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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仲義 : 新詩史上最對立的接受「訴訟」——「汪詩熱」剖解與現代詩「接受」的省思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5月號總第389期

子欄目:批評空間

作者名:陳仲義

1   接受主體的深塹鴻壑

接受主體的開放性,誘惑着接受的無邊性。層出不窮的接受「黑洞」,不僅吞沒一切「喧囂」,反過來,也「映照」出接受主體本身的「百罅千縫」,導致終端評價千奇百怪,甚至南轅北轍。以新詩史上最具規模、也最具爭議的接受個案――「汪國真熱」作為解剖對象,在長達二十多年接受的膨脹、縮水、變形、走樣的還原過程,讓我們重新打量此前被忽略的接受主體,該還是不該擁有「決定性力量」;如何調整接受的「層級」;新詩接受主體的某種「分級」趨勢,在不同接受級差上能否進行和平的對話;新詩接受的大眾轟動效應與精英化驅策下的接受冷遇,是否必然演變為新詩接受的對峙「死結」?等等,一系列問題都有待細細梳理。

二十年來,熱捧與批判,促成汪國真名噪一時。追捧者堅持:汪國真以廣大青少年為閱讀對象,當之無愧是「青春詩人」、「詩壇王子」、「中國詩歌最後一位輝煌代表」。不同於朦朧詩對生命形而上的複雜感受,也區別於「第三代」對生命晦暗、悲觀、碎片式解構,汪詩的簡潔明朗,雖缺乏深奧的個人體悟,卻迎合廣大青少年需要。「汪國真現象」標示一個詩人擁有自己的讀者群,它既代表一種社會心態,同時也代表一種詩歌方向。

挺汪代表、北大學者張頤武認為,人們低估汪國真的貢獻,淺吟低唱、成為讓普通青年理解的小感悟,從而讓人們的人生豐富。藝評人廖廖認為汪國真作為一個中國的文化偶像,他有着不折不扣的中國傳統文人的底色:溫文平和、順從犬儒,「也許我們不該說汪國真影響了一代人,而是一代人自己選擇了汪國真」。魯獎得主王久辛認為,汪詩有三個精神特徵「青春」、「勵志」、「溫暖」,「對於高中生與大一、大二的學生,是有意義的」。詩人、劇作家李蝴蝶認為,汪詩的出現,本身就是一種積極心態的復甦。即使他算不上偉大,也要看到汪詩能浸潤普通大眾的心靈。(1

倒汪派學者冉雲飛,將汪國真封為「雞湯鼻祖」,「他的雞湯文字參與了種種致力於讓人裝睡的力量,而且貢獻頗大。犬儒大盛,不分青紅皂白的勸忍勸忘,其實是一種變相的對不公不義的維護。」(2)青年學者楊早認為,本該是反思匱乏與蒙昧的時機,卻變成偽青春的記憶狂歡,他談不上撫慰創痛,卻為那個時代「美白」。「某種程度是扭曲、誤導和降低了中國青少年的審美品位,以及他們對當代詩歌的鑒賞能力。汪詩走紅是一副麻醉劑。」(詩人喻言)「更是一場語言災難」(詩人潘洗塵)(3

批判的火力不斷升級:「作為一個詩人,汪國真極不合格。汪國真所有詩歌的水準,徘徊在順口溜、勵志歌、校園黑板報之間。汪詩不是改革開放的新事物,而是社會主義傳統美學的一部分。汪詩的最高成就,也就是流行歌詞的高度。」(4)歐陽江河更加直言不諱:汪國真的詩,全都是「假詩」。這簡直就是對整個詩歌智知層面的一種羞辱。那些表演性成分和精神勵志等,我認為是拼湊出來的。而我們的教材居然把它收入,塑造那種四不像的東西,這是對學生的一種毒害,從小學時起就會有樹立起一種「惡趣味」的危險。(5

