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6月號總第390期
子欄目:「蔡其矯詩歌研究會成立――晉江行」專輯
作者名:韓小蕙
1
家鄉福建,當代文壇出現不少大家。詩歌和散文都優秀,小說是比較弱的一個環節。
散文、詩歌中,如早年的冰心,爾後的蔡其矯、郭風、何為,乃至遐邇海內外、當代詩人舒婷,都是廣大文化天空一顆顆閃亮的星宿。
每個成功的人,在她(他)的生命中,肯定有一位在特定時空出現的伯樂。所謂千里馬比比皆是,伯樂難求,舒婷這匹千里馬,是由蔡其矯這位伯樂發現的。
舒婷的成名作是〈致橡樹〉。
1977年3月之前,舒婷還未真正涉足文壇。某日她陪老師蔡其矯在廈門鼓浪嶼散步。一生追求人間美好事物──包括美女的蔡其矯表示,在他的過去經歷中,邂逅了不少漂亮女性,可惜大多數是頭腦簡單,缺乏才氣;然而有才氣的女性,樣貌不一定娟好。既聰明兼且美麗的女性,不是沒有,卻失之潑辣和強悍,令人不敢造次。
對此一論點,舒婷大不為然,與之爭論不休。她覺得天下男人都要求女人的外貌、智慧和性格的完美,這只是從男人的角度出發,以為自己有取捨受用,其實作為女性的角度,她們有「自己的選擇標準和更深切的期望。」
舒婷因此有感而發,返家一口氣寫了〈橡樹〉這首成名作,並由蔡其矯轉交艾青過目,獲得肯定。後來給北島發現了,把題目改為〈致橡樹〉,發表在《今天》雜誌上,備受好評。此後舒婷一躍而成為當代中國詩壇的一員大將。
我認識蔡其矯,是1978年夏天在北京史家胡同艾青的家。當時我是作為香港文化界代表團的一位成員,應廖承志的邀請而上京的(團長是藍真)。期間曾跑去看望艾青。當時在艾青家剛巧有一位身材魁梧的客人,艾青拉着我的手,說給我介紹一位福建老鄉詩人。
我緊緊握着一雙粗壯的大手,眼前赫然是心焉神馳的詩人蔡其矯,讀過他不少抒情詩篇,愛上他明麗而柔情的詩篇,想像中的他是一個翩翩丰度而有點彬彬弱質的男子,真人卻出乎意料的英偉。
蔡其矯是抒情的,特別從他不徐不疾的談吐和優雅的舉止中,那是屬於蔡其矯式的。
蔡其矯是追求美、善的。他不諱言他愛死美詩美文美女。2005年情人節,他在福建的詩歌朗誦會期間購買了九十九朵玫瑰花,當着鬧市向經過的美麗少女,獻上一支玫瑰花和他的詩作〈思念〉。時年八十七歲。
讀罷這則新聞,我不禁莞爾:這就是蔡其矯!如果你讀到以下這兩句詩,你就不會感到納罕了:「為了一次快樂的親吻,/不惜跌得粉身碎骨。」
這是詩人的恣情,也是蔡其矯的恣情。據知,他曾因熱戀一個將軍的千金,差點陷入萬劫不復的地步。
詩人對感情是不矯飾的,他的詩不光是激情,還有沉澱後的明澈。我曾說過,蔡其矯的詩像一片雲,投影在一碧清潭中。
蔡其矯的詩作中,有着雲的輕舒和雲的灑脫,行雲流水,是對文氣而言,在這裡指的是「詩氣」,是蔡其矯詩的風格。從以下的一首短詩,我們看到「雲的純潔」:
我看見一隊少女在擊浪揚波,
太陽照射她們如一群潔白的天鵝;
而風吹亂嫩綠的柳絲和她們的頭髮,
向每個心靈唱着青春的歌。
──〈玄武湖上的春天〉
在蔡其矯之前,我想像不到還有哪一個詩人,寫過如許朝氣可愛的、揚波擊浪的少女,──在明艷太陽照射下,恍如一群潔白無瑕的天鵝,那一匹為湖風攪亂的頭髮,柔軟「如嫩綠的柳絲」,……所有這些,在在洋溢着春天漲滿的乳汁,撩動人心。
下面且看另一片雲的流響──
南方少女的柔情,
在輕歌慢聲中吐露,
我看到她,
獨坐在黃昏後的樓上,
散開一頭剛洗過的黑髮,
讓溫柔的海風把它吹乾,
微微地垂下她濕的眼簾,
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
她的心是不是正飛過輕波,
思念情人在海的遠方?
