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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聰 : 復仇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5月號總第389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梁文聰

一切美好的事情總是發生得太快,以至他這段日子裡像活在夢中過於陶醉,未能察覺家裡各種各樣微妙的變化。

起先,是廚房裡擺放乾糧的幾個吊櫃出了異樣。

他從來是一個謹慎且甚愛整潔的人,所有拆開了的零食或調味品都會小心翼翼用橡皮圈或食物夾封好,置放在茶几或餐桌上,用畢後立刻扔掉避免招惹蟲鼠。可是那天早上,當他打開一個吊櫃找些物事,卻突然感到幾個指頭一陣磨沙,塞往嘴裡一舔,那味道彷彿新婚一樣甜蜜。他連忙抓了把椅子站高,翻箱倒櫃,大熱天弄得汗流浹背,終於找到那包沒被封好的白砂糖。砂糖的袋口敞開,像一張歪斜猙獰的嘴巴,砂糖撒滿櫃裡的每個角落。他百分百肯定,那不是自己的作為,無論怎樣忙碌也好,他是絕對不會那麼馬虎的。

轉念想,為甚麼是白砂糖,而不是粗鹽、麵粉、胡椒、醬油或其他?想到這裡,他渾身上下不由得冒起一陣雞皮疙瘩……

白砂糖不起眼。

他忙不迭打開其他幾個吊櫃,不出所料,也有類似髒亂不堪的狀况。他忍不住嘆了口氣,迅即拿來抹布逐一清理乾淨,口裡喃喃咒罵。

也沒將這事放在心上。不是說「The ends justify the means」嗎?畢竟,不愉快的事情尚算和平告終,雖然他最不擅長的,就是好好處理人與人之間的衝突。

他只懂得突然有天早上,自己的命運倏地改變了。從天上掉下來一個天仙似的女孩,跟他在大廈升降機裡相遇,拚命撳着按鈕門也一動不動的,女孩左顧右盼,很無奈,轉過頭跟他投以微笑。那不是天意是甚麼?他自問不是情場高手,口甜舌滑那套他不會,當然逮緊機會,何况那將會為他解決一個糾纏多時的煩惱。

他們開始聊天。知道她三十還未出頭,貌美如花,孝順父母,待人接物從善如流,是一名充滿愛心耐性的鋼琴老師,兼且廚藝了得、富冒險精神,而最最重要的是,非常地愛慕他,那麼完美的女人往哪裡找?他的一眾好友聽了只有艷羨的份兒。於是很自然地跟她相識數月,帶着幾分自信,他便大膽訂了鑽戒,給她一個驚喜。他瞭解她最討厭矯揉造作,索性從簡,即日在家裡的浴室備好鮮花戒指,在牆上那面偌大的鏡子裡,用近乎血色的顏料,寫上將近四十年來預想過可從沒有機會脫口的問句。

不會吧?在廁所裡求婚,那可是前所未聞!她瞥見那佈置忍不住發噱,沒半點驚慌失措,似乎是早有準備,讓他心裡踏實。夠刻骨銘心吧?他把她擁在懷裡,吻她的額頭、臉頰、嘴唇,順利將戒指套在她的中指上。她一臉幸福默默點頭,緊緊摟着他。他難以說出內心那喜悅,將她整個抱起,兩人躺在客廳那張貴妃椅沙發上,邊親吻邊為對方脫掉外衣。他拿走擱在旁邊的幾個坐墊,打算挪出一點空間,卻聽到她一聲驚呼――

你幹嗎將沙發弄成這樣?她一臉惶惑。他循着她的視線望去,就在原來坐墊遮蓋的範圍,深紫色的沙發上出現一道宛如長河的裂縫,內裡棕黄的海棉層綻露出來,那醜陋的形態,活像一串顏色黯淡腐壞了的內臟往外流淌。莫非是遭他褲袋裡甚麼堅硬鋒利的東西損毀嗎?不可能吧,那裂口相當整齊,顯然是遭刀片割開的模樣,他耳裡似傳來一陣陰森的冷笑。

沙發是剛剛去年才新換的,有點昂貴,然而是他夢寐以求的款式,思前想後終於買下,如今卻弄成這副樣子,不知道能否修復好,這下真的惹毛了他。那個賤人。

算吧,事情已經過去。她安慰他,眼裡充滿諒解。他是感到相當不忿,還是將怒氣壓抑,繼續吻她、愛撫她,想到能在此生遇上眼前這女孩,跟她共諧連理,真是無比感恩。一切其他的都只是身外物,唯獨她不是,她一直都是他身體裡的一部分,跟他散失多年最後終讓他尋回了,大團圓結局。

可世事哪有這般順遂?他漸漸發現,家裡的不同角落,像被埋下了無數個計時炸彈,惘惘地威脅着他,每次都是在始料不及的地方時間引爆,不容他過上安逸的日子。當他要用iPad的時候,就發現系統遭到重新設定,內裡所有資料被刪除了;要用蒸爐煮食的時候,會發現內置的水箱不見蹤影;跑步的時候發現腳底涼颼颼的,原來一雙簇新的運動鞋遭剖開幾個小孔,讓水窪裡混濁的水滲進他的襪子裡漫漶開來……

