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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綺華 : 城門河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5月號總第389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劉綺華

家不斷縮小。

四面牆像充氣氣球,牆壁撕裂,爬滿血管的紋理,石英和鋼筋紛飛。鄰家孩子尖叫聲像千蟲爬進耳膜,他彷彿進入了真空空間,耳膜逼出血來,兩頰濡濕,舌頭是血的甜味。戴上耳塞,尖叫聲仍然持續,他喘不過氣。瓷磚隨着尖叫聲崩裂成月牙形,家具傾倒。他無處容身,躺在牀上,蓋上三張棉被,雖然是夏天。天花的燈泡搖晃,燈光時明時滅,迷幻得不像人間。黏貼身體的汗讓他抓住一絲存在感,至少還生存。他大開音樂,希望蓋過尖叫聲,但喇叭失靈,他感到在身上奔騰的不是血,是尖叫。

他忍耐不住了。再不對決,他必死無疑。他拿起電鑽,走出家門,來到鄰居門前,他要堵住尖叫聲的源頭,讓世界得到拯救。

 

他住在沙田差不多三十年。三年前父親逝世,他獨自住在這二百多呎的房子裡,整天與城門河相伴。城門河,多美麗的名字。每天下班回家,他都會走到窗前,定睛看着城門河潮汐漲退。深綠色的河水沒有底,捲起沒有人看見、只有他才看到的黑色漩渦。看似平靜其實洶湧,他覺得這條河能通靈,蘊含人類所有的勇氣和力量。

他上網找來關於城門河的資料。城門河的源頭是城門水塘,而「城門」這名字,源於城門谷。古時元朝將領入侵荃灣,當地居民自告奮勇築起石城對抗外敵。他看見「元」這個字,就恨得咬牙切齒。明明不是自己的地方,卻侵佔別人的,然後當作自己的領土。自私和貪心,是人類最大的罪惡。

維基百科說城門河原本很短,但後來不斷延長。站在窗前,他感到城門河就像護城河一樣,圍着沙田,不,是圍着整個香港。他不禁讚嘆香港人的厲害,把短短一條河建成現在的模樣,這證明了甚麼?證明了香港人,絕對有抵抗外敵的能力。每晚看見鋒利的月光照耀城門河,他深信,湧動着劍刃的河水是殺敵的武器。他喜歡跳進河裡,為了更親近城市河,他考了獨木舟牌照,一有空便去划獨木舟,划至深夜才回家。他立志要與城門河連成一體。

可惜,到現時為止,他仍未做到。他仍是他,城門河仍是城門河。學獨木舟已經三年了,三年了。現在他站在窗前,不再是感嘆城門河的偉大,而是想自殺。尖叫聲二十四小時在血液循環不斷,每天下班回家,他都無能為力,近乎瀕死。鏡中的他,雙眼凹陷,青筋暴現,他覺得自己已變成怪物。他想起911裡逃生的人,從一百多層的大廈一躍,向死裡求死,尋求最終的救贖。他多次想跳下去,但窗太小,窗框鎖得很死,撬不開。

他自殺了十多次,但他並不真的想死。每次自殺失敗,他都鬆一口氣,尖叫聲聲量也奇怪地暫時降低,他知道,上天討厭他的懦弱,不容許他以死去逃避,上天要他強壯起來,有任務要他去完成。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每次自殺失敗,他都精力充沛,上網瘋狂尋找電鑽的資料。他需要一把電鑽。

 

他原本打算在沙田買電鑽,但沙田變了很多,從前和輋商場有一家商店可買,領匯收購後變了零食店。沙田街市可買到電鑽,但價錢也太貴。他只好到鴨寮街去。走進一家專賣電鑽的商舖,他目不斜視,嚥下一口唾液,說:「我要一個最強力的電鑽。」字字鏗鏘,他要老闆知道,他是行內人,不是買來當玩具的。老闆是個五十多歲的胖子,抬頭打量他一下,又埋首桌上的賬簿。「鑽木還是鑽牆?」語氣毫不在乎,似乎以為他是靠混的。他心跳加速,但不動聲色,「鑽牆。最大力那種。」