其間也有溫和的中立派。比如唐曉渡將汪詩與汪詩的影響加以區分,一方面認為汪詩確實比較幼稚淺顯,易被中學生所喜愛,但另一方面,他的流行並非他的過錯,不應該受到任何指責。他在多元化的詩歌格局當中,也有他的理由、他的意義。(6)張檸認為,汪國真的詩歌通俗易懂,有自己的受眾面、傳播管道,有自己的意義。「我們不能強求所有人寫我們在大學講堂裡所講的那種有深度、意象的東西。我們只能說那是無數種詩歌風格中的一種而已,不能說它就是詩的標準。」(7

鳳凰網文化專欄在汪國真去世後做了個專題,即時流量比兩週前去世的諾獎作家格拉斯足足高出二百倍,可見汪詩在大眾層面的影響力。回顧汪國真1991年出版第一部詩集《年輕的潮》五次印刷高達十五萬冊,《年輕的思緒》四次印刷高達二十萬冊,其「年輕系列」總數突破百萬冊。汪氏清淺流麗雖屬學生手冊關乎理想教育的勵志篇,但作為青少年亞文化形態的正能量,還是征服了青春期的心理市場,適合花季年華的胃口。

這不是中國獨有的現象,同年去世的美國詩人羅德.麥克溫(Rod McKuen, 19332015),也有相似之處。據旅居芝加哥的非馬介紹,麥克溫詩選賣掉過六千五百萬冊,遠遠超過美國歷史上兩個最有名的佛洛斯特與艾略特的總和,同樣也沒得到主流詩壇認可。許多人鄙夷麥克溫的詩太明朗、太糖分。《新聞週刊》稱他「俗氣大王」。名詩人謝皮洛貶他「連垃圾都不如」。(8)截然不同的接受「撕裂」,涉及極為複雜的問題。如果堅定站在問題的各自端點,從單一的角度出發――比如只鎖定文本或以大眾口味為唯一檢測準繩,各自得出的答案就永遠是勢不兩立「你死我活」,但如果在多重視域交集下,引入更多維度,可能就有許多值得協商的地方。

 

2   接受主體的「切分」與局限

其實接受領域存在不同的接受身份與接受層級,不好「一刀切」,它往往導致接受的天壤之別,雲泥之隔,只不過平時多被「忽略」,如今在汪氏身上更加集中與白熱化。假如我們換位思考一下,從十三四歲的陽光嗓音出發,我們會發現,汪國真在稚嫩心靈留下的傳聲帶,即便單向度,也會如《中國少年先鋒隊歌》那樣被唱得格外起勁:「花的河流/必定要奔騰不息/帆的船隊/必定要航行在晴朗的天宇/春天的女兒呵/必定要前進在春天的隊伍裡」;簡易的青春文本、流行的校園文化氣息,當汪國真把理念轉換成單純明朗的聲調,在未諳世事的少年身上極易化為人生動力、素質修養、倫理情操。現成的淺白哲思,迅速被摘句、擷取、抄錄成賀年卡的祝詞、畢業典禮的贈言、彩箋上的珍重,和課桌底下的秘密傳送。這些格言體的勵志篇,有千篇一律之嫌,但對於「一張白紙」、對於生長發育期的八九點鐘太陽,卻有一種「只要明天還在/我就不會悲哀」「當我們跨越了一座高山/也就跨越了一個真實的自己」的即時加油、鼓舞,與鞭策的效用。判斷句的大量運用,強行的制導力量,不管這種力量建立在沙化、浮鬆的基礎,它統攝了青年學子的課業、理想、愛情、未來,斬釘截鐵地「推上去」,用直接的提問方式,明快乾脆的答案,給予所謂正能量的青春指南。縱使缺失歷史感,也不探觸深層現實、違背溫室的生長規矩,但與自暴自棄、消極沉淪的灰色地帶無緣,永遠是清一色、「高八度」的挺拔姿態。所有這一切,都與一個巨大的、青澀群落的心態緊緊關聯,所到之處獲得熱烈歡迎,自有其客觀必然性,因為強大的後台是「國教」背景。

