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6月號總第390期
子欄目:「蔡其矯詩歌研究會成立――晉江行」專輯
作者名:邱景華
我曾在圓坂的濟陽樓和仙洞橋的鄉村公園,與蔡其矯老師一起種植花木。如今,我再次來此,觀賞他種植的花木,聯想他歌吟故鄉的詩篇。
――題記
鞭炮花開 鳳凰木下
2017年2月16日下午,我又來到蔡其矯老師的故鄉晉江市紫帽鎮圓坂村。
濟陽樓外的圍牆上,鞭炮花(炮仗花)的綠色藤蔓覆蓋着整個牆頭,大門前的藤葉上開滿了一串串金黃色的花朵,使早春的氣息更加濃郁。蔡老一生愛花木,所以,花木也通人性,圍牆上的鞭炮花似乎懂得蔡老的心意,好像今天要替他歡迎來自各地的文朋詩友,開得這麼紅火、耀眼、熱烈……
在大門外,曾長期在晉江工作的福建省作協調研員,詩人劉志峰介紹蔡老的三兒子蔡三強先生與我見面。他代表蔡老的家人,專程從北京來晉江參加紀念蔡老逝世十週年的系列活動。此時,也作為主人,歡迎各地的來賓。
走進庭院,略感不適的是地上鋪着長長的條石,已看不到腳下的土地了。我想起第一次來到濟陽樓的情景:1994年9月,我來晉江參加福建省圖書館會議,事前寫信給在福州的蔡老,希望到他圓坂的舊居濟陽樓看看。蔡老很細心,怕我迷路,打電話請曾閱先生帶路。
28日下午,我隨曾閱先生乘車前往圓坂村。曾閱先生在車上指着前方的青山說:「你看,前面就是紫帽山,泉州的四大名山之一。蔡老的家就在山下。喜愛地理之學的他又告訴我:這樣的名山必定出名人!這一帶的地名,多冠「紫」字:紫帽山、紫湖、紫坂(圓坂)。古人常說:紫氣東來。紫氣即瑞氣。據當代氣功師測試,圓坂有很強的氣功場。此地屬果農區,林木繁盛,自然生態充滿着勃勃生機。
我們在泉廈公路旁下車,沿着一條鄉村公路,在密密的龍眼樹林中穿行。不久來到圓坂村。曾閱先生推開一個小鐵門,帶我走進一個大庭院,西式風格的濟陽樓赫然而立。庭院裡,石架上擺滿了各種盆栽,四周的空地上種植着各種花木。與蔡老有數十年鄉誼的曾閱先生告訴我:這些花木,不少是名貴品種,是蔡老數十年間苦心收集的。不惜高價,不怕路遠,從全國各地買回來親手種植。
此時,蔡老還未到,常來這裡的曾先生,看到被九月陽光曬得有些發乾的花木,對我說:蔡老很久沒有回來,族人又忙於農事,很少澆水。蔡老回家後,要是看到花木這麼乾渴,會很心疼的。於是我們從庭院邊的小水井裡打水,給各種花木澆水。每次提水,從小水桶滴落到水井裡的響聲,有一種寂靜中的清韻……
第二次來圓坂,是2001年五一節假期。我陪蔡老,帶着一些準備栽培的花木,從福州到圓坂。曾閱先生也從晉江趕來,他是種花的高手,蔡老請他來幫助給蘭花分盆。我們一邊幹活,一邊說笑着。養蘭花需要在盆底墊黃土、木炭和頭髮。黃土和木炭已準備好了,蔡老又急忙趕到村裡的理髮店去要剪下的頭髮……
愛花和種花,不僅是蔡老的業餘愛好,而且是心靈的需求。他曾說:「也許是生命中有太多的痛苦,所以熱血總是追求歡樂,對自然,對雲水,對花草,對一切形體的魅力……」對他而言,花木是美的一種象徵。他癡花,因為花魂也是詩魂。他在詩中所歌吟的,或是在黑暗中頑強獨立的花朵,或是迎風起舞的玫瑰,或是開放在懸崖邊上的百合花,他賦予這些美而弱的花朵一種與命運抗爭的勇氣和精神。
第二天清早,蔡老拿出新作〈西沙之行〉給我看。這是他手術初癒後,以七十五歲的高齡,第二次到西沙群島創作的。蔡老的許多名篇,都是在旅途中寫的,可以說他是現代的行吟詩人。他不僅走完了祖國的萬里海疆,而且走遍華夏大地。他晚年的豪言壯語是:要走遍中國的每一個省,走遍福建的每一個縣。蔡老不僅具有堅強的體魄,而且更具大無畏的精神。當我們談到作家的旅行時,他動情地對我說:「傑克‧倫敦的《熱愛生命》真好,他的二次環球航海旅行,把人類的生命力推到極致!」
這時,空中的轟鳴聲打斷了我的冥想,抬頭一看,原來是無人機在低空繞着濟陽樓,航拍這裡舉行的「蔡其矯詩歌研究會」成立的盛況。
會後,來賓們參觀濟陽樓,我又來到二樓蔡老的臥室兼書房,與蔡三強先生作了一些交談。蔡先生很鄭重地對我說:「我爸爸生前交代要我把這兩本書還你。」他拿出一個印有人民美術出版社的信封(這是蔡老夫人、畫家徐競辭的工作單位,她今年已經九十八歲了。),上面寫着:「還邱景華書」。我已記不清此事,從未封口的信封裡,拿出書一看,是《李白年譜》和《李白叢考》。噢,我想起來,蔡老晚年研究李白,曾要我找有關李白的書借他。這件小事,蔡老還一直記在心上;蔡三強先生還特地從北京帶書來還我。此時,他的臉上有一種完成父親託付之後的輕鬆的笑容。蔡老信守諾言的美德,以及從蔡三強先生身上顯示出來的家風,讓我深深感動!
