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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燕娜 : 反浪漫的浪漫愛情——淺析朵拉小說中的愛情觀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5月號總第389期

子欄目:批評空間

作者名:何燕娜

朵拉,原名林月絲,馬來西亞人,祖籍福建惠安,世界華文文學著名作家。一位多產的作家,朵拉在隨筆散文、短篇小說、微型小說、人物傳記等體裁均有所涉獵,其中小說創作尤見文學功力,著述頗豐。從1983年出版的小說集《問情》到爾後二十餘年先後出版的十八本短篇小說及微小說集內容大多取材愛情和兩性關係,並由此傳達出對愛情命題的獨特見解,也因此有人稱朵拉為「一個把愛情等於生命的全部」(見《問情》卷末語)(1)的女作家。

 

1   反浪漫:全息之愛

首先朵拉反浪漫的愛情觀在朵拉的小說中並非呈現出乾枯赤裸的說教姿態,更不是漫天愛情悲劇橋段的隨意拼貼,而是呈現出一種「全息性」狀態。「全息性」(2)一詞,始出於物理學家蓋柏和羅傑斯新發明的照相技術中,是「全部信息」的簡稱,以照片為例,一張完整的照片如果把它撕一半還能從一半的照片中獲知全貌,甚至將其撕成碎片還能從中分析出照片的全貌,這就是這張照片的全息性。本文以此來指稱朵拉作品中的愛情觀,朵拉作品裡的每一段愛情就像被撕碎的照片碎片,但在洋洋灑灑的碎片中我們都可以窺見朵拉完整的愛情觀。原因就在於朵拉設計的形形色色的愛情故事中,都隱約滲透着共同的愛情底色,就如同製圖中的畫筆預設一般,關於愛情的圖景是預設,變幻的只是愛情所處的構圖環境,具體來看構成朵拉愛情觀的預設要素在於相同的源頭與質地。

 

(一)同源:女權意識的覺醒與更新

兩性關係作為文學的歷史課題之一,在人類社會的發生與發展中長話常新。在母系社會裡,女性以繁衍後代的生理優勢有過之後幾千年都不再出現的軸心地位,但是男性在體力、智力方面的優勢在演化過程中呈現出壓倒性優勢,隨之而來的是原有的兩性優勢關係被打破,逐漸泛化而來的男性中心主義漸漸將女性邊緣化。文學的客體是特殊的社會生活(3),兩性關係也就必然隱現在文學創作之中。

從中國古典文學中以兩性關係探討為主題的小說創作來看,「才子佳人」的愛情模式幾乎是所有故事展開的骨架,在此基礎上展開各式各樣的愛恨情仇,但在雷同的「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中都鮮明地表現着女主人公對男主人公人格魅力的臣服,這裡的女性或許已經具有追求自由戀愛的勇氣,但在人格上並沒有真正地清醒。而在現代文學中,從現代小說開山大師魯迅手下出走的「娜拉」到海派代表作家張愛玲筆下的傳奇女子,看似提供了一種反叛傳統「男上女下」 的戀愛意識,但幾乎都在結局處忠誠於既有的強大社會背景提出改造社會的理想,這是作家的現實主義精神的閃爍,更是時代給予文學的拘囿與本色,並且這種現象在以後的以兩性關係探討為主題的文學書寫中並無明顯的變化。

 

1.女性意識的覺醒

朵拉的文學從愛情出發,她說:「文學是人學,人有七情六慾,文學因此也是情學,如果這個世界缺乏愛情,如果我的生命缺乏愛情,我不知道生活還有甚麼意義?」(4);朵拉筆下的愛情在兩性關係的探討中出發,她說:「整個世界有一半的人口是女人,不過,這百分之五十的人口卻被忽略,沒有發言權,而且受到壓抑、欺侮和冷落。兩性關係從此成為我最愛探討的課題。」(5);朵拉兩性關係的探討從女性立場出發,她說:「我的文學創作,尤其是小說,其實是對男權社會和女性自甘矮化的一種安靜的反抗。」(6)因而,朵拉筆下的愛情在兩性關係的探討之中對女性立場有更為執著的堅守。《十九場愛情演出》以後的微型小說創作標誌着其女性主義文學觀的確立,其中微型小說集《行人道上的鏡子》、《脫色愛情》、《掌上情愛》、《朵拉微型小說自選集》、《自由的紅鞋》等作品更是盡情揶揄和欷歔女性在愛情中的掙扎與淪落,竭力呼籲女性意識的覺醒。在朵拉的愛情觀裡,女性在兩性關係中更容易淪落,在愛情遊戲中更容易繳械投降。〈鐘擺〉中的林佳如甘願為愛情變成三百六十五天循着預定軌道做毫無意義擺動的鐘擺;〈離婚〉中的丈夫對妻子的一切毫無興趣,二人生活在一個除了柴米油鹽之外零交流的情感真空世界,妻子機械地伺候着名義上的愛人而不自知;〈酥炸小魚〉中最喜歡吃「她」酥炸小魚的男友只不過是為攀上有錢寡婦而忍心割愛的負心漢,金錢打破男子相濡以沫的謊言,也撕碎癡心女子無知的含情脈脈;〈衣的顏色〉當「她」還沉浸在失戀的苦海裡掙扎時,一邊傳來的是負心漢恃強凌弱的提醒。諸如此類無疑都是朵拉在愛情的世界裡立足女性立場對男權意識一種安靜的控訴。

