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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炳根 : 紅磚牆紅瓦房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6月號總第390期

子欄目:「蔡其矯詩歌研究會成立――晉江行」專輯

作者名:王炳根

1

總這麼認為,一個作家一個詩人,在他童年的時候,便已具雛形;或者說能不能成為作家與詩人,成為甚麼風格的作家與詩人,故鄉是個重要的因素,甚至是決定的因素。

蔡其矯一生中走過的地方無數,僅是長期居住地便有三處:北京(先是竹杆巷後在大雅寶)、福州(他的單位屬福建省文聯,鳳凰池大榕樹下有他的一套兩居室宿舍)和晉江的圓坂別墅。北京、福州與圓坂三點一線的生活,托起了蔡其矯的基本生活,對他的作用則是相互,但影響最大的還是他的童年故鄉,圓坂那憂傷的紅磚屋與紅磚牆。

蔡其矯的一生寫詩有千餘首,公開發表出版的有七百六十餘首,未刊詩作二百五十多首,他生前曾將自己的詩歌分為六大系列:大地、海洋、生態、鄉土、人生與愛情。詩歌的題材極其豐富,手法也極為多變,但我認為有一點卻是始終深藏在蔡其矯詩歌的靈魂裡,那就是憂與傷,憂國憂民,憂天憂地,為美的消失而傷感,為愛情的遠去、情人的距離而傷感,可以說,憂鬱而傷感,是蔡其矯詩歌的基本母題,是蔡其矯詩歌的基本格調。沒有憂傷便沒有蔡其矯詩歌的美,沒有那些永遠散發着藝術魅力的〈川江號子〉〈紅豆〉〈祈求〉〈波浪〉〈南音〉〈在西藏〉等詩作。

而這一切,最初卻是深藏在他童年的故鄉。

2

19181211日,蔡其矯在圓坂出生,母親陳寬娘後來又生了十個弟弟和五個妹妹,他是頭生,老大,那年,母親只有十六歲。蔡其矯出生時,父親不在母親的身邊,獨在萬里之遙的萬島之國印尼闖蕩謀生,因而,祖母特別疼愛這個從娘胎裡帶來一頭鬈髮的長孫,並且要親自撫養,這就使得蔡其矯一出生便在這個家庭中顯得特別,那座閩南常見的紅磚小院,成了他最初的人生舞台。

 

我的鄉土是多麼寂寞:帶憂傷的紅磚屋,寄生着花蛇的如蓋的大榕樹,龍眼林中遍地的青苔蕨草以及靜靜飛舞的金龜子。我童年的玩具就是老屋後面的潮濕的泥沙和昆蟲,帶着兩支有節的長鬚的天牛,有小黑圓點的燦爛的花姑娘,還有叫聲響亮的蟬。親自撫養我的老祖母,愛花如命,她培育的蘭花和薔薇,年年都花開如雲似錦,把不大的天井點綴得生意融融。我的小姑姑揹着我在花前和庭外。把大自然的情趣灌輸到我心的深處。幾個堂姐和鄰居小女,在夏夜星空下的寬大藤牀或坐或臥,講一些使我想入非非的月娘和神祗對人類生活的干預。這時,蝙蝠從牆縫飛出飛入,農家燒肥土的煙味繚繞不絕,似乎還聽到露水滴落階前的輕響。

 

這是詩人晚年的描述,紅磚屋、紅磚牆、金龜子、大榕樹上的花蛇、青苔與蕨草、天牛與蟬等等具象,全都籠罩在憂傷的氛圍之中。這些具象與憂傷,便也永遠籠罩在詩人的靈魂之中。