「哪個牌子?」老闆仍然不看他。

他怒得全身顫抖。總之我要最大力那種,你理得我要哪個牌子,你以為我買個電鑽來玩嗎?在他想說「死老嘢」時,一個四歲左右的女孩衝進店裡,剛好踏到他的腳。他不感到痛,也沒清楚看見孩子的模樣,但孩子一聲接一聲的「快,媽媽」,說的是普通話,尖叫聲頓時在他耳邊高飆,頭顱拴緊,頭痛欲裂。他忍無可忍,「屌你老母死大陸仔」立即衝口而出,大聲地說了三次。

老闆抬頭看他,街上的途人停下來看發生甚麼事。世界突然靜止。他看看老闆,也看看圍觀的人,彷彿變成了異類,一陣熱湧上耳根。

一個身型像潛水艇的大嬸上前抱起孩子,她似乎聽不明白他剛才說甚麼。她用普通話賠笑說:「對不起,對不起。」轉頭厲聲跟那女孩說:「你弄痛別人知不知道?」突然,四周的人消失了,只剩下無數雙眼睛,射燈一般照射着他,好像他做錯了事。他腦袋一片空白,下意識地說,無嘢,唔緊要。大嬸跟老闆也說了句對不起,就走了。

這次真的屌我老母!說甚麼無嘢,唔緊要?應該一拳打爆她的頭,把小鬼踢至大腸也吐出來。一整隊說普通話的現在要佔領香港,對說普通話的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這時尖叫聲又再次響起,鑽穿他的骨,他站立不住,快要暈倒。老闆擠一擠肥腫的眼簾,輕輕挪動像圓球的身軀,慢條斯理地從櫥窗取下一個電鑽,插電,開動。「這個可鑽牆。這個牌子也蠻好的。」他知道老闆一定心裡蔑視他:說句屌你老母虛張聲勢,有種就出手吧。他羞愧得無地自容,哪管是鑽牆還是鑽鐵,他不理了,一手抄起電鑽,放下五千元就衝出去。老闆在背後取笑他「低能仔」,走進地鐵站時,他還聽到老闆的恥笑聲。

回到家,在混亂的尖叫聲中,他走到窗前,凝視那條自遠古就在抵抗外敵的城門河。陽光下,城門河閃着白花花的刀花,他想也不想,拿起刀片在手腕上劃上第二十七條血痕。刀跟尖叫聲一樣尖銳,血比上幾次流得多。他要用痛苦懲罰自己,銘記教訓,讓自己更強壯。不怕痛,就不怕被批評、被取笑。有甚麼可怕?反正他連死都不怕。

 

以前他跟一般人一樣,每天吃喝拉撒,大學畢業後在物流公司當文員,月薪一萬多,上班等下班。那時他的嗜好是打機和上網,沒特別喜歡城門河。但自從父親逝世後,他雙眼忽然明亮了,能透視世界底層的罪惡,他發現,街上每一個人都在爭奪,香港人每一天都在抵抗,戰爭每時每刻都在發生。

那天晚上,父親突然流鼻血,過了很久仍不止血,父親已經七十歲了,附近沒有夜診,他就帶父親到醫院急症室去。急症室裡人非常多,座位坐滿人,他和父親站在一旁,過了數分鐘才輪到了一個空位。他讓父親坐下,吩咐父親微微低頭,按着鼻樑,他想起小時候流鼻血時,老師是這樣教他的。

他跟父親說話時,旁邊有人用普通話說:「等了兩小時了。香港的醫療很差勁⋯⋯」是一個孕婦,她摸着肚子,疲倦地嘆氣。女人的外貌標致,有很深的雙眼皮。他忍不住多看兩眼。女人旁邊的男人狠盯着他,他就不敢再看。