劉志峰又介紹我結識蔡老的堂侄兒蔡榮生,當年的濟陽樓,是蔡老的父親蔡鍾泗和叔父蔡鍾長兩兄弟一起蓋的。蔡榮生的祖父就是蔡鍾長先生,他的父親蔡其雀先生,長期住在濟陽樓,蔡老長年不在老家,由他照看此樓。我贈送蔡榮生一本《蔡其矯年譜》,並提出想看看蔡氏家譜的願望,他一口答應。不久,家譜拿來了,我細細翻看,並向蔡榮生請教有關內容,他一一作答。我再用手機拍照家譜中的有關資料。
看完了家譜,我和蔡三強先生邊談邊到後山仙洞橋的「鄉村公園」,那是蔡老晚年苦心經營的綠色家園。參會的眾多來賓早已聚散在亭子邊上。我快步來到鳳凰木下蔡老的墓碑前拜祭,放下背包,恭恭敬敬三鞠躬。心裡默默禱告:蔡老,我來看您了!還帶來了《蔡其矯年譜》……我終於可以放下鬱結在心頭的十年願望。
鳳凰木比十多年前又長高了許多,在空中舒展開的綠色枝葉,遮蓋着蔡老充滿詩意的棲息地。久久站立在鳳凰木下的女詩人許燕影和黃靜芬,眼睛已經濕潤了,閃着淚光……
《福建集》中曾收入蔡老早年寫的〈鳳凰木〉一詩,詩後有自註:「鳳凰木又稱火樹,來自熱帶,樹略似合歡,高達兩三丈,春末夏初滿樹紅花,如同火燄,是東南亞最著名的風景樹。」由此可見蔡老對鳳凰木的喜愛,是終生的。因為他來自南洋,從小就在鳳凰木下成長……
每年夏天,鳳凰木向四面空間舒展開的枝條上,開滿着數不清的鮮艷花朵。即使是秋風吹起,鳳凰花一大朵、一大朵地飄落下來,也依然是鮮艷如火……
故鄉紅
在晉江梧林社區的古民居裡參觀,眼睛有一種應接不暇的緊張。這裡是閩南著名的僑鄉,在海外謀生的華僑,積纍到一定的財富,都要回老家建房蓋厝。於是梧林就有了一批哥特式、古羅馬式的洋樓,成為僑鄉的標誌性建築。
但真正吸引我的還是紅磚紅瓦紅照牆的閩南古厝,雖然經歷了數十年的風雨,仍然是那種永不褪色的溫潤紅。有的古厝,雖然長期無人居住,但走進去卻沒有破敗之感,因為院內居然長着盤根錯節的榕樹,繁茂的枝葉覆蓋着古舊的房屋,散發着旺盛的生命力。特別是走出古厝的大門,看着紅磚外牆的溫暖色澤,心裡會有一種喜慶和吉祥的感覺。
在晉江市內的「五店市」走訪,我依然是被紅磚大厝所吸引。這裡的紅磚大厝,還是閩南官式建築,但更大更氣派,外部牆面的紅磚是私人定製的獨特圖案,更加講究,體現了當年宅主的富有和文雅。在這樣的紅磚古厝內,靜靜地坐在仿古的木椅上,聽着小戲台上洞簫和琵琶合奏的悠悠南音,會深深感受到閩南獨特的文化氛圍和內涵。
在晉江,看到的不僅有紅磚砌成的外牆和蓋頂的紅瓦,而且室內的地板,還有窗戶的裝飾,以及小巷的地面,到處可見紅磚。據專家研究:閩南的紅磚古厝建築,是以泉州為核心,向周邊輻射,其中泉州「最紅」,漳州的紅磚厝多以紅磚和灰磚混搭,廈門和金門的紅磚厝也有些不同。今天,我看到的就是屬於「最紅」的紅磚古厝,心中暗喜,心理上似乎又為眼前的紅磚古厝,增添了一層紅紅的色彩。在四處照眼的紅磚厝中,可以強烈地體會到紅磚文化裡積澱着閩南人熱情、豪爽、樂觀,愛拚才會贏的衝勁和昂揚精神。
一位久居異鄉的晉江詩人,這次回鄉參會,一直忙着在各式的紅磚老厝前留影。會後在微信上把這些照片刊出,稱之為:「我眷戀的故鄉紅」,表達了遊子對家鄉紅磚色彩的深情思戀:紅磚古厝,已成為家鄉的一種象徵。