六歲時,蔡其矯開始到私塾唸書,私塾就在他們家小院的隔壁,雖是鄰居,但卻隔了一道山澗溪流,風和日麗時,溪流的水潺潺而下淙淙流過,如琴弦和鳴,若是暴雨過後,山間的小溪便被洪水灌滿,水流跳躍奔騰,水聲咆哮如雷,六歲的蔡其矯對這裡的水漲水落很有興趣,有時,站在溪邊,久久不離,祖母在山澗這邊,私塾先生在山澗那邊,喚着其矯其矯,而那咆哮的山洪,往往將那呼喚淹沒,先生只得過來抱起他不聽話的學童,蔡其矯的兩條小腿還在空中晃盪。

在私塾,最初的啟蒙讀本是《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蔡其矯跟在先生的後面,搖頭晃腦地用閩南語大聲地誦唸,六歲的孩童如何懂得經文中的意義?老師也不像現在,要作課文講解,私塾先生就是讓你唸,唸個昏天黑地,不明文中意義的蔡其矯,高聲朗誦起來卻興趣昂然,那種對音韻的感染,在不知不覺中浸入幼小的心靈,甚至對那不明意義的聲響,也覺得興味無窮。《三字經》唸完,接下來唸《千家詩》,這《千家詩》更是讓幼小的蔡其矯着迷,除在私塾裡跟在先生的後面大聲朗誦外,放學回到隔壁的紅磚院內,有時一路上還隨時暗誦,雖然分辨不清平仄,但在內心能感受到詩順與不順。私塾裡與蔡其矯同齡的還有四人,四人上同樣的課,但每次背誦都是他最先完成,先生很驚奇這個孩子的記憶,有時便會給他加上一些詩句,蔡其矯也總是很快記往,背誦下來。第二年,七歲的時候,便開始作對子,天對地,日對月等等,往往是先生剛出上句,蔡其矯便對了下句,為此,私塾先生上門表揚,這令紅磚屋內的老祖母很是風光。成了詩人的蔡其矯認為,這種教育對他的文學修養起了重要的作用,直至晚年,憶及這些,仍說:「中國教育的傳統做法是從詩開始,而詩的基本手法是對比。這從世界觀的培養來說,是很有道理的。世界是由矛盾對立組成的,沒有矛盾就沒有世界;沒有黑暗不見光明,而沒有光明也看不出黑暗。那時候對詩的內容是無知的,但對語言形式已先入為主。這種舊式教育並不是毫無可取的地方:記憶的力量是無窮的,習慣成自然,認識的過程是感覺先於理解。

蔡其矯兒時的樂園,是後山那片生長着亞熱帶植物的混合果林。從屋後的小路,經過一座座如碉堡般的廁所,便是那個樂園,祖母叫它後壁溝。這裡,龍眼樹、芭樂、枇杷、木瓜等果樹在羊齒草叢中生氣炯然,蔡其矯有時是在小姑姑的帶領下,但更多時候是自己一個人,來到果林中間,尋着嗡嗡的聲音,捕捉翻飛的金龜子,然後用絲線綁住牠的一隻腳,於是,得勝回家,牽着他的金龜子滿屋翻飛滿院奔跑。在那混合果林中,也是花蛇們出入的地方,牠們或是盤在樹上,或在草叢中穿行,或從亂石中爬出,年少的蔡其矯並不懼怕,甚至對牠們身上的花紋產生了興趣,有時會面對盤在樹枝上的花蛇看上半天,直到花蛇遠去。