應該承認少量較好文本(〈生命之約〉、〈應該打碎的是夢〉),相對脫俗:「我不想追波/也不想逐浪/我知道/這樣的追逐/永遠也追不上/我只管/走自己的路/我就是/含笑的波浪」。一俟脫開汪氏模式,其嚴重的同質性才略有打破,如〈悼三毛〉「撒哈拉沙漠很大很美/她一定是迷了路了/再也走不出來//她迷路的那天/並沒有下雨/可是許多人的心/都被淋濕了//從此/雨季不再來」。可惜,這樣的文本很少。

所以,與其把汪國真當作詩人,不如當作一般詞作家。理由是文本表意明朗、語言直觀,相對簡潔,修辭簡單,明顯的歌詞化同校園流行歌曲一拍即合。「不是不想愛/不是不去愛怕只怕/愛也是一種/傷害」(〈默默的情懷〉)「青春就是幸福/幸福就是翱翔」。歌詞化結構,經常通過一個理念(如〈感謝〉),在春風春天、浪花海洋、 紅葉楓林、雪花世界等並列物之間做簡單演繹,缺乏層次感,情感體驗有限,多數結構如模子印出來平板單一。即便如此,由於較注重音樂性(大體格式整飾、幾乎篇篇押韻),讀來朗朗上口,也會沖淡內在詩情的單薄。啟用詩歌最簡單手段――重複、排比,製造了情感連貫與情感的直接力量。曉暢的流瀉、明朗的邏輯,使得汪詩節奏輪廓鮮明,特別適合校園朗誦會(也於此埋下了作者轉向作曲的伏筆)。

然而,從專業、從現代詩以原創為生命的創新角度考量,汪詩就乏善可陳了。一旦置於「隱含讀者」、「理想讀者」、「模範讀者」、「有能力的讀者」面前,他的被漠視便勢在必然。通常詩歌界有四種接受形態:深入深出、深入淺出、淺入深出、淺入淺出。汪國真無疑屬於第四種類型淺入淺出。針對文本,香港詩人廖偉棠毫不客氣:我讀到汪國真五十九歲所寫的最後一首詩,比他十九歲、二十九歲所寫的毫無寸進(無論思想境界還是語言能力)。一個人十九歲的幼稚,我們可以說他是單純,過了四十年人生歷練還這樣,那就是存心迎合願意幼稚的人的舉措。(9)這種迎合的幼稚大大暴露文本的美學缺陷與不足,那是連篇纍牘、缺失創造性的大白話,缺乏真切疼痛感,只剩下沒有血肉的骨頭:「如果遠方呼喊我/我就走向遠方/如果大山召喚我/我就走向大山」,翻來覆去,通篇是乾巴的說教,人人皆知的常識「我沒有太多的話/告訴你,走甚麼路全在自己/不要太看重,名利/和榮譽/不必去呼喚未來/未來就在你的手裡」。缺乏生命的痛切,經不起深入推敲,空洞的概念化,是掛在壁紙上的塑膠花,少有詩美的掘進和砥礪。

其結果,最終必然落入明顯的製作套路。主題、題材、觀念、情調、手法,有太多雷同、太多重複(「背影總是很孤單」、「歡樂總是太短」、「寂寞總是太長」、「往事總是很淡很淡」、「感激總是很深很深」)。時間久了,填充式的路子會越陷越深。概念說教,表明情感貧瘠,為文造情,不可能走得太遠。難怪有人說,〈熱愛生命〉幾乎涵蓋了汪國真所有的主題內容,讀他一首詩等於讀他所有詩歌。「本質上,汪詩沒有創造性,沒有獨特性。他詩中的好些句子都似曾相識,很難找到表現他個人獨特智慧的語言。」王小章直指文本的評鑒可謂一語中的。(10

縱然是被多人引用,津津樂道,成為汪國真最具分量的名句「沒有比腳更長的路/沒有比人更高的山」,也很難說是他的原創。經查閱,二十出頭的公劉,早在五十年代三十多年前――的〈山間小路〉就寫出來了:

 

