有別人。

也許你是拋棄生命抗議

可是,對誰呀?

 

蔡其矯真的搞不明白!他為之垂淚,為之扼腕:「你死得多糊塗/又多麼不合時宜/你只有十八歲呀!」於是,詩人的心在痛苦中沉落,如在寒風的黑夜裡。在這悲傷的氛圍裡,蔡其矯表示不能就此沉默,要說出話來。詩人打開想像和思辨的翅膀,就生與死的終極話題進行靈魂深處的對話。他推翻了自殺者是勇敢的人的陳舊觀念,認為生命並不屬於自己,沒有權利自行處理,不要拿死亡向人索取,不能草率對待生命。這樣,詩人就回到加繆的那個重要命題:「只有一個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那就是自殺。但關鍵是要活着。」

於是,詩人在長長的節段之後,進入短促而蘊含哲理的四節,說明生命的珍貴、不可複製――

 

倘若生命是春天

去了還會再來。

 

倘若生命是火燄

熄了還可重燃。

 

倘若生命是彩船

沉沒還能撈起。

 

但生命是流水

一去不復返!

生命只有一次。

 

詩人在憂傷中諄諄告訴人們,苦難使人顯出力量和美德,艱險的道路景色最美。應該說,坐過牢,打成「三反分子」,被批鬥,被流放,而作為一個捨生忘死、參與打下江山的老詩人,誰的委屈有他大?如果僅僅為了拿死爭口氣,不惜拋擲最寶貴的生命,誰又能跟他爭呢?!因此,詩人大聲疾呼,只要活着,就是對黑暗的勝利。他似乎是在為自己,也是為一切活着的人鼓勁――

 

讓我們把憂傷高高舉起

如照亮夜路的火炬,

讓我們把死者拋棄的生命拾取回來

放在記憶明亮的地方

永遠鼓舞生的意志

宣揚生的歡欣

讓後來者杜絕黑暗

面向光明!

 

按理說,死者已矣,生者慽慽。作為死者的「老師」和父執輩,這本當是一曲低沉的輓歌,應該是「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然而,我們在〈生命〉中,看到的有悲傷悱惻,更有「沉默已死,光明方升」的不屈和昂揚,詩人把別人的悲痛上升為同情、為寬慰,完成了通過痛苦,宣揚面對生活艱辛的勇敢,不向苦難屈服的堅強,頌揚生命莊嚴,將光明與歡樂帶到世上的使命。

在蔡其矯的手稿中,我還看到一篇未刊稿〈母親〉,從詩歌的內容看,這是一篇為死者陳榕榕母親而寫的。詩一開頭便是:

 

那遙遠的路軌,

那血染的斜坡,

而今只剩凋零的野菊,

雨水已洗淨最後的痕迹

人們也早已把慘痛忘卻,

唯有死者的母親,

有個心事永遠放不下,

她以為女兒是回到鄉間,

彷彿在遠方的林中迷路,

不久會再歸來。

 

在娓娓的敘說中,遙遠的路軌、血染的斜坡,凋零的野菊,都是令人傷心的景物。但是,歲月沖淡了多少人的記憶,只有死者的母親還在等待奇蹟,還以為女兒只是一時迷了路,還會再次歸來。冬天,偏僻的小巷,陰雨的院落,清冷,幽暗,廊下獨坐,無言等待,更顯蒼老的母親在餐桌上多擺了一雙筷子……這就像電影中的一組鏡頭,遠景、近景、特寫、推拉,都是「無處話淒涼」,就像蘇東坡的〈江城子〉表現的那樣:「不思量,自難忘。」

更要命的是,迷失了女兒的母親還沒有死心,還抱有希望。她白天失神,夜晚凝思,吃飯時候依然不斷窺視門口,向無邊的寂靜傾聽。

事實上,無論怎樣等待,母親再也觸不到那親愛的面容了。只是,人們仍不願捅破這張窗戶紙。此時,詩人連續用了四個不忍――

 

無論誰都不忍刺痛你的心,

不忍把悲傷的往事重提,

不忍讓你的癡想破滅,

不忍把你放進陰慘的黑暗,

好像希望能鎮靜哀痛的心,

幻想在麻醉不治的創傷,

但這又能支持多久?

 

我們都知道,希望是人類追求美好生活的動力。失望則是追求無望的表達,而絕望則是所有希望、追尋無可挽回的冰冷事實。而在虛妄中追求無望的幻覺,只能是空前絕後的絕望。

於是,詩人站出來說話了:「可憐的母親,你甚麼時候才能醒悟?/已經有好多事情無法變更/勇敢純潔的靈魂,你最愛的女兒/永遠不會再現了,/萬古一念的真誠,也無濟於事呀!」這真是欲哭無淚,無力回天啊!

於是,詩人像鄰人、像老朋友開導這位母親:「人事永遠不能過分認真,/幻夢也許就是生活,/入睡彷彿便是覺醒,/無盡痛苦的渴望/極度秘密的尋求/難道不也是一種生的力量!」隨後,詩人又絮絮規勸――

 

既經見過生,見過死

形體不過是在虛無間

悔恨,疑懼,飲泣,都不必要!

 

在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節,詩人繼〈生命〉之後,描述了失去心愛女兒的母親的本能反應,刻畫了母親倚門獨坐等待女兒重新歸來的心態,並以第三者的眼光說明了勇敢純潔的靈魂永遠不會再現了。全詩用的是傾訴、絮語,而非意象支撐,好像不入「為藝術而藝術」的人法眼。但我想說的是,真正的詩人沒有不是富於情感表現的,他處於詩意時刻的激情將掃除所有技藝的柵欄,〈母親〉整體哀婉低迴,纏綿悱惻,一詠三嘆,同〈生命〉互相呼應,是痛定之後的悲痛和無助,同時寄託了詩人濃烈而深沉的人道主義和博愛精神,也讓人理解比大海、天空更廣大的是人心的經典之談。

顯而易見,蔡其矯的〈生命〉和〈母親〉,不僅僅是對個人、對朋友和自盡者的悲哀表示同情,而是把社會的悲劇撕開了呈現給人們、給讀者看,因此有着現實而深遠的批判精神,激發了人們對反常的社會現狀的憎恨,增強了詩歌的衝擊力和感染力。這樣的詩歌,只要你讀到了,不在心靈深處引起共鳴與迴響幾乎是不可能。他真正踐行了「請把別人的悲傷蓋過自己的悲傷,痛苦上升為同情的淚」的初心。

蔡其矯同一時期所寫的〈祈求〉、〈淚〉、〈勸〉,以及為舒婷所寫的〈寄〉等詩歌,全都呈現出一種對人性關懷出發的大愛精神,對社會上不幸人事的關注,對普通人的關切,對正義和自由的追尋貫穿始終。顯然,他期望「經過眼淚與痛苦的掙扎,將光明與歡樂帶到世上」。我還在蔡先生的手稿裡,看到詩人摘錄了古羅馬詩人尤維納里斯的「眼淚是我們感官最美的部分」,這也解釋了蔡先生為甚麼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祈求同情心之所在,而它無疑是我們理解〈生命〉、〈母親〉本相的一把鑰匙。


王永志,福建晉江人。中國新聞社高級記者,曾任中新社編委、經濟部主任、美國分社總編輯和中國新聞文化促進會理事,出版《愛比遺忘漫長》、《王永志自選集》、《命定之路》(詩集)、《澳洲飛去來》、《多冕之王郭鶴年》、《超級富豪大登陸》和《歸僑抒情詩選》(編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