圓坂一帶的地名,古時曾以「紫」字命名,紫即是紫氣之意,吉祥之語,圓坂舊稱紫坂,與之相近的湖叫紫湖,相望的山就叫紫帽山,紫湖與紫帽山現在還是這麼稱呼,不知從甚麼時候起,紫坂改為圓坂。在蔡其矯的印象中,與家門相對望的紫帽山,一直是他的神往之地,那兒有瀑布,有深池,半山腰有金粟洞,金粟洞裡有金碧輝煌的神像,過去是仙人居住的地方,大人們經常帶了好吃的帶了香燭和爆竹上山敬香。逢年過節,這裡不僅是敬神的場所,也是娛樂的天地,終天香煙繚繞,鼓樂喧天。金粟洞的四周,春夏秋冬都會開出好看的花朵,紫帽山的山頂,則有凌霄塔,站在那兒,可以看到與大海相連的泉州灣,那出海口,也許就是父輩們漂泊南洋的啟航之地?七歲那年的春節,蔡其矯隨着車鼓隊第一次登上紫帽山,那真是令人興奮的打擊樂演奏隊伍的大遊行呀,蔡其矯夾在鼓樂隊的中間,一路敲打,一路歡呼,快要登山的時候,還在山前的紫湖邊小息,湖邊的水鳥被震天的鼓樂驚飛,湖邊純一色巨大的荔枝林,濃陰之下都見不到天日,大白天也有一種陰森的感覺,好在人多,一點也不覺得害怕,歇過之後,鼓樂隊繼續登山,那麼高的山啊,卻一點也不感覺到累,到了金粟洞,卻原來是一座雄偉的廟宇,在那些威嚴的神像面前,蔡其矯不敢隨意的跑動,好像有一種讓他懼怕的神秘力量。那次登山,留下的遺憾是,沒有站到凌霄塔頂,遠望泉州灣。

蔡其矯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了八年,一個完整的童年。八年的鄉野生活,以八年時間堆積起來的憂傷,塗抹了他後來的詩歌格調,足足用一輩子了。晚年的蔡其矯,曾在那座即將坍塌的舊屋前,背靠那片紅磚牆,講述着他憂傷的童年故事。

 

3

圓坂的意義並未就此中止。

1932年的圓坂,蔡其矯十四歲。為這一年的故鄉,成為詩人之後的蔡其矯,專門寫過一首〈1932年的圓坂〉:「高處是沙質的旱田/低處是成林的龍眼樹/丘陵下――貧窮的村莊/憂鬱的黑瓦/哀傷的紅磚/白日裡也只有深沉的感嘆/獨有一棵百年的榕樹/把天空染成綠色/給人帶來一片希望。」詩歌的寫作年限為1964年,四十六歲的蔡其矯,回憶十四歲故鄉的生活景象。這裡依然出現了紅磚黑瓦的具象,出現了憂鬱與哀傷的意象,突出了貧困與希望,這或許是那時主流意識形態的體現,但實際上,這一年的圓坂,發生了大變化。這個變化對蔡其矯的人生與詩歌的意義都非常重要。

這一年,叔父蔡鍾長帶了一筆鉅款,回到圓坂,要在這裡為蔡家建造一座本地一流的洋房,圖紙是表兄丁德泮(教員,後來是科學家)設計好的,在圓坂舊屋的不遠處另外擇地,開始了洋房的建造。蔡其矯記得很清楚,建造洋房的那一段時間,家裡熱鬧非凡,遠近最有名的打石工匠、木匠和泥水匠,全都集中來了,他們幾乎是不分白日與黑夜,叮叮噹噹地響個不停,從動工到竣工,前後長達兩年,叔父蔡鍾長支配和指揮一切,洋房落成時,父親從印尼趕回,望着這座南洋風格的樓房,樓前房後的花園庭院,激動得流下了眼淚。父親回到完工後的新家,親自在花園中為酷愛花的祖母種下了一棵名貴的茶花――觀音白,還有一片腥紅的玫瑰。蔡其矯的父親兄弟,雖然都是在外闖蕩的商場中人,但他們的祖宗卻有過文曲星般的輝煌,從蔡邕到蔡襄,曾有中郎與大學士的文職官銜,蔡氏的後代以此為榮,按照閩南建樓的習慣,新建的洋樓頂額,鎏金撰刻「濟陽傳芳」四個大字,召示着這座樓為蔡氏後人所建。「濟陽」者地名也,宋時的河南濟陽,蔡氏從那兒遷徙而來。一層大廳的門眉,則有「荔譜流芳」四字,兩旁是「族本中郎派,家承學士風」,「荔譜」者,蔡襄的名篇〈荔枝譜〉的簡稱是也,蔡氏祖上的輝煌全都在屋宇上彪炳。

