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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艷媚 : 球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5月號總第389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郭艷媚

走廊燈光一片昏暗,一直蔓延至最盡頭那間小屋,鐵門看起來是疲憊的。房間裡有許多腳,還有陰影在排隊,有的腳在踢踏着舞步,有的腳在倒數,有的腳準備向前衝刺,還有一架電動輪椅在客廳正中央緩緩移動,伴隨着輪椅把手上倒吊着的小破罐子吞吐出四月的櫻花味。

54321」他大聲數着。

隔了十分鐘,「叮咚――叮咚叮咚」,他知道是樓下的胖保安花姨在按門鈴,只有那麼粗壯的手指頭,才能按得這樣鏗鏘有力。永強不耐煩地說,「阿咪,開。」阿咪挺着黑黑的胸膛,非常不情願地去開門,壓抑下來的情感不知道該如何儲藏。

一條窄窄的門縫開了,果然是花姨。她鬼鬼祟祟地瞄了一眼屋內,燈是關着的,只有大球場的光線射進屋內,隱約看到房間朝西邊的窗戶打開,風似乎沒敢進來,窗外的風鈴像波瀾不驚的水一樣一動不動,永強坐在輪椅上。花姨忍不住開口:「永強,剛剛啪的一聲巨響,我去八卦了一下,竟然看到你家的貓攤在樓底的花槽裡,血肉模糊!」過了不知多久,阿咪終於搭話,「貓貪玩,主人很傷心。」「一隻貓而已,不用太傷心啦,又不是人。」花姨的聲音越來越小,腳步聲也越來越遠,三十六樓的電梯門打開了。

「阿咪,睡。」家裡鐘錶上的秒針越來越吵,一秒比一秒大聲……阿咪徹夜難眠,在這個所謂包容的都市,包容了多少故事?

「同學們,失去雙腿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對光亮失明!我現在跟大家分享一下我的故事,我本來和在座各位一樣,擁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可天有不測之風雲,一個無良的司機醉駕,撞翻我整架車。我昏迷了整整一個月,醒來的時候,手腳都已經不能再動了,只能靠氧氣機二十四小時泵氣幫我呼吸維持生命。那段日子我每天望着天花板,數着每分鐘呼吸機泵十六下氣到我的肺部,那種非人的生活,當時的我好想死了算了。」永強一邊說,他的頭不自覺地往輪椅的背靠墊一直靠,雙耳通紅,眼泛淚光,似乎有點激動。

「但是當我想死的時候,突然看到窗外射進了一束陽光,我不想死了,我想好好活下來。於是我用口型跟醫生說,讓我嘗試自行呼吸。醫生將我的氧氣管拔掉,就這樣我每天離開呼吸機堅持練習十分鐘,足足一年。醫生說有五次我停止了呼吸,差一點就死了。可是因為我的堅持,最後終於成功離開氧氣瓶生活了!我現在甚至可以在這裡和大家說話!感謝主。」

大禮堂響起一片熱烈的鼓掌聲,老師走到同學們面前說,「非常感謝永強的講座分享,他簡直人如其名,是一位非常堅強的生命鬥士。雖然有嚴重肢體傷殘,可是尊重生命熱愛生活。希望同學們以後面對逆境時都要學習他,積極面對人生,珍惜生命和努力學習,這樣才真正達到我們舉辦生命教育課的目地,貫徹到用生命影響生命的活動宗旨。」

「阿咪,走。」阿咪走到台前,握着電動輪椅的握把,把永強推離眾人的焦點。「阿咪,吃完午飯,我們去寵物店買隻新貓回家。」阿咪本來平靜的臉容突然像小鳥畏懼獵槍一樣。太緊張竟然放了個屁,不僅聲音很大,而且氣味像腐臭的雞蛋散發出的味道。永強朝她不屑地看了一眼,本來就粗糙黝黑的身子,在陽光下,皮膚的毛孔顯得更大了。

有了新的小貓,這個家似乎又注入了光明。平常沒有生命教育堂的日子,永強就在家玩電腦,有時候是用網上版的whatsapp聊天,有時候做教科書排版工作,有時候玩線上遊戲。新買回來的小貓咪很黏人,一直趴在永強的大腿上一動不動,因為她眼睛大大的,身體雪白,永強給她起了個名字,叫「豆漿妹」。

流質的黃昏的天空裡,有飛機留下的痕迹。永強把口中控制熒幕的感應棒放下,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阿咪,按。」躲在廚房玩手機的阿咪馬上下意識按下電飯煲的煮飯按鈕。如果沒有故事,其實生活就像在碗裡餐桌上有白米軟香般的簡單。