坐在父親身後的是一家三口,也是說普通話的。夫婦打扮新潮,女的還化濃妝,孩子約莫四五歲,躺在男人的懷裡。男人說:「乖,很快可看醫生,乖。」女人就低頭玩微博。

他舉目一看,發現全場坐着很多大陸人,甚至比香港人還多。

一直等一直等,凌晨一時了,不知還要等多久,他叫父親先睡一會。很快父親就鼾聲大作,像平日睡覺一樣。當時他想,流鼻血而已,應該沒太大問題,反而擔心明天要上班,不知何時才能回家睡覺。凌晨兩時,旁邊的大肚婆走進診症室,很快就走出來;凌晨三時,後邊那一家三口也進去了,也很快走出來。診症室的人來來去去,他模模糊糊地睡着了。凌晨四時左右,護士喊他父親的名字,他才醒過來。他輕搖父親,父親沒反應,拍父親,也沒反應,護士趕上前,用手指探探他的鼻孔,慌張起來,立即把父親抱上病牀,推進診症室去。

後來醫生告訴他,父親因為鼻血流入肺部,所以死了。原來流鼻血會死,他現在才知道。誰沒流過鼻血?但誰會因為流鼻血而死?

看着父親蓋上白布,被推入殮房的一刻,憎恨流遍他的身體。為甚麼當時不着緊一點,叫護士盡快讓父親進診症室?為甚麼當時睡着了,不留意父親的情況?為甚麼醫生先醫那個本該早死早着的大肚婆,那個廢柴孩子,都不救他父親?

晚上陪父親去醫院,中午獨自從醫院走出來。陽光普照,天氣非常炎熱,熱蒸氣上騰,眼前的的士站左右搖晃,他忽然嗅到強烈的燒焦味,沒錯了,那是硝煙的味道。這時,身後有人用普通話大喊,衝呀,快呀,衝呀,快呀,他還來不及轉頭,敵人就繞過他,在醫院門口插上了那面紅色的魔鬼國旗,霸佔領土。他想衝出去,打他們一頓,用盡力氣報仇,但那班狡猾的仆街,跟他扮個鬼臉就坐上紅色戰車,一溜煙走了。

 

他握着剛才買回來的電鑽,去敲鄰居的門。他捏着腕上的新血痕,用痛楚激勵自己。應門是那賤人,三十來歲,束馬尾,笑盈盈地開門。「多謝你替我們修理吊櫃。」說的是普通話。她的笑容虛偽、無恥,一舉一動,都在勾引男人,恃着自己有幾分姿色。他當然不為所動。他一聲不響,跟她走進二百多呎的房間,握着電鑽的手冒着冷汗。

他不是第一次來她的家。兩年前,她的家沒那麼亂,只有一張沙發牀、冰箱、衣櫃,空洞得像原始洞穴。那時沒有尖叫聲,孽種還在她肚子裡,他親眼看過女人衣服下肚皮的蠕動,像肚上纏着一攤蛇餅,非常嘔心。那次她請他來安裝電燈,她說孕婦不能爬高,唯有找他。那個慳電膽到今天還在。現在她的家擠滿奶粉、玩具,地上鋪上一張骯髒的嬰孩用地氈。這一切都增加他的厭惡,她哪裡有錢買這些?還不是靠非法勾當,故意把孽種生出來,移民來香港騙福利?騙福利算了,還日夜發出尖叫聲騷擾他人,她們根本不應活在世上。

「不好意思要你來幫忙。」她給他倒了一杯橙汁。現在尖叫聲停止,孽種睡着了。

他一口喝下橙汁,酸味呼喚手腕上的痛,他默唸着前來的目的。這次他一定能成功,沒有觀眾,沒有閒人,沒有人看着他,他不會臉紅,不會羞愧,想做就能做,很安全。

喝過果汁,她帶他進廚房,一個長方形的吊櫃向左傾斜,擋住了窗,窗外的城門河被切斷了,他討厭不完整的城門河,對她更加仇視。「可以替我加幾口釘嗎?我怕有天倒下來,會死人。實在謝謝你。」

沒有尖叫聲,內心暢快得多。她看着他,充滿感激和讚許的目光。這不是他下手的時候,他要在她在不知發生甚麼事時,讓她血流滿地,措手不及地驚呼:你,你是個殺人魔!