濟陽樓的建成,一開始便為蔡其矯遮風蔽雨,不僅為其生存,更是為其心靈,積纍着生活的激情,帶着憂傷的歌重新上路。

1936年,在蔡其矯的人生履歷上,是紅色的也是憂傷的。那時,他在上海暨南大學附中讀書,受北平的「一二.九」學生運動的影響,這年的春假,蔡其矯沒有回到福建,沒有回到建造不久的紅磚別墅,在那個假期,他在上海參加了震驚一時的「曹家渡暴動」,學生們走向街頭,高呼口號,打砸衝擊,警察出來包圍和鎮壓,要不是因為行人的掩護,將他藏進了一家路邊的商店,蔡其矯可能就被警察抓走了。還有一次,地下黨召集蔡其矯他們到一個小河邊的小房子,大講國民黨的內幕,以後又組織了不少的進步活動,蔡其矯都積極參加。也就是這些活動,由於是共產黨組織的,幾十年後,成了確定蔡其矯為紅軍時期參加革命的依據。此為紅色。而1936年的憂傷也同時從中釀成:一個大蔡其矯三歲的緬甸華僑姑娘、生命中的第一位戀人傅冠玉,按照「革命+戀愛」方式,出現在遊行的隊伍中,出現在蔡其矯的生命裡。但是,早年的戀愛沒有得到家庭的承認,蔡其矯也不想結婚成家,癡心的傅冠玉卻為蔡其矯殉情,在一個月夜裡服毒自盡。蔡其矯在安葬戀人之後,精神受到極大的打擊,只得休學,回到了圓坂故鄉。在濟陽樓中,蔡其矯終日將自己關在三樓平台的小閣樓裡,連吃飯也不下樓,祖母命人將飯菜送到閣樓上,有時蔡其矯勉強扒了幾口,便又停箸,回到與傅冠玉共同生活的回憶之中:

 

冬天公寓的夜晚

最初陌生的感情

幸福沉睡的呼吸

以及黎明溫暖的目光

那不再的柔情、溫馨和笑容

都不知不覺遠去了

 

春天桃花的長堤上

編造花冠戴頭頂

整日歡樂感染雲天

最初的熱愛、魅力、純潔

都不知不覺遠去了

 

夏天剛剛過去的摯愛

秋天郊野的散步

冬天爐前互相取暖

初次嚐到生活的舒心、沉迷、眼淚

都不知不覺遠去了

 

鐵道旁邊的墳地

藤蔓攀緣的墓碑

親愛的人不再醒來

青春、熱望、悲慘的生命

都不知不覺過去了

 

三個月後,紅磚屋紅磚牆竟然神奇地將蔡其矯從憂傷中拯救出來,先是從三樓閣樓中走到了平台上,遠處紫帽山雲影與近處龍眼樹的芬芳,蔡其矯可以看得見可以聞得着,之後,蔡其矯下到二層的臥室,長眠三天三夜,之後,如風中之竹的蔡其矯走出了濟陽樓,走到了童年的樂園。但是就在他準備回上海復學之時,卻傳來了「八.一三」的炮聲,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與炮火,阻斷了重回上海的道路。

不能回校的蔡其矯,這回是離開故土,遠走他鄉。但圓坂的紅磚屋圓坂的紅磚牆,永遠在風中雨中、在艷陽之下,等待着蔡其矯的到來。

從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蔡其矯在外漂泊,為了他的詩與人生,為了他的理想與生存,直到五十年代初,蔡其矯再次望見了那紅磚屋紅磚牆,還有憂傷的〈南音〉:

 

洞簫的清音是風在竹葉間悲鳴。

琵琶斷續的彈奏

是孤雁的哀鳴,在流水上

引起陣陣的顫慄。

而歌唱者悠長緩慢的歌聲,

正訴說着無窮的相思和怨恨……

 