一條小路在山間蜿蜒,

每天我沿着它爬上山巔,

這座山是邊防陣地的制高點,

而我的刺刀則是真正的山尖。

 

讀者一旦讀過「刺刀比山峰還尖」的句子,就不會對「人比山高」發出原創性讚嘆。再推遠一點,也可以看到是林則徐「山登絕頂我為峰」,或有人贈張大千「山至高處人為峰」的翻版。由此不難想見,接受主體本身存在着巨大的封閉性與局限性。接受主體有自覺與自發、敏感與遲鈍、精細與粗糙、深邃與膚淺、穎悟與懵懂、聰慧與愚駑之分。不同類別、層級的接受主體反應是大相迥異的:一些清晰明瞭的,可能被視而不見;一些淺嚐輒止的,可能無限延義;一些庸常普通的,反被奉為佳篇。因為學養、經歷、知識結構、藝術感受力的殘缺、盲點、外行,都會明顯留下接受的內外硬傷。誠如英加登所指出的「讀者的想像類型的片面性,會造成外觀層次的某些歪曲;對審美相關性質遲鈍的感受力,會剝奪這些性質的具體化。」(11

由此看汪詩接受的兩極,少年學子的熱烈擁躉與批評界的斷然否決,完全屬於正常現象。需要省思的是,接受主體的無邊開放是否存在絕對的「天經地義」?它如何對待自身的封閉與局限?接受主體的局限性明擺在那裡,是無法逃遁也無法遮蔽的。流行受眾,無視自身知識欠缺,順隨時尚風流,不以為俗而以為榮;精英受眾,一味搶灘弄潮、高標探舉、唯新是瞻,睥睨基礎層面,也無助於新詩初級形態的普及。在大眾的轟動效應與精英的冷遇命運面前,雙方每一次「交火」,都極易在對峙的語境中升級,又在各自的領地裡「自行其是」,或維護各自的「狂歡」、「快感」,或保留各自的「倨傲」、「尊嚴」。那麼,有沒有「和解」的必要與可能呢?

 

3   大眾轟動效應的背後   

汪詩熱出現不是偶然的,表面上看是經由一兩位編輯發見而引發的出版機遇,其實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時代語境總體合力下的結果。汪詩的轟動緣由,具體分析有四。首先,不能繞開那一個特定的「歷史空檔」期。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自19891992「南巡講話」之前,詩界出現過一個三、四年的「真空」:意識形態高壓、自由言論受挫、公知一片沉喑,先鋒藝苑近乎荒蕪。汪國真適逢其時地出現,與其說他鑽了氣候的「空子」,莫如說時代提供了舞台。本來,朦朧詩對假大空橫掃,可以產生巨大的連鎖反應,但體制性的敏感壓抑,加上傳統審美惰性,延誤了朦朧詩的傳播力度;此間汪詩的青春性與中庸性恰恰貼近官方價值立場――和諧穩定的人倫秩序,與主流文化庶幾合拍,得到鼓勵與順水推舟毫不奇怪。此間第三代詩歌左衝右突,帶有太多探索性實驗性,尚不成熟,叫本來就窄門的現代詩繼續走向圈子化,其尖端的反叛與鋒芒部分,的確很難進入公眾視野,甚至屢遭狙擊,閱讀「失效」。精英觀念的超前與激進,只是對精英詩人有引力與凝聚力,卻無力感召廣大青年學生參與、追隨。精英詩歌義無反顧死守自身美學立場,無形中被廣大受眾拋棄,客觀上為汪詩的登場鳴鑼開道。設想,要是當時沒有意識形態的嚴峻施壓,沒有第三代不加節制、走火入魔的實驗,現代詩界不被快速嬗替的潮流攪局而保留良好生態,汪詩想脫穎而出恐怕不那麼容易。左春和某種程度道出真相:「汪國真的出現,以他對精神的淺表性安撫,讓一個思想退場的年代虛構成讓人依賴的心理洞口,其實是一種精神霧霾,從而完成了與權力同構。」(12