每回炸彈爆破的一瞬,他總是感覺非常訝異、如臨科幻的場景,一方面怪責自己天性單純不懂得防範,從未想過如此精妙的佈局,另一方面卻又心生敬畏,對那種種天馬行空、不露形迹卻極具震撼力的毀壞行徑嘖嘖稱奇。然而過一陣子卻逐漸習以為常,見怪不怪。算了吧,要是這樣能讓那人心裡好過點,而盡是些雞毛蒜皮、不着邊際的問題,就任由它們即興爆發好了。

而最讓他佩服的是,當他以為所有夏天的衣服完好無損,到秋季來臨時,卻忽然發現所有長袖的衣服,每一件都在不同位置上(有好些還在敏感的部位),充斥着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破洞,唯獨幾條牛仔褲逃過一劫。它們都摺疊得相當妥帖,看表面還不知道它們早已體無完膚。

好周密的考慮!在旁的未婚妻詫聲道。他似能想像衣櫥前佇立着一個緊捏剪刀拚命亂舞的身影,令他渾身不寒而慄。待冷靜過後想,反正衣服的款式早已過時,與未婚妻喜好的格調亦迥然不同,何不趁機除舊迎新?於是把心一橫,將大堆大堆的襯衫西褲扔進垃圾箱裡。

不要扔掉,未婚妻嚷道,你大可在家裡穿啊!你現在就換上這個,性感極了。說罷她吹起口哨,遞給他那條在重要部位開了孔的貼身運動褲,笑得合不攏嘴。他就是喜歡她愛玩,也不忸怩作態立刻換上,褲襠空蕩蕩的在她跟前東奔西跑,令她笑得眼淚直流。

可是有些惡意的破壞,還是徹底跨越他的底線,深深地刺激他的神經。

譬如那些他極為珍愛的書籍,當中許多還是絕版書,不可能在坊間找到。每次跟它們相遇都是一種緣份,不,是奇蹟。他可以隨每冊書籍回溯至那個浪漫的情境,猶如碰上鍾情的人,心中默唸:對,無論前世今生來世,她都是屬於我的。要是甚麼人出高價要他出讓,他會不假思索回罵:神經病,難道你願意將自己的情人放售嗎?把一本鍾愛的書拿捏在掌心,感受書那厚重的量,輕輕摩挲封面、書脊和背部,一頁一頁小心翼翼的翻,仔細端詳每一個細節,生怕不慎過分用力,指頭會讓紙面留下皺痕。那是獨一無二的美好記憶,是每個愛書人的情意結,不是其他人能夠領略箇中的快樂。就像那位個人藏書高達三萬冊的國際著名意大利小說家透過其筆下一個角色所言:「神職者渴想的是財富,僧侶夢寐以求的卻是知識。」他願意當這樣一個僧侶,每天虔誠地修行,徜徉在家裡那片廣袤的知識的海洋。

那是一本他最為景仰的已故台灣書畫名家的篆刻集,精裝印製,對他書畫鑒賞方面有着重要的功用。他猶記得跟那書邂逅的一刻,心中那份期待已久的喜悅之情。他將書從保護硬套拿出,撫摸書面那深藍色的布的紋理,一邊聽見筆墨公司的老闆娘在旁悄聲道:好眼光!那是最後一本了,絕版的喔。然後他記起自己是如何按圖索驥來到這裡,打從一開始閱讀一個暢銷的台灣書法家教授書法的入門書,得知他是師承自這位已故當代書畫家,再覓到他的書畫集,在展覽和拍賣會欣賞他的墨寶,一看驚為天人,原來中國傳統水墨畫是可以這樣畫的!層層遞進那濃淡乾濕的渲染,險峻奇詭的佈局,畫面的平遠深遠高遠,以至經詩書畫印融合一起洋灑出來的文人氣息,那種整體的形而上的「靈氣」。他深深愛上這畫家營造出來獨樹一幟的現代文人畫風格,接着追蹤他的履歷,得知他在故宮博物院書畫研究署工作近三十載,書畫傳統秉承自多年來大量瀏覽唐宋明清的名家真迹,至能從深厚的傳統裡推陳出新。人們說中國傳統書畫已走上窮途末路,他卻為中國畫闢出一個嶄新天地,啟蒙後世。

那本篆刻集助他鑒別書畫真偽之餘,裡面每一枚大大小小的印章,俱是苦心經營的鑿痕,是步履蹣跚一路拚命開山闢石的足迹,讓人直見藝術家堅毅、刻苦和激情的一生。

然後,當他翻閱那本摯愛的篆刻集時,赫然發現,每隔幾頁就有一頁被撕毁,遭分屍的紙張不知被棄到哪裡去(可謂死無全屍),參差嶙峋的撕痕透出陣陣狂烈的憤怒。

未婚妻聽到他的驚呼,在旁目睹這一切。他看到她臉上那副欲哭無淚的表情。

無論怎樣憎恨一個人也好,我都不會讓一本書遭受這樣的凌遲!她激憤地說。之於他,每一本書的誕生就像生命一般可貴,人類文化的傳宗接代,毁掉書跟殺人沒有兩樣。

他猶記得那人成天沒事幹便會臥在沙發裡,手裡緊捏着iPadCandy Crush那副無比認真的神情。她從來不會觸碰他的書籍,他渴望跟她分享閱讀的樂趣是對牛彈琴,她根本沒有得道的慧根。兩人過往走在一起真是活該。