話說回來,阿咪背井離鄉在永強身邊做傭人已經兩年。在香城這個地方,像阿咪這樣的人非常多,她們從菲律賓、印尼而來,錢攢夠了就離開,阿咪也是這樣想的,畢竟老公和四歲的小孩都在印尼。「阿咪,水。」

突然傳來永強在客廳的叫聲,把在發呆的阿咪嚇了一跳,她馬上拿着永強的杯子,倒了點溫水,迅速來到永強身邊,插進一支吸管,放在永強嘴巴裡,不到一分鐘,一杯水被吸乾了。

「同學們,因為一場車禍,我就只剩下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和腦袋。在醫院一住就是十年,在醫護人員的幫助下我定期做物理治療,每天堅持運動十分鐘,雙手拉筋,防止肌肉萎縮。隨後我更學會了用電腦工作,我還記得當時我的頭還戴着頭套,我用嘴巴含着筆在敲、敲、敲地學習打字,寫的第一句話是不要放棄!因為我知道一個不肯放棄自己的人,是永遠有力量的!」話音剛落,禮堂裡又響起一片熱烈的鼓掌聲,此起彼落。

「永強哥哥你好,我是基督教中學中四學生安安,我很不開心。」永強電腦whatsapp裡突然冒出一個陌生的頭像,他看看鐘錶,已經是凌晨兩點。

「安安小朋友,發生甚麼事情了?」本來在玩電腦遊戲的永強覺得不對勁,含着打字棒迅速回覆。

「我想死,我媽媽星期一到星期五要我補習中文、數學、英文、中史、世史,星期六要我去學電腦和彈鋼琴,星期天還要我做禮拜,我明天的功課還沒做完,我不想活了,我好想跳樓自殺,一了百了。」陌生的頭像又在不斷閃爍。

永強一看,心都涼了。「安安,你看叔叔這麼艱難都生存下來了,你怎麼可以尋死呢。你要知道,你媽媽都是為了你好,我告訴你,我非常想念我媽媽。」

「永強叔叔,我在生命教育課都沒有聽過你談過你媽媽。」隔了一分鐘,電腦的另一邊又傳來一串文字。

「安安,當我出院可以走入社區生活的時候,我發現我母親已經是子宮頸癌末期。患病的母親從原來一百八十多磅跌至九十四磅,醫生對我說,母親怕我擔心,不想影響我心情,一直隱瞞在康復期間的我。我還記得當時在醫院,我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就亂發母親脾氣,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很內疚。」永強又繼續敲了一段長長的文字。

「安安,其實哪有父母不疼愛自己的孩子,只是方式不對罷了,你現在要乖乖去睡覺,不要鬧脾氣了,明天跟你媽媽坐下來好好談談吧。」永強打完這段話,覺得身心疲累,心裡大罵了一句:「香城這個地方把人都給逼死了!」

「阿咪,含!阿咪!阿咪!」在沙發上原本熟睡了的阿咪被永強的呼聲吵醒。「從錢包自己拿三百元!」阿咪聽後,數了三百元放在自己的枕頭下,然後利索地把永強的褲襠解開,用含過老公陰莖的嘴去含他的陰莖,熱帶的陽光永遠是這麼猛烈,永強面紅耳赤,雙頰被焗得像熟透的紅毛丹一樣。

疲憊過後,永強那天夜裡睡得很甜,他夢見了豐乳肥臀的母親,挺着一雙圓滾滾的已經下垂的大奶子。母親輕輕地撫摸着他的頭部說,「永強,我的小寶貝,要永遠堅強地活下去!」母親的聲線溫柔如纏綿的細雨,他拉開他褲子上的拉鍊,然後拉母親的手進去,這樣生動的愛護,令永強滿心溫暖。

第一束陽光射進房間的時候,永強醒來了。他望着天花板出神,他在想到底我是為甚麼活着,是的,四月的櫻花讓我活着,死去的小貓讓我活着,那些可愛的學生讓我活着,母親的話讓我活着,天父讓我活着……永強一直思考,不肯起牀。

「阿咪,煙!」他忽然大聲呼喊,阿咪馬上把煙點燃放在他口裡,一呼一吸,肺部像一個被曬乾的橘子皮一樣,被吸得乾癟癟的。永強一想到平時在街上大家好奇或嫌棄的目光就難受,想起生日那天去買球鞋的事,就讓他更不知道該如何好好活下去了。

那天,永強一個人去買鞋子,輪椅走進一家球鞋專門店。一個漂亮的女店員迎面而來,雪白的腳上穿着一雙粉色球鞋,此情此景讓永強不禁感慨萬千。其實永強發生意外前是一位長跑運動員,當時最開心的事就是和女朋友一起在樓下的大球場跑步。