其二,其時校園文化、青春心理的趨同性達到驚人一致,從眾心理長盛不衰,是教育機制的一個弱項。只要「一聲響動」,同處那一個青春期,不同班級、不同性別的人群很容易一窩蜂形成「趨之若鶩」的大流。在烏托邦的想像共同體裡,躁動不安的青春靈魂,大同小異地尋求慰藉與安放。儘管汪詩無法解決真切的實際疑難,但畢竟提供一種符合國家、政黨、社會、家庭要求的文本,並成為個人想像所能接受的精神支點。正是這種接受模式吻合青春期、速食式宣洩,才贏得廣大學子的熱捧。平白清淺的格調,再怎樣貶低,還是挺適合中學六個年級,加上大學大一、大二年級的胃口。八個年段的總數不可小覷。其中最大受體是七○後這一代人,沒有經歷「文革」陣痛,又迎面外來文化初潮,歷史體驗和當下文化指引雙重缺失,加劇了迫切性,只要觸到新鮮的文化萌芽馬上「依附」上去。期間流行的港台文學,無法持久地契合他們的心理需求;乾涸的心靈更加即可地尋求文化雨露,汪詩恰恰填補了這一空缺。

可是,這種青春階段性的訴求不會總是一路狂歡下去。調查表明,當八○後九○後以「隔代」眼光反觀前輩,境遇、思想、資源,都開始發生變化,可以想見汪詩生命力在未來時間長河中面對新一輪受體,要想持續九十年代的影響,肯定要走下坡路了。某種意義上,汪詩可視為一種溫和折中、妥協的「青年亞文化」,部分原因源於青少年較低的辨識文化程度以及較低的審美判斷――滿足表達清晰、意蘊淺顯就達標的接受尺度。這與他們青春體驗的局限有不可分割的聯繫,相對單薄的知識文化結構、發育期的躁動,更願意在流通的、大眾的、青春的廣場上載歌載舞。這,頗像小說界的郭敬明?本質上,可以說汪國真是詩歌界裡的郭敬明。有人通過主題、題材、受體、言論、銷量、跨界等層面的收集比對,出示了兩位青春偶像的共同特徵。(13)如此看來這樣的文化雕塑,只有在校園平台上,才具備發生於接受意義,而校園文化在大文化廣場上,永遠有一蓆之地。

第三,其時的大文化初潮伴隨着「流行」「時尚」「輕型」「消費」元素 :健美褲、倫巴、三點式、麥當勞、「四大天王」,包括劉墉、張小嫻等也進軍大陸市場,佔據一片天下。在此之前,已有席慕蓉風靡校園,《七里香》等印數超過百萬,但是古典式的纏綿優傷,畢竟留下歷史文化隔膜。如果說席詩是青春已逝的似水華年,汪詩則貼身本土校園的青春溫牀,席詩遺留的心理餘溫,被汪詩用另一種明快的青春柴火點燃。平心而論,同是流行詩歌,席詩乃屬於本真行走,源於自我平常心愫,成就了一種清芬圓潤、唯美細膩的風格,遠比汪詩高出兩檔。

第四,汪詩流行成功的很大原因,還在於「順遂」了傳播特性。他關注、遷就讀者,堅持文本一目瞭然,使得讀者在閱讀「加工」過程中,無須做過多的歧義排除。這樣,閱讀難度降低、吸收速度加快,讀者解碼、釋碼過程得以一帆風順,感情的共鳴輕而易舉,閱讀的快感也更容易建立。汪詩放棄高度,降低審美水準,稍比中學平均水準高出一些,在未成熟的心靈引起更多認同;而期間許多優秀詩文本尚遠離大眾視野,在被遮蔽的前提下,汪詩的小哲理更易被視為「上品」。而出版社看準市場,大力推行行銷策略,「捕獲」青少年讀者易如反掌。