他攀上摺櫈,開動電鑽,轟一聲,那孽種醒了,尖叫聲又回來。鑽針受到尖叫聲鼓動,變得瘋狂,鑽針上的凹坑旋成一個光滑面,傳來一陣熱風。他捉不穩電鑽,鑽針在牆面左右晃動,鑽不出直線,卻鑽成了一個尖錐。尖叫聲浪持續升高,他有種感覺,尖叫聲加上電鑽的衝力已把牆壁震碎,只要一個拳頭,就能把牆推倒。他放下電鑽,輕捏被電鑽磨至發紅的手掌。

「忘了,應該給你一對勞工手套。」她裝作很有禮貌,輕聲軟語,典型大陸女人的聲線。

她走出廚房,機會來了。他握着電鑽,從摺櫈走下來,跟隨她。只要走到她身後,乘其不備,一手抓着她的手臂,一手把電鑽插入她的尾龍骨,她一定痛苦倒地,然後他把那孽種重重摔在地上⋯⋯他轉入客廳,孽種還未來得及跌至頭殼碎裂,那女人就笑盈盈地朝他走來,一手抱着兩歲大的嬰孩,一手拿來勞工手套。

「欣欣,叫哥哥啦。」她把手套遞給他。孽種羞怯地低頭,說:「哥哥。」就是這孽種。女人親孽種一口,說:「哥哥真好,替我們修吊櫃。」孽種不看他,把頭扭到媽媽身後。

他想出其不意地殺她們,現在少了一個機會。

他在牆上打了一拳,尖叫聲的力度似乎未夠,牆還算堅固,於是他在那個不規則的尖錐繼續鑽。戴上勞工手套雙手舒服多了。電鑽一開,牆壁傳來轟轟巨響,女人輕掩孽種耳朵,但孽種還是沒停止哭鬧,尖叫聲在牆與牆之間穿插、衝擊,他甚至聽到他家裡傳來爆炸聲,但那可惡的女人,竟然若無其事,還跟孽種唱歌,親吻她。

開始鑽深,聲音沒那麼響,孽種不哭了,坐在媽媽手上看着他。女人跟他談起她的身世,說了大堆,重重複複,全是老套的橋段:被男人騙,以為來港後可住大屋,但被男人拋棄了,她沒有大陸居留權,被迫留在香港,靠綜援生活⋯⋯

他沒作聲,她以為他在聽,說着說着還流下淚來。但不久她拭掉眼淚。「雖然綜援金很少,但我每天很努力做兼職,下班還到小童群益會做義工,我要為欣欣做個好榜樣,讓她知道面對困難不要退縮,做個有品格的人。」

不要博同情了,食屎啦。我由早到晚被迫聽孽種的尖叫聲,誰來可憐我?她的抽泣聲令他怒火中燒,只要她一轉頭,他一定給她後腦一記電鑽,紫色的腦漿立即湧出來。

但她沒有轉頭。

「哥哥真是大好人,對我們很好,快跟哥哥說多謝啦。」

孽種羞怯地看着他,逐字逐字說:「謝――――――――

「欣欣,你長大要像哥哥一樣好,知道嗎?賺錢多少不重要,做一個好人就夠了,將來要盡自己能力幫助人啊。」

孽種看着她媽,牙牙學語:「幫人。幫人。」

這刻,時間停下來。尖叫聲也停止了。他的大腦短路,知覺和思想凝結在牆上的洞裡,牆硬得他無法思考。無論他怎樣推撞,牆仍不倒。他好像變了另一個人,內心前所未有的平靜,電鑽也回復正常,鑽成筆直的線。女人不住感謝他,臨走時,還送他一袋大橙。

回到家,孽種又開始尖叫了。家繼續縮小,他那二百多呎的家,小得連十呎都沒有。外牆還未向下墮,但岌岌可危。他呆看牆身的裂痕,從裂痕可窺見城門河的一角。終有一天,所有牆都會向下掉,連地板也下陷,他將會淪為911的空中飛人,永遠活在空中。

他憎惡自己,用刀片在身上亂刮,表皮翹起像碎紙屑。明明是大好機會,明明可以為所欲為,為甚麼那麼心軟,一句多謝一袋橙代表甚麼?