 

2.女性意識的更新

當然,朵拉的愛情觀的女性立場並不只呈現為這種平靜的歌哭,可以說這種安靜的反抗更接近於張愛玲式的愛情架構,對比之下,朵拉的愛情世界中對女性意識的執著更多地呈現為一種有力的吶喊,在無形之中隱現着朵拉作為女性作家「巾幗不讓鬚眉」的英氣,這不得不說是對張愛玲女性立場的繼承與創新。正如朵拉自己所坦言,當她發現自己發表的小說竟然如此張愛玲,她選擇盡快抽身,明白模仿得再像也無法超越,這是朵拉在小說的整體風格上的自覺,但其中也無可否認地包含着諸如愛情觀、女性意識等文學觀念更新與重造的開始。一樣的男女情事,一樣庸常世俗中的庸常人生,一樣愛恨交織的情感糾葛,一樣憂傷而意味深長的結局……我們可以在朵拉的愛情故事中找到許多張愛玲愛情傳奇的影子。但是二者有着顯著的不同。張愛玲的愛情傳奇裡,兩性之間的地位是平等的,男女雙方對愛情的失敗負有相當的責任,白流蘇和范柳原之間你來我往無傷大雅的愛情攻守、誰也不當真的愛情遊戲中,作者的批判的視角是平等的。而在朵拉的愛情故事裡,作者的立場卻是不平等的,雖無聲嘶力竭的批判,但是這種站在女性立場上極盡揶揄的姿態是明顯有力的。在〈病情〉中一方面對女性性格中的軟弱不加掩飾地揭露和批判的同時,在〈時代的歌〉裡喊出了女性意識的時代強音:「愛一個人,不主動去爭取,整天在夢中糾纏不清,這樣的歌有甚麼好聽的」(7);在女性依然有着淪為他者人格化的危險的社會背景之下,倘若變成「他」的玩偶卻不是「她」希望的,就乾脆轉身離去,讓「往前走出去的腳步沒有猶豫」 8);愛一個人就像尋找一雙喜歡的鞋,它不一定是款式最新顏色最流行的那一雙甚至不一定是大小正好的那一雙,但是「我想穿我喜歡的鞋子,不管那是甚麼顏色,不論它怎麼吃腳,那是我個人的事。」(9)可以說張愛玲的愛情觀裡是將兩性關係的展開作為對人性表現的一種延伸,因而作者所採取的批判立場是中立的,其最終的目的還是在於解釋愛情背後世事的虛妄、人性的淪落。而朵拉則不同,她的愛情故事有更加純粹的意義,可以說朵拉的愛情觀裡沒有人性考察這樣宏觀的哲學意味,也可以說朵拉更細膩地看到兩性關係的考察中比人性視角更加迫切的課題――女性意識的淪落。

從現有的兩性秩序出發站在女性立場上看待愛情,這是朵拉筆下所有愛情共同的出發點,是朵拉愛情觀反浪漫本質的基本信息。

 

(二)同質:「人必生活着,愛才有所附麗」

在魯迅的文學創作中,〈傷逝〉是知識分子題材中獨樹一幟的兩性情感書寫,「人必生活着,愛才有所附麗」(10)正是魯迅「清醒的現實主義」在愛情觀上的集中體現。它與本文所要闡明的朵拉作品中的「反浪漫的愛情觀」有着相同的質地――愛情來源於現實生活,與女性主義立場的堅持共同體現着朵拉理解的反浪漫的全息之愛。如果說魯迅筆下的涓生與子君的情感悲劇是從反面表現了「愛情倘若脫離社會現實」的後果必然是虛幻愛情的幻滅,那麼朵拉則是從正面更直接地將視角切入現實社會的眾生相中去深入解剖愛情,是將魯迅提出的觀點作為先決條件出發來探討愛情,即任何愛情的發生,無論悲劇與否,首先都應該先植根於現實的土壤。在這個意義上,朵拉的愛情觀與魯迅的愛情觀存在某種呼應、繼承與發展。