這種在「前網路文化」語境中發蹟的「暴戶」,正好是商業出版機制改革下的「寵兒」;作為學術界的「棄嬰」,反倒在「國教」運行中以相當比重入選中小學教材,加劇了前所未有的傳播。(14)這並沒有甚麼諷刺意味,反而證明接受的「正能量」何等符合富有中國特色的國情。當然,還得算上各種鏈條的推動:諸如系列的市場化簽售、電視熒幕包裝亮相、大中專院校巡迴講演、報刊雜誌專訪報道、盒帶光碟推銷、名勝古蹟風水寶地題詞,以及書法、歌詞、作曲的其他才藝,多維加碼,在時代總體語境合力塑造下,汪國真一躍完成從詩界「畸零人」到文化明星,再到偶像的全過程,創造了中國詩界最大的轟動接受效應。2015年聯合國通過量化統計,給出中國素質排名第一百六十四位,蓋出於中國文盲比例高,文明程度弱,藝術教育與資源稀缺。考慮到國人整體素質偏低,汪詩在青年讀者群中能起到如此廣泛的入門「啟蒙」, 這一點應當得到肯定。

同時,也不難理解先鋒詩界對汪詩轟動效應的嗤之以鼻,一直保持着高傲與不屑。就其文本而言,汪詩意蘊淺顯、韻律規整,委實不能滿足精英詩界對好作品的要求。因其研究空間不大,最多只能與瓊瑤、鄧麗君為伍――同存於通俗文化領地。但其驚人的銷量與轟動效應,大大加重了精英界的危機感,焦慮中的精英們對其作品的「爛俗」本無暇指摘,但其「媚俗」卻大大刺痛了精英立場,從而引起強烈「反撲」。(15)這就形成了中國新詩史上歷時最久,對峙最烈的「水火不容」。當下,人們「只願接受通俗的速食文化,說明這個民族的求知能力已經迅速退化,是一種深刻的精神危機。」這樣下去,我們的文化塑造只能趨向低能、弱智。「所以我們今天仍然需要檢討汪國真現象,這本身也是在檢討我們自己。」(16

 

4   「個人化」推行下的冷遇

與轟動效應形成強烈反差,是多數先鋒文本在個人化寫作推進下的慘澹命運。那麼判斷一個作品的價值究竟是由甚麼決定,流行?時尚?市場?抑或創新性?而創新性遭到受阻又該怎麼辦呢?面對媒體,汪國真一直振振有詞:「人民說你是詩人你就是詩人,不被人民承認就甚麼也不是。檢驗作品的標準一個是讀者,一個是時間!那麼多讀者,這麼多年,一直喜歡着我的詩,足夠了。」(17)誠然,時間與讀者作為接受準繩沒有錯,然而,汪國真把青少年讀者(部分)當作「人民」(整體),豈不是在邏輯上做了一次巧妙偷換?而時間,僅僅過去十多年,能否成為「人民群眾」所喜聞樂見的經典,還需要耐心等待。

  表面上,這樣的雄辯,頗能成立,但在某種程度上,是以隱含的媚俗作為部分通行證的。米蘭‧崑德拉深刻指出:「媚俗,是把既成的思想翻譯在美與激動的語言中。它使我們對我們自己,對我們思索的和感覺的平庸流下同情的眼淚。……隨着大眾傳播媒介對我們整個生活的包圍和滲入,媚俗成為日常的美學觀和道德。」(18)而「媚俗的邏輯必然導致對現實生活的文飾,在無所神聖中冒充神靈,在蒼白的荒原上佈置塑膠盆景。因此,嚴肅的、深刻的詩人、思想家就得不到大眾的擁戴,反而那些平庸的、膚淺的、裝腔作勢的表演者倒能成為大眾熱情擁戴的明星。」(19)所以,在流水線上炮製的詩文本,只是文化速食的一次性消費,一覽無遺,失之智性閱讀的樂趣。因為文學價值不高,縱然擁有許多讀者,一時流行,終究還是走不出經典化關口。君不見,在所有新詩、現代詩的重要選本、年鑒、檔案中,汪詩都被「遺漏」。他的位置,當在「當代通俗文化」的某一章節裡。