我是從青磚灰瓦的閩東來,年輕時剛到寧德蕉城,有空很喜歡在老城區的小巷裡轉悠。那裡是當年大戶人家的住宅,一律是用青磚砌成高高的防火牆,和經歷了數十年風雨而散發着古意的由灰變黑的瓦頂。在青磚夾道的幽暗的小巷裡行走,看到古舊大門石階邊上滋生的青苔,腳步會不知不覺放慢,懷古的幽思油然而生,因為滿眼皆是滄桑之感……
在青磚灰瓦的閩東,生活了幾十年,一直未覺察到這種民居的色彩,可能過於暗淡,對人心靈的暗示偏於內斂和沉靜,屬於「過去式」;相異於閩南紅磚文化內涵所蘊含的「向前看」。所以每回車過閩南,或踏上閩南的土地,首先被驚艷的都是閩南溫潤的紅磚牆,和蓋頂的紅磚。從我客居的廈門海滄高樓的視窗下望,對面就是紅磚蓋頂的學校。我常常喜歡站在窗口觀望:雨後蓋頂的紅磚,特別地新鮮明朗,心裡總會滋生出一種愉悅的美感,一種發自生命內在的淡淡歡喜……
我想起有一回到晉江圓坂,蔡老曾帶我去看他出身的老厝,也是典型的紅磚牆面的閩南民居。那時已經沒有人居住,從外牆的視窗向屋內望去,只見一片空寂和荒蕪。但是紅磚砌成的外牆,還是一片溫潤的深紅……
誕生在這樣的紅磚老厝,也許紅磚鮮艷的色彩,早早就潛入他孩提的雙眼和心靈,奠定了他的美感基調。蔡老在〈我的童年〉中寫道:「童年決定了人一生的氣質、愛好、心靈發展方向以及藝術觀賞的穿透力。」我想,蔡老一生喜愛紅色,也許是一種閩南紅磚文化色彩基因的遺傳。他的詩篇色彩的基調,也是紅色:在他的詩中,有風中玫瑰「飛舞的燄火,躍動的霞光」;有在光明中燃燒的楓葉;有亞熱帶光澤的紅豆;有琺瑯般色彩的木棉的熱燄;有如火燄在跳動的臨江刺桐花;還有在遠山蒼茫襯托下,有如一樹飛揚燄火的烏桕樹……最後,他所選擇的詩意棲居地也是開放着火紅花朵的鳳凰木下……
蔡老一生熱愛生命、熱愛生活,雖然屢經坎坷,但他所追求的卻是「化苦難為歡樂」的美學;而紅色,就是歡樂的色彩;故鄉紅,應是蔡其矯詩歌歡樂美學的基調。
1964年,蔡老寫下佳作〈紅甲吹〉。「紅甲吹」,是閩南民間喜慶的音樂,是以小鼓、嗩吶、小鑼為主的樂隊。吹鼓手都穿着紅馬甲,所以叫「紅甲吹」。
如此甜蜜而又華麗
閩南民間喜慶的樂音;
那銅鉦緩慢的敲擊
吹起陣陣歡樂的風,
那嗩吶急囀的吹奏
有如早春林中百鳥的交鳴。
於是我又回到孩童時候
用喜悅的眼睛看到這一場景:
到處懸掛着腥紅錦繡的帳幔,
長長的杉木板鋪在天井,
吉祥的歌句,飛揚的粟米,
還有新娘衣裙的悉悉聲。
記憶中的故鄉全出現了
帶着它的色彩和它的風情:
扁擔挑着雕縷塗金的漆籃,
戴花的婦女芬芳襲人,
稻田盪漾着明亮的氣流,
蜜蜂身上沾滿金色的花粉。
在這首詩中,穿着紅馬甲的吹鼓手,吹奏的是喜慶的「紅甲吹」;新婚場景到處懸掛着腥紅錦繡的帳幔;雕縷塗金的漆籃;蜜蜂身上沾滿的金色花粉……總之,留在詩人童年記憶裡的家鄉色彩和風情,是紅色的――
這就是蔡老詩中充滿歡樂色彩的「故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