 

1.現實面影中的愛情

但是在愛情與現實之間,魯迅和朵拉的側重點又是迥然不同的,比起魯迅,朵拉的愛情觀在文學創作尤其是小說創作中的地位是自足的,在這裡對於愛情中各種命題的探討是主題,現實社會只作為愛情故事呈現不可或缺的面影呈現出來,它賦予愛情以形態,但無法代替愛情。

從上述的〈問情〉以來的兩性題材的小說創作中,我們可以看到愛情故事已經成為朵拉文學創作中一種穩固的文學形態,並以這種集團優勢使愛情觀在其文學創作中擁有一個自足的世界,這樣的世界足以容納斑駁的現實世界,使得現實世界的種種能在愛情故事的展開過程中正面融入,不同於魯迅斬釘截鐵的竭力否定,朵拉作品中的現實生態以一種點滴滲透的方式進入愛情,並以一種女性獨具的細膩的寫作策略悄無聲息地將現實世界的種種面目縫合在愛情的縫隙之中,以此來說明愛情的本質是根存於現實世界,而不是僅僅是懸於空中的精神樓閣。可以說在魯迅的文學世界裡,愛情觀絕非處於自主的表現地位,更多的如上所述將愛情作為展示人的精神狀態的一個視窗,最終目的不在於從文學世界中生發出對兩性關係、情感糾葛的看法與觀點,而是透過愛情來否定現存的所謂的國民劣根性和不合理的社會秩序,因而其愛情觀並非自足自主的。由此反觀朵拉的愛情故事會發現,恰恰相反,社會現實並不以一種先入為主的姿態來否定愛情,而是作為背景襯托着各式各樣的愛情。具體來看,現實世界在朵拉的愛情故事中呈現為兩種形態:立足社會現實,立足人生真實,當然這裡依然是以上述的女性視角、女性主義立場來表現,進一步體現其愛情觀念的全息性,內在統一性。

 

2.社會真實

社會背景下的真實愛情,其真實感正來源於真切的感受而為一段段愛情鋪上的社會眾生相。在這裡,朵拉的愛情故事裡所鋪陳的社會現實主要着眼於兩處――職場生涯和家庭生活。

首先,朵拉筆下的情感糾葛多展開於都市生活,而職場生涯和家庭生活正是都市女性日常生活的兩大分支,而且女性在二者之間的取捨本身就是女性情感生活的一個重要的命題。具體來看,二者交織成兩個現實愛情狀態:第一,職場背景下的愛情糾葛。第二,家庭生活中愛情的失落。當然,因為朵拉筆下的愛情多為不幸、甚至病態的,所以這裡的家庭生活更多的是婚姻之外的同居形式。以小說集《脫色愛情》為例,全集共五十篇,其中以職場生涯為背景的有十六篇,其中有像〈心碎〉這樣將職場生涯完全鑲嵌的故事生命的作品,這種「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暗戀情節發生在辦公室,體現出現代機械式的工作方式帶來的人際關係的淡漠給愛情蒙上的一層陰影。以家庭生活場景為背景的有十八篇,如〈星光的歌〉中家庭對女主人公的愛情觀就有着決定性的影響,正因為從小在家庭中感受不到愛的溫暖,導致了她在愛情中不顧一切追求被愛的機會,就算對方是有婦之夫。這二者加起來佔全集的絕大部分。當然,社會現實對兩性關係的影響是豐富而駁雜的,這只是朵拉從已有的感知經驗中尋取的兩個視角,透過這兩個視角的表現,透露出朵拉對愛情與社會現實關係的整體感知,物質生活的日新月異帶來的是人們思維節奏的加快,速食式文化催生着速食式愛情,這才是整體而言的社會現實,金錢、利益、地位甚至生活雞毛蒜皮的細微小事都能成為愛情裡的變數,這就是社會現實中的愛情。

 