還是她的心尚未經熱情燃燒,
單純得像月亮下她的白衣裳?
當她抬起羞澀的眼凝視花叢,
我想一定是濃郁的花香使她難過。
──〈南曲(又一章)〉
「南曲」是盛行於閩南的古老曲調。這種曲調本身就很委婉動聽,詩人遄飛的聯想力,從少女的彈唱中向人們展示很輕柔、很澹美的境界,如雲在水中的流響,汩汩地流進人們的心間,使人進入不是抽象而是形象的音樂的境界。
詩如其人,現實中的蔡其矯也是「一片雲」,他在我們頭上悄悄飄逝,卻在每一個人的心間劃亮人間真情的火花。
2
彷彿是作為一次大變革的紀念
你於無人知的地下儲存
忍受長期黑暗的埋沒……
以上是蔡其矯代表作〈常林鑽石〉中經常被人引用的詩句。
在風雨如晦的年代,中國不知道有多少才智之士,為政治的秋風捲落葉般被掃落,萎化泥塵,滲入深邃的地層,渺無聲息,「忍受長期黑暗的埋沒」。
也許有一天,風雨過後,陽光普照的日子,「常林」經過地殼變動,被深埋地層,千萬年淬成的「鑽石」,終於出土。
但是在現實社會,出土的機會率是很低微的。因為──
當你處身在深邃的地層
僵硬、冰冷、微賤而無光色
經歷時間和風雨無數沖洗
你逐漸顯露,逐漸呈現光澤色彩
藏身在流水下,又為泥沙掩蓋。
有些被掩沒的文學天才,剛在文壇嶄露頭角,很快又被無形的政治巨手打入萬丈深淵,「又為泥沙掩蓋」。
還幸蔡其矯與他的同一代人,在埋沒二十年後,又重新出土。詩人無不感慨地寫道:
二十年,並不是短暫的瞬間
歷史上有過短赫一時的文化
並不比它漫長!
……
這已經是悠久的行程:
錯誤的假設
付出多麼沉重的代價
以為一切輕而易舉
以為語言法力無邊
毀壞多少精華
留下多少破爛!
──〈二十年〉
二十年後的蔡其矯,在當代中國的詩壇上十分活躍,還幸他沒有像「常林的鑽石」,一直被埋沒。
蔡其矯(1918~2007),祖籍福建晉江,1918年12月12日出生於晉江圓坂村。他父親早年便到南洋謀生,1926年,鑑於戰亂,舉家遷往印尼泗水市,蔡其矯在那裡接受了小學教育。他的父親希望他繼承父業經商,1929年十一歲的蔡其矯卻從印尼回到中國。
少年的蔡其矯懷着對祖國、對生活的熱望,單身匹馬去迎接生活的風浪。
他先後在廈門、泉州的教會學校度過五年寂寞的學校生活。1934年,他赴上海,進入暨南大學的附中,在那裡他受到「一.二九」救亡運動的感召,直接參加到火熱的鬥爭中去,並開始發表救亡運動的文章。當運動陷於低潮,蔡其矯在中學畢業後,重返福建,旋後又回到印尼泗水家中。
蔡其矯對祖國熾熱的感情,使他無法安於諧適的生活。
1938年,他又開始第二次的遠征,他先到新加坡,經緬甸、香港,再與一群同學,經武漢,奔赴延安。
後來,蔡其矯到河南新四軍做宣傳工作,由於患上瘧疾,被送回後方,於該年初冬第二度到延安,並進入魯迅藝術學院,開始對文學著作的研習。八個月後的1939年夏,他與三千名青年開赴敵後方,經歷了三個月的艱苦行軍,進入晉察冀。1940年,任華北聯合大學教員。
此後,蔡其矯曾一度擔任新聞報道工作。日本投降後,蔡其矯任隨軍記者,進入張家口,並參加綏遠戰役。1946年華北聯合大學在張家口復辦,蔡其矯在該校任文學系教員,在那裡他邂逅了艾青,自此後便有深厚的交誼。
蔡其矯曾說過:「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我最愛的是李白的詩」;「在中國現代詩歌中,我最敬愛的詩人是郭沫若和艾青」;「在外國詩人中,我最喜歡的是惠特曼」。
蔡其矯在〈《濤聲集》後記〉,道出他在創作上的探索,其中之一就是力圖「在意境上去學習古典詩歌」,把「古典山水詩中的出世思想,變為現代人心理上所必然具有的欣賞山水和熱愛生活的天然聯繫」。
蔡其矯詬病大陸流行的長篇抒情詩:「好像一大盆白開水,無色無味,灌得你肚子快要脹破,而仍有飢餓之感!」
蔡其矯詩的氣魄、格局也許不夠宏偉,但他的詩短小精悍,語言新鮮,風格清麗,抒情味濃重,可讀性甚高。這是蔡其矯對語言藝術下了苦功的結果。
蔡其矯深諳自由詩的要義:「詩是語言的藝術,這對於自由詩尤其重要。因為自由詩不以音韻取勝,就必須以語言的新鮮見長。」
以他的〈波浪〉為例,可見一斑。
永無止息地運動,
應是大自然有形的呼吸,
一切都因你而生動,
波浪啊!