那麼反過來,那些不媚俗、不時尚,嚴肅、探索性文本就一定高出一籌嗎?也不一定。嚴峻的事實是,先鋒文本以求新求變為圭臬,在個人化口號推進下,罔顧受眾,一意孤行,在普通受眾那裡,自然不斷受到「理解」的多種詬病,像佶屈聱牙、疊牀架屋、晦澀重重、猜謎、遊戲、故作高深、語詞暴力等等,假借先鋒特權,放縱個人語法與個人詞彙表,目中無人地自我滿足、孤芳自賞。

現代新詩的接受「魔咒」一直以來就存在兩種交叉:行走在大眾「喜聞樂見」的路子上,是人氣、擁躉、風光,一路攀升,能迅速打通接受文化的隔離帶,卻又很難保證優質的藝術品格,這種普泛的初級形態有走向媚俗化的危險。而現代新詩的先鋒性「日日新苟日新」,摳心挖腸,遠遠走在時代前面,令大眾的知覺力趕不上他們的步伐,屢遭冷遇、冷凍也很自然。這的確是個不易遷就的兩難。激進者宣稱,是先鋒在引領大眾,否則藝術早就夭亡,大眾反駁說,放棄通俗,就證明高明?看來現代新詩的接受不宜做籠統的「一刀切」,而應 「切分」為不同層面不同層級,以平息混亂。最大群落的劃分是新詩中的先鋒部分,精英部分,屬於引領性的,其尖端朝向不斷的突圍與創新,它對應於高端接受。新詩中的初級部分、通俗部分,屬於公識性的,以讀者的普泛需求為標的。兩者在多大程度多大範圍內的交叉,可獲至魚和熊掌的兼得呢?

羅蘭‧巴特說「文學作品的誘惑使讀者不再是文本的消費者,而成為文本的生產者。」(20)這意味着,即使個人自詡的高端文本,一經問世,其生予大權並不在他手中。讀者不買賬,再尖端的文本也會束之高閣。三十年前,筆者在朦朧詩懂與不懂的爭論――考察「五主將」的接受光譜時,曾多次打比方:如同在九吋電視機熒幕前,坐在前排的受眾,大約離熒幕兩米處,是眼睛看得較為清楚的地方,當屬舒婷與顧城暫時領先的「勢力範圍」;坐在稍後的觀眾,距熒幕四、五米處,看到北島的文本影像,相對比較模糊,尚需一段時日向前「挪動」的努力;而坐在最後面的,八九米開外,即便睜大眼睛,看到楊煉,多數是些閃爍的條紋與光斑,他們需要更長時間的等待。現在,觀看楊煉的位置,已經大大朝前靠攏了,但是遠沒有達到最舒服、合適的位置。這一熟稔的觀看經驗表明,愈是屬於個人化的,愈難得大眾的通融;在不同層級的接受中,都存在着一個相對適中的「視點」。

楊煉挺立在個人化的寫作前端,近期的「後峰寫作」,涉及醜陋、罪惡、病態、古怪、荒謬;開掘自身的後勁、耐力,觸摸內心黑暗的極限努力,由深度派生難度,自難度激發深度,着力營構「同心圓」詩學,做人生――文本――人生的不斷遞增、輪迴。這位「被大海摸到內部」且「眺望自己出海」的鬼魂,站在深淵與懸崖間,一如封口的石像,靜享冷遇與孤獨。

繼楊煉之後,臧棣的走勢更為飄忽。七○後趙卡的描述有一定代表性:他像一個饒舌的憂鬱症患者推遲了一首詩對自身的詩意呈現,他的分句審美讓詩搭起了銳角和鈍角的驚險結構,近乎「閃電的遺址」,人們並不習慣他的逆審美的哥特式巴羅克風格,他的詩反抒情如同小說反敘述,盤根錯節的意象干擾了讀者的視線,令人恐怖的重度修辭幾近一個邪惡狂徒的計劃,他毫無顧忌地展示了一種令人惱怒不已的荒謬性,對讀者形成的障礙卻是難以言表的困惑。說句不太準確的話,臧棣的詩看起來像一種詩的方言,他的詩的確有着常人不可企及的複雜性和難度。(21