3.人生真實

愛情從來不是騰空存在於思想的閣樓而是必須落實人生各個不同的階段。而朵拉的愛情故事主要是聚焦在生理和心智已經成熟的中青年的人生階段,從這一視角的選擇上包含着朵拉對愛情獨特的看法――能勇於直面人生的年齡才會是真正愛情產生的年齡。人的一生可以粗略地分為生理和心理尚未成熟的青少年階段,充滿激情活力充沛的中青年階段和逐漸參悟生命褪去激情的老年階段。顯然步入人生的老年階段,一方面已經褪去追求愛情的勇氣,更擺脫了遊戲愛情的浮躁。因而在朵拉愛情世界的「悲劇慣例」中,黃昏戀或者老來相濡以沫的愛情不可能成為朵拉愛情世界的主流,其作用僅僅在於從側面來映襯這不勝重複的愛情悲劇。因此,中青年人生階段的愛情是朵拉現實愛情思考的重要載體,中青年時代的愛情能更多地保留愛情應有的衝動與激情,也摻雜着更多人性的弱點,也就更接近朵拉愛情觀反浪漫的本質特徵。這種符合人生真實的愛情觀是朵拉的機智也是朵拉的敏感,在朵拉的小說中中青年人生階段的愛情體現為三種形態:第一種是過去的愛情;第二種是被掩蓋的愛情真相;第三種是眼下的殘酷愛情。以朵拉小說集《脫色愛情》為例,全集分為三輯,首輯命名為「無痕歲月」,以當下清醒的目光來看待曾經「心焦如焚」的愛情(〈心焦如焚〉),重溫過往那首時代之歌(〈時代的歌〉);拾起被時光的塵埃掩蓋了的過時的信(〈過時的信〉)……青年時代的愛情總是這麼無所顧忌留下無數或深或淺的傷痛,而時間是最好的解藥也是最佳的醒酒湯,曾經為之意醉神迷的愛戀在眼下變得真實而現實。第二輯是「百合花蕊」,這裡記錄的是遺落在時光角落的愛情真相,楊安敏青春記憶中的暗戀對象其實只是個甚至記不清她名字的男同學(〈暗戀的真相〉);為參加丈夫應接不暇的宴請反覆做同一款過時的蓬蓬頭的錢太太其實只是無法忘懷逝去的丈夫……最後一輯是「分手演習」將目光顧及當下,直面現代青年男女戀愛中存在的信任危機(〈味道〉);解剖癡情邂逅已婚男子春心盪漾後的矛盾心理(〈一個人的日子〉);最後呼籲女性在病態愛情中應有的決絕(〈過時的手錶〉)。

 

2   浪漫愛情:詩意地和解

其次,如上所述朵拉從女性主義的立場出發描繪出愛情的現實質地,這無疑是對愛情進行一種有是非對錯好壞的理性判斷,這不失為其愛情觀中理性的部分,但是朵拉又並不主張全然否定愛情的感性色彩,愛情之所以為人類所魂牽夢繞並非人們全然理性看待的結果,相反愛情之所以為人魂牽夢縈正在於其朦朧的浪漫色彩,因此朵拉筆下對愛情中的是非對錯的這種判斷往往又是詩意的,美的、浪漫而充滿感性的。結合上述朵拉愛情觀反浪漫性質的論述,可以得出這樣的判斷:愛情實際上應該是理性與感性並存,而且愛情首先作為一種情感而不是一種科學認識或社會認知,往往以感性的狀態呈現在我們面前,因而愛情中各種對立和矛盾都應該在從女性立場出發和承認愛情的現實本質的前提下以一種「詩意」的眼光進行「和解」。

現在本文將對朵拉愛情觀中的「詩意」即朵拉筆下對愛情的這種浪漫的、感性的認知進行論述。如上所述這種「詩意」的本質在於尋求和解,在婚姻與愛情之間尋求一種平衡,在傳統愛情觀念和現代自由愛情中尋求一種平衡,以此詩意地裁決愛情。它起碼包括以下三點:第一,用詩意的眼光相信愛情。第二,用真愛的標準去衡量婚姻之外的愛情和愛情之外的婚姻。第三,用感性思維去包容愛情已有的文化傳統和孕育中的現代意識。

 

(一)前提:相信愛情

在朵拉看來,處於赤裸裸的現實世界包圍中的愛情之所以應該是一種「詩意的裁判」首先在於我們相信愛情,相信真愛存在,相信真愛的力量,只有這樣人們才能用能看穿愛情反浪漫本質的眼睛詩意地看待身邊的愛情。同為馬來西亞華文作家的丈夫小黑對自己的太太有過這樣的評價:「她既肯定純愛的存在,卻又認為愛情有它偽善的面貌。」(11)正如他所說,我們可以看到對於愛情,朵拉在批判與認同、操縱與演繹之間並不是否棄愛情,愛情作為人類最為精彩豐富的情感並非可有可無,相反在朵拉對愛情的極盡揶揄之中我們看到的是朵拉對於愛情的執著的表現與追求。