……
今天,我以歡樂的心回憶,
當你鏡子般發着柔光,
讓天空的彩霞舞衣飄動,
那時你的呼吸比玫瑰還要溫柔迷人。
可是為甚麼,當風暴來到,
你的心是多麼不平靜,
你掀起嚴峻的山峰,
卻比暴風還要兇猛?
你英勇的、自由的心啊,
誰敢在那上面建立他的統治?
我多麼羨慕你的性子,
波浪啊!
對水藻是細語,
對巨風是抗爭,
生活正應像你這樣充滿激情,
波──浪──啊!
這首詩寓有深刻的人生哲理,表明一種不畏強暴、熱愛生活的處世態度,藉此也透露作者一向以來追求不屈不折的「波浪式」人生的心迹。有人將波浪喻之為人民,那它就是這個大時代的寫照。
耀明弟:
非常贊成改變稱呼!民族飯店初晤,我就喜歡你了。我逢人就說你年小有為。你的文筆我也喜歡。按道理我也應稱你為兄,但從心裡卻把你當作弟弟,所以寧可不從俗,而照感情辦吧!
我已經欠你許多信了。寄來兩本《風光》,大約沒收,但也應該告訴你。賀年片收到,卻未回應。年初收到你一封信,一直放在隨身帶着的掛包裡,到北京開詩歌座談會,想回信卻又忙於別的事未落筆,隨後又帶着它去參加詩刊社組織的以艾青為團長的海港訪問團,想在廣州就近給你發信,也未成。最後又把那信帶回福州,這一圈竟費去了三個月。今天四月三日,剛到福州,又讀你二月十四日來信。
在北京召開的詩歌座談會,是建國以來的第一次。二十九省市都有人到會,連北京的在百人以上。中宣部部長親自作了重要講話,也是難得的。有不少激動人心的發言。艾青和白樺,說得最好,賀敬之的也極精彩。其中也不免有些鬥爭。天安門事件的參與者,發言最激烈。我傾心於他們。這次集會,可以看作未來的全國文化會的序幕。主題是解放思想,原訂的談創作幾乎沖沒了。從這會中,可以預測未來的詩壇將出現新星。而有些老人,卻也有被淘汰的可能。北京「自發」的文學刊物《今天》也列席,在會上出售他們油印本,那上面的一首〈回答〉已刊在詩刊三月號上。
座談會成果之一,是組織了海港訪問團,由艾青率領,二月二十一日在廣州會齊,到海南島、湛江港、廣州港、上海港,花了四十天時間,寫了六百首詩,尚有一部分人去青島港。艾青帶頭寫了二十幾首。已選出部分詩將在《作品》、《詩刊》發表。上海的《解放日報》已搶先發表一些。
四川決定出詩刊。廣州想先在報紙副刊上辦詩刊。上海已出兒童詩歌月刊。我曾建議四川辦的專登新詩,上海辦散文與詩的合刊,再在有條件的地方專辦個譯詩的刊物。
貴刊用〈元宵〉和〈圓舞曲〉,很受國內歡迎。你們也是一支隊伍,希望多吸收老人和新人。我也將繼續支持,仍由乃賢供應好。
謝謝你贈送的月曆和旅遊畫冊!緊緊握手!
其矯 四月三日晚
彥火註:這封信是蔡其矯1979年寄給我的。信中特別提到建國以來的第一次詩歌座談會,是於1978年底到1979年初在北京舉辦的,氣氛熱烈,各位代表踴躍發言。當時作者與詩人們都認為這是中國文壇開放的標誌。受這次大會影響,上海、廣州、四川都籌辦了詩刊。
信中提到,「北京『自發』的文學刊物《今天》」,原是地下詩刊,由北島主編,在三月號刊登了北島的成名作〈回答〉。
信中提到《風光》雜誌,即《風光畫報》,我曾當督印人及編輯。信末提到的〈元宵〉和〈圓舞曲〉,均為蔡其矯開放後的新作,發表在《海洋文藝》上。
蔡其矯(右)與作者合影(1985年12月於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