4

圓坂故鄉,真正給蔡其矯以生命與藝術的再生是在七十年代。

1976年的夏季,蔡其矯從文革時期的流放地(下放勞動改造)永安,回到圓坂。本來,蔡其矯作為回城的幹部,應該回到福州,但福州沒有他的立足之地,圓坂的紅磚屋再一次接納了受盡苦難的遊子。

這一年,蔡其矯將全套嶄新的木製家具:一張高低牀,一張書桌,兩把靠背椅,一對沙發,一張茶几,一個書櫥,一張小圓桌,四個小方櫈,從永安運回了圓坂。所有的家具都未油漆,樟木或楠木等硬質木材散發着芳香。當那輛裝滿這套家具的汽車,從福廈公路下來,進到路邊的圓坂村,在大隊部前的廣場停下;當那套暫新的硬木家具就卸在了廣場上,全村的人都圍上來了,驚動的程度不亞於蔡其矯的父輩當年在圓坂蓋起的那座濟陽樓。蔡其矯將它們一一安放在二樓的兩間下房。書櫥、茶几、木沙發放在右邊的房間,書桌與高低牀則在左側的房子裡,蔡其矯就像永遠地回到自己的故鄉,再也不必離去。

這一年的端午節,蔡其矯從泉州市和晉江城關召來了他的年輕朋友,久未相見的朋友見到詩人回到故鄉,也都非常興奮,他們在蔡其矯帶回的硬木沙發上坐坐,在高低牀上躺躺,就像過節一樣,而中國的端午節不也就是詩人節麼,似乎是在一刻之間,人們的思維都啟動了。年輕的朋友就在大廳中,聽蔡其矯從北京帶來的「小道消息」,他們談論着祖國談論着前途和命運,在這初夏萬物騷動的季節,正當他們在高談闊論之時,忽然崩出一聲清脆的吉他聲,剎時,大廳寂靜,那久違了的聲響?就在人們四出張望之際,一位年輕人從懷中托出了一把閃亮的吉它,在他再次輕輕撥動之後,忽然,急風驟雨般地彈出了印度歌曲《拉茲之歌》,啊,多麼熟悉的歌曲,多麼自由的旋律,蔡其矯第一個不由自主地哼唱起來,「啊,到處流浪,到處流浪……」,另一位年輕的朋友跟着哼唱起來,接着,所有的朋友都哼唱起來,並且從開始的哼唱,到大聲的歌唱,從圍坐在桌旁到全體的站立,清脆的吉它與狂放的歌唱,在大廳迴響,在每一個人的心靈,在所有的朋友中間,甚至是在所有的關心祖國命運的人們中間迴響!就在這時,大廳頂上巨大的玻璃天窗洞開,電閃的蛇光,轟隆的雷鳴,電閃雷鳴中,大雨瓢潑而下,尤如天水奔流。蔡其矯興奮不已,拉起偎在身旁的一位華僑姑娘在人群中跳起了舞,飛速旋轉的快三,令在場的年輕朋友眼花繚亂。蔡其矯一邊跳,一邊興奮的叫,來呀,來呀,快來跳舞呀,就在蔡其矯的喊叫中,一對又一對的年輕人加入了旋轉的行列,於是,大廳在旋轉,天窗在旋轉,雷電在旋轉,沒有人停得住旋轉的腳步,靈巧的與笨拙的,會跳的與不會跳的,男的與女的,女的與男的,女的與女的,男的與男的,手拉着手,肩靠着肩,相擁在一起,相抱在一起,啊,大雨傾盆,昏天黑地,吉它聲早已被覆蓋,歌聲早已被淹沒,狂舞的聲浪與大地的雷鳴,溶為一體,好像雷電不息,狂舞不止……

1976年的端午,詩人的節日,當時,大地仍然冰封,人們噤若寒蟬,而故鄉圓坂,先就給了蔡其矯的勇氣與力量:

 

冷寞是一半的死亡

熱望是一半的生命

憑着震天的風雨

我們宣告要自由

任何禁令都不能制止,

聽吧,它於大風大雨中

正在我們心中引吭高歌。

 

啊,女友

今天你真美麗!