 

失眠的晚上,他反覆思考一件事,他覺得自私和貪心的人應該滅絕。歷史上國家與國家互相佔領,不斷把他人的東西據為己有,勝者為王,敗者呢,就以和平作為藉口苟存於世,反反覆覆。現在香港快要被敵人攻佔了,危難迫在眉睫,和平已毫無用處。他內心滋長着不摻任何雜質的仇恨,仇恨是最強大的力量,希特拉也是靠煽動德國人對猶太人的仇恨,才能發起那場遺臭萬年的大屠殺。

 沒錯,他需要的就是仇恨。那些說普通話的人,連猶太人都不如。他們根本不――――人。無論他們是好人壞人,是廣東人北京人浙江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要他們來到香港,只要是說普通話的,他們也只是一班侵佔別人領土的,生物。

但他清楚瞭解自己的弱點,空有仇恨,毫無行動力。每天利用仇恨,心裡上演審判的戲碼,恍如法官判決他是對的,孽種無時無刻尖叫是錯的,就完了。對,代表甚麼?錯,又得到懲罰嗎?他甚麼也沒做過。

空有仇恨人但沒有行動的人,不配活在世上。

擁抱內心的仇恨,與敵人對抗,用徹底的勇氣定義自己,才是真正的英雄。英雄就是每一刻都在戰鬥,他們明白,在危急存亡的關頭,保護自己的領土是最大的道德,所有良善已無意義。這個時代,不需要好人,只需要英雄,真正值得留在世上的,也只有這些人。

這些想法令他異常興奮。外牆的裂痕擴大,像受驚的瞳孔。在壓縮至顆粒的空間裡,他感到力量注滿肌肉,手臂的微絲血管歡快地跳躍,六塊腹肌在明滅的燈光下閃爍。一股強烈的力量把他推出家門,在無人的夜裡,他抱着他的獨木舟,跳進城門河裡。

河水泛濫着惡臭,死魚浮游,蒼蠅在垃圾堆閃着綠光,月影在前頭煽動着他。這條五十年不變的河,是歷史的河,混雜着對抗的勇氣,湧動着自古以來的血腥記憶。他與生俱來的戰鬥能耐隱藏了,現在就要恢復湮遠的本性。尖叫聲尾隨着他,他泡浸在剛烈的河水裡,毫不害怕,他甚至期待遇上一條鱷魚,用最殘忍的力量與牠匹敵。他沒有一絲憐憫。

除了女人和孽種,他還要把所有說普通話的人一舉殲滅,他要殺掉習近平,殺掉溫家寶。十三憶人口,可以殺一世。他想過了,電鑽是大屠殺最有用的武器,可鑽進最底層的罪,把世界徹底改變。他會研製一個可發射導彈的超級電鑽,炸毀那條說普通話的神經。因為他,貪心的佔領從此滅絕。多偉大的歷史。

他沿着河岸划艇,愈划愈快樂。看見魚,他捉起來堵進岸邊的石塊裡,看着魚尾猛烈擺動,他覺得跟尖叫聲做了小小的報復,而更大的報復將在後頭。他不只要保住他的家,不再受尖叫聲騷擾,他更要成為獨一無二的自己,他要創造歷史。

他大笑,地殼震動,平靜的河面湧起滔天浪潮。他笑得喘不過氣。

划了兩小時,最終,他沒遇到鱷魚,划至大圍,城門河變窄,河兩岸是混着工業廢料的沼澤,獨木舟不能前進。他很累,肌肉痠軟,手臂僵硬成石頭。孽種的尖叫聲遠遠傳來,聲浪不斷增大,全大圍的居民聽見了,一定像他一樣,驚恐得無法入睡。突然,狂風吹來,一陣利箭打在他身上。肯定是敵人在暗中放箭。他全身中箭,箭頭要插進心臟了。快要死嗎?是不是快要死了?他洩氣了。他哪會是英雄?她們在控制他,他只是個連呼吸也無法自主的廢物而已。

只要睡得着就夠了,求求你們。

 

回到破碎的家,他沒洗澡,沒睡覺,癱坐在牀上,呆呆看着窗外的城門河。天空的顏色一層比一層淺,城門河流動着汩汩的陽光。他知道做英雄輪不到他,因為他要睡覺。他已失眠了三年。中國會不會滅國他沒所謂,他已無力理會。

他討厭自己到極點,想哭,但哭不出來。

電鑽靜靜地躺在地上,像一頭溫順的狗。他跟自己說,這次不能再失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握起電鑽,衝出門口。