 

1.相信真愛存在

因為相信真愛存在,才盡力揶揄盡情嘲謔愛情,她批判婚外戀中男性的自私虛偽是在呼喚坦誠相待的兩性關係,她嘲笑女子在浪漫愛情面前的迷失是在期待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她感嘆被歲月揭露出病態的愛情是在讚美所有歲月見證下的相濡以沫。正是以這種熱心人冷眼旁觀的態度堅守着對真愛的謳歌與讚美,在這個意義上朵拉自始至終從未真正像讀者表面所看到的那樣戲謔甚至詆毀愛情,而是選擇以一種正話反說的敘述方式在傳達其對愛情深切而熱切的感受,冷漠地撕裂花前月下的愛情幻象直面殘酷駁雜的現實情愛只是朵拉一種觀念傳達的策略,最終目的在於傳遞給讀者對愛情的信心,而不是撕碎愛情。從相愛到相守,中間隔着沒能釋懷的背叛,支撐起婚姻正常運轉的是女主人公變心之前「留」下的一顆心。因為真愛的存在深信不疑,所以決定寬容,只在乎曾經擁有不在乎天長地久,這也許就是朵拉對於真愛最大的信任了吧。(〈有一顆心〉)

 

2.相信真愛的力量

朵拉曾經說過:「如果這個世界缺乏愛情,如果我的生命缺乏愛情,我不知道生活還有甚麼意義。」(12)所以在朵拉的筆下,儘管愛情絕大多數呈現為悲劇,卻不甚悲傷、直面現實卻不停留於現實,朵拉的愛情觀反浪漫卻也能容納浪漫。

玩弄、放棄、謝絕愛情的人都不可能真正幸福。如上所述朵拉反浪漫的愛情觀決定了筆下的愛情多以悲劇告終,因而故事主人公對愛情的態度多是懊惱的。其中第一種情感經驗常常是:首先他們往往因為一方輕視愛情,而後另一方被愛情放棄,不雙方不得不放棄愛情,當一方的傷痛得不到醫治謝絕愛情,陷在失戀的泥沼裡苦苦掙扎。所以在物慾橫流的社會現實面前,寡廉鮮恥的陳經理不惜用自己的老婆色誘自己的老闆來獲取利益,可最終不過使自己成為金錢的奴隸罷了(〈戲正上演〉)。

傷了、痛了、始終相信愛情的人才能收穫幸福。並不是所有人都會自甘墮落任由情緒掌控,總有一些人生的智者能透過點滴陰暗望見無限的光芒,能從失戀的苦海中掙脫出來。這種情感經歷中,可能由於一方的真心缺席或者雙方都未認真而導致戀愛中一方或雙方身心俱疲,但傷過痛過,他們仍然會相信愛情,因為對遲來的更加真摯的愛情充滿期待,所以生活充滿希望。愛情悲劇的設定使得朵拉筆下被愛情傷過、為愛情痛過的人物比比皆是,但是這些人往往失望卻不絕望,看透卻不看破,這樣我們才會理解為何蘇素玲在經歷了已婚的何志平的欺騙和玩弄之後仍然執著:「那些從來沒有心焦如焚的人才是最可憐。」(〈心焦如焚〉)(13

 

(二)愛情到婚姻之間

其次,在朵拉的愛情世界中愛情是與婚姻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可以說婚姻和愛情共同搭建起了朵拉對兩性關係進行探討的框架。在錢鍾書先生的筆下「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這是歷來文學家們在論及婚姻最經常出現的論斷,顯然這是一種二元對立的思維,它一方面用婚姻來否定愛情,另一方面又用婚姻來限定愛情。反觀朵拉筆下的婚姻與愛情,如上所述朵拉是以一種和解的姿態來看待婚姻與愛情,在她的筆下愛情和婚姻並非「圍城內外」的關係:首先:不用婚姻否定愛情,當愛情走向婚姻是否失活走向死亡取決於婚姻雙方的經營。其次,不用婚姻來限定愛情,當愛情超越婚姻需要我們用真愛的標準去加以衡量,而不是一味否定。當愛情走向婚姻的圍城,不一定就走向死亡,但卻可以走出城外。