你有如植根大地的花莖

迎着煙雲晃動

在風中雨中

迷人的花冠緩緩開放。

當你可愛的小嘴微張

閃着星眼曼聲歌唱

我幻想你那如夢的歌聲中

展開一片燦爛的星空。

 

誰呀,在今天

沒有一粒瘋狂的種子?

誰不為自己

留下最美好日子的回憶?

讓那垂死的人

在病牀上計算他的功績,

咱們還是計算

曾走過多少拍子

不是沉重如鉛,而是滑翔如飛!

 

回到圓坂的蔡其矯,和他的故鄉一樣,在風雨中一次次感奮,在綠色中一次次的甦醒,青春回來了,活力回來了,他似乎有了再生之感,有用不完的力氣,寫不完的詩!由於文革中,福建有一批文化人先後去了香港,早先他們是蔡其矯的學生、讀者甚至崇拜者,在剛剛有了鬆動之時,憑了他們在香港特殊的環境和位置,已經捷足先登,紛紛向蔡其矯約稿,一時,香港的《海洋文藝》等報刊上,大量地出現了蔡其矯的詩歌,壓抑了十幾年已年近花甲的蔡其矯,此刻激情無限,春青勃發。

圓坂的集會是經常的,有附近的朋友,也有遠來的朋友,七十年代末與八十年代初的圓坂,因了蔡其矯回鄉而進入到一個詩意的年代,在這座濟陽樓裡,到處都瀰漫和散發着文學的氣息,打字油印的民間詩刊《雙桅船》,《福建文藝》編輯部編輯油印的舒婷第一本詩集《心歌集》(用於「朦朧詩討論」),復刊後的《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新創刊的《榕樹》《十月》《當代》,整套的《星星》詩刊和從香港寄來的《海洋文藝》,還有大量的各地油印出版的小報小刊等,那時,每天從全國各地寄來大量的書報刊,由於房子大,蔡其矯一一讓它們自由地生活在濟陽樓裡,從不丟棄也不收拾,凡是到濟陽樓來拜訪蔡其矯的編輯記者、文朋好友,開始總被那些書報刊吸引住,翻閱起來,不僅散發出文學的氣息,還有一種歷史的感覺。當時的郵遞員覺得奇怪,濟陽樓裡怎麼突然寄來這麼多的東西?那個叫蔡其矯的人是個甚麼大人物?他怎麼認識全國各地的那麼多人?全國各地的那些人為甚麼都知道有個圓坂村?蔡其矯也沒有想讓他弄清楚這些,只是笑笑,以笑來感謝,以笑代回答。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圓坂,沒有電話,與外界勾通與聯繫,主要是寫信,包括一些近在眼前的朋友,也得書信往來。那時,蔡其矯只要有北京的消息,只要得到一首好詩,便會寫信告訴他的朋友們,年輕的朋友也就會不約而同的來到圓坂。一次,蔡其矯從舒婷那兒親筆抄錄的《何其芳詩集》,蔡其矯寫信向他的朋友們報告了這個消息,於是,朋友們便也都帶上了本子來到濟陽樓。蔡其矯告訴他們,早年就喜歡何其芳的詩,他的第一首詩〈鄉土〉就是受了〈泥水匠的故事〉的影響,不過,這麼全的詩集他也是第一次得到,是從舒婷的抄本中抄過來的。蔡其矯還怕年輕的朋友不理解抄詩的做法,又嚴肅地告訴他們,抄詩是他的一個習慣,抄寫實際上是一種最認真的讀書方法,這種強迫似的學習方法,會讓你記得住記得牢。於是,在濟陽樓的樓台上,圍繞着剛剛點燃的油燈,何其芳,從這個小本,跳到了那個小本,從男青年的筆端滑到了女青年的眉梢,憂傷的紅磚屋默默地呵護着,紅磚牆則靜靜地在那兒凝視。