這是汪與楊、臧在兩極接受上的巨大落差。若果你選擇後者,你得做好思想準備,在一段很長時期內被打入冷宮,絕對與凱旋門的狂歡無緣。最多與幾位志同道合的「心腹」,共赴險境;也推石般做些啟蒙工作,滴水穿石,來日方長。困窘的原因,是你走得太快太急太遠,經常被大眾的視線拋在地平線之外,不容待見,加上盲視者往往把彩雲誤當輝煌,所以你也不要只顧自己往前趕路,你還有一個任務,時時回過頭來,等待、召喚剩餘的、滯後的隊伍。

汪與楊、臧的案例再次表明,受眾主體的整體性是完全靠不住的,受眾的分化、裂隙與對峙是必然的。尤其在兩極的端頭,前者投合俗化,贏得消費狂歡,後者勇毅涉險,冒着曲高和寡、無人問津的代價。這是新詩普泛的、後拖的板塊,同先鋒的、尖端的板塊的「拉鋸戰」,是不同寫作主體引發不同接受主體的分裂與區隔。隨着整體國民素質的提升,隨着現代詩性的滲透、瀰佈,相信國人的接受會逐漸告別「淺進淺出」的格局,趨於更高的層級。

 

 

[本文係國家社科基金後期項目《詩歌審美接受研究》三十六萬字(批號14FZW005)之一節。]

 

【註】:

1  以上言論見〈汪國真去世引發大討論:純真記憶還是雞湯毒藥?〉,《鳳凰網文化》,http://culture.ifeng.com/a/20150426/43637303_0.shtml2015.4.27

2  廖偉棠:〈拒絕哀悼一個人,但哀悼一個時代〉,《騰訊大家》,http://dajia.qq.com/blog/450599090627125 2015.4.27

3  同(1

4 馬小鹽:〈悼念汪國真的精神誤區:青春追憶症與群善表演〉,鳳凰文化《洞見》欄目第148http://culture.ifeng.com/insight/special/wangguozhen/2015.4.27

5 吳亞順、柏琳:〈爭議:汪國真詩,好詩?俗詩?〉,《新京報》2015.4.27

6 同(1

7 宋宇:〈汪國真:我就問你一句話〉,《南方週末》2015.4.30

8)(美)非馬:〈汪國真:中國的麥克溫〉,《新大陸詩刊》第149期,2015.8

9 同(1

10)王小章:〈價值真空時代的「文化孤兒」――析崔健屯汪國真、王朔現象〉,《青年研究》1994年第11

11)羅曼‧英加登:《對文學的藝術作品的認識》,陳燕谷等譯,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8年版,頁93

12)左春和:《汪國真現象批評》,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98861e0102wcy0.html2015.4.26

13)參見攖寧:〈汪國真、郭敬明,你們到底有多像?〉,《新京報書評週刊》2015.4.7

14)(15)崔鳳敏:〈試論多重文化視角下的「汪國真現象」〉,山東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中國知網

16)同(12

17)孫桂榮:〈汪國真詩歌與青春文學的文化模態分析〉,《南方文壇》2014年第3

18)(捷克)米蘭‧崑德拉:《小說的藝術》,孟湄譯,北京三聯書店1992年版,頁159

19)王小章:〈價值真空時代的「文化孤兒」――析崔健屯汪國真、王朔現象〉,《青年研究》1994年第11

20)(法)羅蘭‧巴特:《SZ》,屠友祥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頁10

21)   趙卡:〈反禁忌的禁忌:臧棣的非正式性〉,詩生活網站《詩人日誌》,2015.7.28


陳仲義,出版現代詩學專著十一部,代表作為《現代詩:語言張力論》(三十六萬字);發表現代詩學論文與批評五百多萬字;現延聘於廈門城市學院教授;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首批特約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