 

1.婚姻之外也有愛情

愛情悲劇是朵拉愛情世界中的主角,而婚外戀又是朵拉愛情悲劇中的主角。古往今來,婚外戀是文人們極力嘲諷的對象,他們筆下所有的婚外戀不僅為人所不恥,而且往往起源於肉慾的蒙蔽,少有情不自禁的婚外戀情只是一時衝動的結果。而朵拉的作品中雖然也有不少表現為滿足肉慾而發生的婚外戀,但是朵拉的視野並沒有局限於此,她筆下更多的婚外戀只是「機緣」對人事嘲弄的結果。她說過:「戀愛應當在一個適當的時候挑一個適當的人,要不然,就會製造一個憂傷無際,也許動人但很悽楚的愛情故事。」(〈演繹愛情的另一種方式〉)(14)因此,在朵拉的愛情故事裡大多數情況下至少有一方在這場婚姻之外的任性放縱中付出着真心,甚至是雙方真心相愛,以真愛的標準而不是以道德的規範來衡量婚外戀,這也是朵拉的愛情觀的詩意所在。因為相信真愛,所以對這種情不自禁有所原諒:「事實上,每個女人都在尋求生命中最甜美的愛情,沒有一個女人願意在別人的婚姻和家庭中混淆不清,扮演被人輕視和辱駡的角色,無論那段婚姻是否已經敗壞或者幸福美滿。」(〈病情〉)(15)此外,因為從女性的立場出發,所以朵拉多從反面展現婚外情,以男性出軌愛上一個單純地信仰真愛的純情女子為故事框架,對於這種婚外戀朵拉既是批判又是同情的,以一種憐憫的眼光看待這些不被真愛眷顧的女性,並由此來鼓勵女性意識的覺醒。但是朵拉的筆下也不乏從正面肯定婚外戀情中存在的真摯愛情,〈星光的歌〉、〈來一杯中國茶〉、〈等待的肩膀〉、〈演繹愛情的另一種方式〉中的愛情無一不是婚姻之外的情真意切的廝守。

 

2.婚姻之內的愛情需要經營

如上所述,婚姻無法圈限出愛情的界限,哪裡有真心的雨露哪裡就會有愛情的滋長,沒有婚姻附加的責任與道德,婚姻之外愛情生長的空間隱蔽而狹長。但是反過來,婚姻之內的愛情的生存卻更加的複雜。可以說,在婚姻的環境下,上述所論及到一切駁雜的現實矛盾都會被無限放大,首先婚姻愛情合法化之後,愛情中的雙方不得不直面彼此,兩性關係可變化的空間也愈加逼仄。此外,家庭作為社會的單位,生存於其間的愛情就必須更加直接地面對社會和生活,正如朵拉筆下呈現的那樣結婚之後熱戀中情意濃濃的兩性關係可能會慢慢僵化,甚至最終僵死為沒有報酬的「僱傭關係」(〈無關情事〉)。因此,走進婚姻的愛情並不意味着修成正果,而意味着經營,愛情始終是人生中一項與餘生等長的事業,這時候只有真愛顯然是不夠的。於是朵拉為我們打開了在婚姻中經營愛情的另一扇門:自我。費爾巴哈有言:愛,就是要成為一個人(16)。在婚姻中,愛情的最佳的武器不是用法律和道德為它建立起一座座堅固的城堡,不是將所愛之人圍困在自己設計的劇情之中,也不僅僅是為對方付出自己所有時間和精力,更重要的是保持個體獨立的人格魅力,保留住最初熔鑄了愛意的對彼此的吸引力,在這裡朵拉已經超越了女性的立場,對於女性意識的始終強調帶有了一種策略意義,最終指向的其實是超性別意義的人格獨立。有人曾經說過,愛一個人是從找到自己開始的,〈方向〉李芳華可以為愛吃着陳光輝喜歡的素食,但不見得能用這種自我的犧牲守住愛情,在朵拉的愛情世界裡,一個人只有先尋找到自己的方向然後才能登陸愛情的航船,一旦有一方在愛情裡迷失了自我,那麼另一方也就失去所愛的對象,最終只愛上自己。實際上在愛情的航行裡最好的人格轉態應該是李芳華想起的那句歌詞:「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17

 