濟陽樓裡,散發着七八十年代的文學氣息。

 

5

在蔡其矯年過八十歲之後,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選擇了故鄉圓坂,他的出生地,他的詩歌的再生地,作為自己最後的歸宿。為此,他將母親的墓地遷至村後那片荒蕪的石谷,先後用了數年的時間,投資了好幾萬元,修路、填土、築岸、蓄水、造橋、建亭、植樹與栽花,在他生前便成為刺桐、木棉、桂花、玉蘭、洋紫荊、相思樹、玫瑰、杜鵑、米蘭等成行成片的風景地。他希望安息在此的母親,不再憂傷,他希望自己的長眠之地,一年四季都有鮮花相伴,他用自己的手,將最後的安息之地妝扮得花團錦簇。

200611月,中國作家第六次代表大會在北京舉行,蔡其矯作為著名詩人是當然的代表,福建團入住北京飯店,我與老蔡在同一樓層面對面的兩個房間。會議頭兩天,老蔡情緒亢奮,談笑風生,見到老朋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但實際上,那個瘤子已經在他的腦中生成了,走路時常不能保持平衡,連續三天在衛生間跌倒。早餐時,我都到他的房間邀他,見到的是一片狼藉,出門時我攙扶他,破天荒地未遇拒絕(老蔡從不示老,從不讓男人攙扶,如果是女性,那是另當別論了)。下到餐廳,說是忘了帶「牙齒」,我上樓在凌亂的衛生間找到了假牙,坐定後問他想吃甚麼,老蔡說一個單詞「咖啡」,又問,又說了一個單詞「油炸檜」(油條),結果吃得滿桌都是。那天早間,陪他最後離開餐廳,忽然告訴我,他不參加後面的會了,「我要回家!」這讓我大吃一驚,素喜熱鬧的老蔡,突然要離會回家,這讓我有些不祥的預感。我問他回哪個家,他說,先回北京的家,馬上就回福建,要回圓坂。一時,我真是感到有些不妙啊。回房間的路上,福建代表團正在大廳照相,老蔡恰好趕到,大家擁着他站在中間,與家鄉的作家們留下了最後一張合影。不及兩個月,蔡其矯在北京家中如雷的鼾聲中,悄然離去。

根據蔡其矯的心願,最後回到了圓坂。十年之後,蔡其矯詩歌研究會在濟陽樓宣告成立。會議的一項重要內容,就是前往村的後山上,蔡其矯生前就開始經營的那座花園。我跟在眾人的後面,走進花園,雖是春天,落葉滿地,風吹過,幾分蒼涼。蔡其矯的墓地在一處斜坡上,黑色的花崗岩墓碑,影雕着蔡其矯中年的微笑,中規中矩的「蔡其矯」三字下面,顯示他的生卒紀年(19182007),碑座上也是中規中矩字體, 「我是大海的子民」。我在墓碑前鞠躬,卻是記不起老蔡甚麼時候說過這句話,可以說他是大海的子民,但他又不僅僅是,他更應該屬於圓坂,他是從這裡走出去最後又回到這裡的一位勇敢的戰士與憂傷的詩人。我想起了沈從文的墓碑上,也有一句話:「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蔡其矯的墓碑應該像他的詩一樣,富有個性的憂傷。


王炳根,國家一級作家,冰心研究會會長,冰心文學館創館館長,福建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博物館協會文學專業委員會副主任。著有評論集《特性與魅力》《逃離慣性》,專著《偵探文學藝術尋訪》《永遠的愛心•冰心》《郭風評傳》《少女萬歲——詩人蔡其矯》《冰心:愛是一切》《林語堂:生活要快樂》《鄭振鐸:狂臚文獻鑄書魂》《玫瑰的盛開與凋謝——冰心與吳文藻》,散文、隨筆集《慰冰湖情思》《雪裡蕭紅》等二十餘種,曾獲福建優秀文藝作品獎、解放軍文藝獎、國第八屆「五個一工程」獎、冰心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