早上七時,女人拖着孽種走出大廈門口,他尾隨其後。女人跟平日一樣束馬尾,馬尾辮隨着急促的步伐左右搖擺。孽種發脾氣不肯走路,女人就抱起孽種向前走。孽種五官緊皺,面目可憎,死命尖叫掙扎。「我不要上學,不要,不要。」他嚴重暈眩,舉步維艱。女人柔聲說:「別哭,沒事,放學媽媽來接你。」

他握着電鑽走路,旁人向他投以異樣的目光。有誰看他,他就睜大雙眼瞪着他們。握着電鑽不行嗎?我就是喜歡握着。他想趁人流較少時把電鑽插進女人的腦袋,但女人不是巧妙地走進了人堆,就是走得太快,令他追不上。他懷疑女人背脊長了眼睛,看見他走近就加速,找機會閃躲。她以為穿上衣服,就沒人發現她用背後的眼睛監視他嗎?蠢貨。

不久,她們走進新城市廣場。他一直不敢走進這個商場,這裡早被大陸人佔領了,是大陸人的根據地。每次還未進去,只是遠遠站在門前,他已聽到尖叫聲在腦海轟炸。現在一步一步向敵軍陣營走去,他起雞皮疙瘩,全身發熱,心臟快要跳出來,但他沒有選擇的餘地。好不容易來到商場門口,他步履不穩,不小心栽倒了。他爬起身,雖然很怕,但深深吸一口氣,就推開商場的玻璃門。商場內果然如他所料,沒有一個人,只有成千上萬的行李箱,它們沒有面目,全是清一色長方形。是大陸來的軍隊。行李箱們瞪着他,充滿敵意。他好像踏進了異域,被一群野蠻人包圍着,而他手中,只有一個沒來得及改裝的電鑽。一個人一把電鑽怎能對付海量的行李箱?

女人拖着孽種向着火車站走去,眨眼間她們也變成行李箱,一大一小。

就算被行李海吞噬,也要堅持下去。他咬緊牙關,向一大一小行李箱衝去。其他行李箱似乎未準備好開戰,有點驚愕,紛紛給他讓路。很近了,很近了,他把電鑽針指向前,多走幾步就插進大行李箱身上了。這時小行李箱轉頭,看見他,高呼:「哥哥。」大行李箱也轉身,有點錯愕,「上班嗎?」他一時反應不來,站在原地。她看到他手上的電鑽,微笑。「電鑽壞了要找人修理嗎?如需要修理費,我可以負擔……」

他覺得他應該要說些話,說時就把電鑽推前,讓她措手不及。但大行李箱面向着他,怎殺呢?他無法動彈。為甚麼正面不能殺,一定要背面才殺?為甚麼雙手動不了?已經很多很多條血痕了,已經不再怕流血了……他很累,很累,電鑽掉在地下,冷汗直冒。大行李箱看見了,連忙從手袋裡拿出紙巾,塞在小行李箱手上。「欣欣,哥哥很熱,給哥哥一張紙手帕吧。」小行李箱蹣跚地走向前,把紙手帕塞進他手中,然後捉着他的手,吻了一下,抬頭看着他,說:「謝謝哥哥。」就走回媽媽身邊。

「欣欣真乖,我們走吧。」這時,大行李箱回復女人的模樣,小行李箱也變回一個兩歲小女孩。女人拖着小女孩走時,不忘回頭跟他說:「需要維修費隨時跟我說啊,再次謝謝你啊。」

他拾起電鑽時,女人和小孩已經離開了,他跌坐在地上。為甚麼會把她們看作跟自己一樣,是一個人?為甚麼當時心裡對他們有同情、甚至欣賞?為甚麼他的羞恥心永遠揮之不去?現在不是很危急嗎?他的家快沒了,行李箱軍隊要乘機湧過來,不是嗎?她們真的是人嗎?人?人?人?

人,人,人……

他坐在地上抱頭痛哭,一雙一雙腿從他身邊經過,沒有人理會他。


劉綺華,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曾任編輯,現投身教育行業。作品散見於《字花》、《秋螢》及《大頭菜》。獲2016年中文文學創作獎小說組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