(三)傳統到現代之間   

最後,朵拉愛情觀中的浪漫色彩也體現在華族傳統文化中的愛情觀和現代意識中孕育的愛情觀尋找一種平衡。朵拉曾經說過她的文化之根在中國,在傳承中國文化的同時也接受大馬文化。對朵拉而言,傳統體現作品中就是其中所蘊含的華族價值觀念及其整體的精神體系。但是,隨着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馬來西亞迅疾工業化的現實帶來的現代工業社會中自由意識的傳播,這種古今相傳的文化傳統漸漸被淡化,它與大馬本土化的現代文化浪潮相互交融。這種交融體現在朵拉的愛情觀中有兩種表現模式:首先表現為從女性立場出發在傳統的忠貞愛情意識和現代意識的自由愛情觀之間尋求一種和解;其次是在中國傳統的佛教文化影響下的隨緣意識和資本主義文明感染下的自我選擇精神之間尋求和解。

 

1.忠貞愛情與自由愛情

在兩性關係上朵拉從中國古代的宗法人倫體系中的家庭倫理中借來了「忠貞」意識,但是朵拉筆下的忠貞愛情又絕非傳統的等級森嚴、踐踏人性的婚戀秩序的簡單再現,而是在其間有機融入了現代意識中的自由愛情理念。忠貞,作為兩性關係共同秩序的象徵,是愛情中一種理性的存在;自由,作為個體生存的精神需要,是愛情中一種感性的存在,而朵拉的詩意就在於力求在二者之間尋找一種平衡。這種來自傳統與現代的相互妥協體現在傳統的「忠貞意識」由原來的歷時形態的絕對忠貞(18)轉向共時形態的相對忠貞,所謂歷時形態的絕對忠貞是指來自延續幾千年的中國傳統的封建婚戀觀――「從一而終」,這作為一種最原始的忠貞觀正如今仍以一種心理結構的形式存活於人們共有的文化意識形態之中,也是朵拉所極力反駁的。但朵拉並未全盤否認這種傳統,而是從其中提取出積極的要素――堅守,並將其與現代觀念中的人格自由意識相互融合,從而產生一種全新的即所謂的共時形態的相對忠貞。這種全新的忠貞觀既肯定對愛情矢志不渝的堅守,又能諒解在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的境遇適時改變初心,「從一而終」不是忠於唯一的一個人、一種情感模式,而是忠於客觀現實下的真實情感。

在〈如果這不是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朵拉對上述經過取捨與更新忠貞觀的深刻傳達。故事講述的仍然是一個悲傷的愛情故事,心有所屬的女主人公許安敏在面對頂頭上司糖衣炮彈般的愛情攻勢之下仍然沒有放棄對男友堅貞純潔的愛情,顯然在這裡朵拉首先肯定了這種對愛情的忠貞與堅守,但話鋒一轉面對男朋友的意外離世,失去現實基礎和心理支撐的愛情在上司的再次的情感攻勢面前不堪一擊,許安敏住進了用金錢砌成的城堡,故事嘎然而止,作者留下一個開放性結局,選擇不去裁定許安敏是否應該獲得幸福,因為在朵拉心裡她並沒有錯,沒有人可以強求一個人死守一份再也得不到的愛,活着的人就應該努力抓住眼前的幸福,由此朵拉的忠貞觀應該是一種共時的、相對主義的忠貞。面對愛情,人們應該忠貞,但應該是一種客觀現實允許下符合人性的忠貞。

 

2.隨緣意識與自我選擇

佛教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大流脈對朵拉影響頗深,她在接受訪問過程中曾經說過自己深受佛教影響,佛教解釋了她心中對於生命的疑惑。事實上,佛教解釋了朵拉對生命的疑惑,也就必然為她對兩性關係、人類情感問題的探討帶來啟迪,這種啟迪就是體現朵拉愛情觀中的隨緣意識。佛教講究隨緣,緣生則聚,緣滅則散,人在緣分面前不應有妄想和貪戀,不應該去高攀和控制,既不去主動做甚麼,但也不是被動地做或不做,而是在現成因緣條件下做可以做的。朵拉說:「有愛就有遺憾」愛情之所以必然留有遺憾,就是因為緣分未及,強求不來。這種緣分情懷可以說體現在朵拉筆下的每一段愛情之中,因而每一段愛情終是悲劇收場,但卻不甚悲傷,而是釋懷。但是這種緣分情懷在朵拉以中國傳統的「茶文化」為表現對象的愛情故事中有特殊的傳達。以〈來一杯中國茶〉為首,有〈雅文化〉、〈碧螺春〉、〈杯碎的聲音〉、〈茶花落地〉、〈傷心的時候〉等形成一系列的「茶意象」。茶之為物,產自高山,汲天地之氣,納甘霖之雨露,配以一瓢清水流泉,飄散沁人心鼻的芳香,便會收穫一份順應自然,無慾無求的灑脫。這些或是陰差陽錯的愛情追逐,或是物是人非的短暫愛情,或是無奈機緣的婚外戀情,都消淡在這杯中國茶中,結果往往是錯過即遺憾,放過即寬恕,愛對了執著,愛錯了割捨,愛過了祝福,體現出愛情觀裡的隨緣情懷。