永強記得,那是一個葉子繁茂蔥蘢的夏天,太陽猛烈,小狗伸長舌頭,永強在樹下等待女友小嫻,一雙三十六碼的櫻花色球鞋,是送給小嫻的生日禮物。在永強心中,球鞋就像白雪公主的玻璃鞋一樣,只有適合的人才能穿上。小嫻給了他初吻的那一刻,永強聽到有蝴蝶振翅抖落一身粉末的聲音。

女店員走到永強旁邊,上下打量了一番,轉身就向櫃檯走去。永強突然感到一陣悲傷,那種感覺就像一個橙子在被人慢慢地削皮,最後被迫裸露肉身一樣。但他還是忍不住和那個店員說話,「小姐,我想要一對四十三碼的波鞋。」女子連看都沒看,隨手拿起一雙四十碼的白色球鞋遞過去,「先生,這個牌子沒有四十三碼了,四十碼也一樣吧。」永強雖然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可還是買下了。

永強那天回到家,一直在生悶氣。「阿咪,要!」阿咪被突如其來的召喚嚇了一跳,可阿咪還是乖乖地爬到他大腿上,像小貓一樣,從鬢角到下顎,從乳頭到肚臍,從手腕到指甲,她都伸長舌頭仔細舔了一次,然後坐在永強大腿上。

9596979899」他的心默唸着,思緒成為劇烈的呼吸,呼吸變成壓抑的汗水,阿咪提子色的乳暈在上下搖擺的瞬間,永強汗水突然化作大聲的呼喊。

記憶那麼沉,完事後永強竟然覺得心情更為苦悶,一雙四十碼的新球鞋在輪椅的腳盤上一動不動,連水泥灰色的腳都在踩着他的呼吸在抗議。其實永強在球鞋店推着輪椅離開時,他清晰聽到店員女子在後面說,「沒有腳買甚麼鞋呢,莫名其妙的。」永強不怪她,可永強記得車禍後,女友也沒有再出現過。

突然,永強看到阿咪在自己的錢包拿錢,他大聲喊過去:「今天做愛沒有錢!都是一群賤女人!怎麼就這麼犯賤呢!」

阿咪像被暴雨淋濕了一樣,「死癱佬,沒有錢我做得這麼辛苦幹嘛!」永強亦不甘示弱,「你在香城無人無物,你難道沒有性需要嗎!」「即使我有也不會和你這個癱漢做!」「你以為自己是甚麼啊!一個醜女人而已!你如果覺得自己是冰清玉潔不忍心被玷污了可以一死表清白啊!快去啊!」兩人爭辯從激烈到暴烈不斷拉鋸,聲音越來越大,小貓像受了驚一樣突然撲向阿咪,阿咪視線倉皇,她雙手舉起小貓就往樓下扔……

3534333231」永強大聲數着。

大球場的燈光射近屋內,閃出奇異的藍光。阿咪瞪大眼睛,捂着耳朵,恐懼都壓縮在臉上。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具屍體,沒被人發現,在草叢中,靜靜地腐爛,發臭,有無數的蛆蟲,病毒在爬,在玷,在污。

窗外是一個紅得不可收拾的太陽,阿咪徹夜難眠。她又推着永強去為學生上生命教育堂,在永強上課時,阿咪收到印尼的老公傳來信息,「小孩快要讀小學了,快寄錢回來!」

想着想着已是黃昏,永強還是望着天花板出神,他還在想到底我是為甚麼活着。是的,四月的櫻花讓我活着,死去的小貓讓我活着,那些可愛的學生讓我活着,母親的話讓我活着,天父讓我活着……地下已經有六個煙頭。

「豆漿妹」爬了過來,趴在永強的大腿內側,用小小的粉色舌頭舔了舔。永強向她噴了一大口唾沫,小貓走開了,跳上七尺高的衣櫃又跳了下來,索性走到窗外的衣架上看風景,風鈴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

「阿咪,沖涼。」永強躺在牀上大叫,正在和印尼老公視頻的阿咪馬上放下電話。擺好沖涼牀,解開衣衫。那騰騰升起的煙,讓人視線迷離,她突然感到一陣噁心,像黑溜溜的泥鰍在濡濕的口嚨亂躥。


郭艷媚,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現為記者,曾為台灣《幼獅文藝》和《散紙》的專欄作家。十四歲發表第一篇文章,獲全國中小學生作文大賽一等獎。有了伯樂,一直筆耕不輟。曾獲冰心杯全國青少年文藝大賽二等獎,灕江出版社的文藝新星獎,新鴻基的新地開心閱讀獎,第六屆傳媒初體驗計劃等獎項。在大學時獲得全球華文青年小說獎、第八屆大學文學獎、徐訏文學獎等等。書寫多種文體,作品散見於中國內地的《鐘山》,台灣的《幼獅文藝》和香港的《星島日報》學生報、《文學評論》、《聲韻詩刊》、《香港作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