但是應該看到,在朵拉的「隨緣」意識之中並沒有因此否定現代意識中的自我選擇精神。如上所述,隨緣並不是在緣分面前逆來順受,等待命運的安排,而是在現成的因緣條件下做出取捨,人不該強求不屬於自己的緣分,但人可以學會放棄放在自己眼前不盡如人意的緣分。存在主義看來,存在先於本質(19),人的存在就是一個不斷選擇的過程,不斷超越來自於他者的安排,而在朵拉這裡,愛情中的選擇同樣來源於人的存在,為了存在,為了擁有真愛,人必須不斷選擇,擺脫不如人意的命運安排,重新選擇自己的愛情。這種對已有緣分的選擇在朵拉的作品中通過對「物」的選擇的思考進行着深刻的傳達,包括選擇自己的鞋子〈自由的紅鞋〉、〈找一雙鞋〉、〈不合腳的鞋〉;選擇自己的歌(〈時代的歌〉);選擇自己的髮型(〈頭髮心事〉);選擇自己的口味(〈冷菜〉)……選擇是首要的愛情命題,人總是首先經過選擇才能進入愛情的大門,選擇一雙自己的鞋和選擇適合自己的伴侶一樣是兩難的過程,拿起了華麗光鮮就可能不得不放下自然舒適,選擇的同時意味着放棄,選擇是困難的,困難來自於放棄的代價,愛情也是如此。朵拉認為高跟細跟、尖頭方頭、款式顏色都不過是藉口罷了,無疑在說高矮胖瘦、年齡距離、性格不合都不過是藉口罷了,真正要找的鞋不過自己心裡喜歡身體接納的那雙,真正要尋的另一半不過是恰適心懷的那個人罷了。

 

3   結語

朵拉自言:「文學是人學,也是情學。無論小說、散文和詩,描寫的都是人,都是情。」(20)但朵拉筆下的愛情自成特色,其中所體現出來的愛情觀是一種辯證的愛情觀,一方面朵拉的愛情觀既從女性立場出發,以清醒的態度帶我們領略愛情的現實本質,但是朵拉的愛情觀裡又從未輕易掩蓋愛情的浪漫色彩,在朵拉的筆下愛情又是詩意浪漫的。或許在現有的兩性秩序中,在斑駁的社會現實和墮落的人性面前,愛情是殘酷的,但朵拉又執意讓我們相信愛情,並以一種溫和的眼光去顧及愛情。

 

 

【註】:

1      張偉.論馬華女作家朵拉的愛情小說(J.湛江師範學院學報,1995,3:34

2      彭雨,張明根,左志毅.淺析全息思維與技能類難美項群技術創新的多元因素(J.湖北體育科技,2006,4:382

3      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124

4      6)任曉燕.對話小小說(M.鄭州:海燕出版社,2012,73,74

5      20)朵拉.朵拉微型小說自選集(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247

7      8)(13)(17)朵拉.掌上情愛(M.吉隆玻:有人出版社,2005,31,120,26,77

9      朵拉.自由的紅鞋(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39

10    朱棟霖主編,張福貴分冊主編.中國現代文學經典1917-2012.1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41

11    小黑.愛情這回事,見朵拉《脫色愛情》序(M.吉隆玻:大將事業      ,2001.VI

12    周萍.生命永遠的回聲——以朵拉的愛情觀與作品為例(J.海外華文教育,2008,4:79

14    15)朵拉.脫色愛情(M.吉隆玻:大將事業社,2001,25,143

16    (保加利亞)瓦西列夫著,楊東熊譯.解讀愛情(M.喀什:喀什維吾   爾文出版社,2004,4

18    梅曉燄.傳統貞德觀的現代嬗變(J.蘇州大學學報,2010,332

19    伏愛華.想像·自由(M.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8

 


何燕娜,女,出生於1994年9月,漢族,祖籍福建漳州。本科學歷,現就讀於福建師範大學協和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熱衷於現當代文學和世界華文文學的學習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