他趕忙走到書櫃前,逐一檢視藏書的狀況,徹底觸目驚心。一套兩冊的八大山人精裝版畫集、王鐸書法精選、董其昌書法展特集、日本二玄社的書法辭典、一套四冊的中國歷代著名書畫的線裝古書……全都是他經常拿在手中把玩、愛得不能割捨的寶貝。

屍橫遍野。他抱着一具又一具的屍體,回天乏術。他想仰天長嘯,但可怪責誰?

那一刻他的腦海裡冒起了幾個字:因果報應,自食其果,與人無尤。

他猶記得前度女友悄悄搬離他家,他在當天晚上回到家裡所看到的景象。

一切異乎尋常的平靜(那時候,他還不曉得原來是暴風雨來臨前夕那種寂靜,還天真地以為是世界和平)。本來橫列在客廳的多個紅白藍色尼龍袋不見了,騰出許多空間,但這反而不是給他呼吸的機會而是讓他幾乎窒息。她所有的東西不見影蹤了,卻活像他身體內某些重要的器官或組織被移除,他不能如常運作。可他拚命說服自己,誰人不會生病呢?這是個必要的手術,很快很快,傷口就會痊癒,以後生活就能夠走上正軌,美好人生在望。

大門的鑰匙大大方方的擱在飯桌上。地板打掃得一塵不染,厨具洗滌光潔置放原處,沙發上的坐墊排列整齊,書桌上的文件文具一概收拾妥帖,她沒有觸碰過他的財物,只取走自己付錢買的東西。那一刻他被一陣强烈的罪咎感籠罩着,視線逐漸變得模糊,心裡充斥着一種不能言喻的傷痛。

為甚麼會變成這樣的局面?是他有負於她。他反反覆覆思忖,卻如何無法令自己好過。

他憶起跟她共處的最後時光,極其痛苦的兩個月。跟往常一樣,與她在一些瑣碎無聊的事情上鬧翻了,一直互不理睬,過了幾天,簡直是天意,他竟跟現時的未婚妻巧遇,彼此一見如故情投意合,眼裡只見對方,其他甚麼人都給忘記淨盡。到外地出差時,他只有不斷跟新歡聊天的份,對她不聞不問;回到家裡直當她透明一般,到她入睡後才返抵家門,在她起牀前他已不見人影。那時他深深領悟到,甚麼叫同牀異夢。

見異思遷?不大瞭解他的友人會揶揄他。其實那時他跟新的那個關係曖昧,他坦白從寬,她也不想介入複雜的三角關係,就明示會耐心等候他。而推心置腹的好友聽到他說,剛邂逅一個結婚對象,卻感覺匪夷所思:慢着,從來沒有聽過你這樣的措辭,恭喜你!這麼多年,終於瞥見一線曙光。

他沒有勇氣開口,而她亦保持沉默。誰開腔誰便先行宣戰,悲劇一發不可收拾,何苦?他就是沒有解決事情的決心,憎恨自己優柔寡斷。明明曉得那段感情是死胡同,還是苦苦糾纏了六年,那全因自己遲疑不決的性格使然。

到得他終於鼓起一點點勇氣跟她傾談時,他卻發現她早已收拾好一切,毅然離開他家,不給他一個宣判她死刑的機會。這雖然讓他放下心頭大石,但他不能忍受事情這樣無疾而終,苦心思量遂發了個信息給她:「昨天哭了一個晚上,想起我們一起數不盡的經歷,百般無奈。無論如何,希望你能夠原諒我,真心祝福你以後可以生活得快樂自在。我們有很多美好的回憶,我會好好珍惜,望你也一樣能回首微笑。衷心感謝你一直以來耐心的照顧,我確實曾經用心愛過你,帶給你最好的,跟你分享我的生命,但非常抱歉,結果讓你失望。感情是相當複雜難解的事情,誰有資格定論孰是孰非?我一直想好好處理讓對方好過點,但往往只會弄巧反拙,最後總避免不了互相殘害……」

沒有回覆。她就這樣自他的生命裡蒸發掉。

她是他公司裡的同事,因為需要負責一個跨部門的項目,偶然跟她認識了。最初的印象裡,她給他一個非常女性化的形象,那不曾在他過往的對象中出現過――高挑瘦削的身段,瓜子臉,一把長長的柔順黑髮,談吐舉止得體,偶爾給人友善的笑容,整體來說,美。他回顧以往的戀愛史,對象可以用「可愛」、「率直」、「爽朗」等形容,但從來沒跟一個真正「女性化」的女性談過戀愛。

他從來不喜歡在公司搞男女關係,可是曉得自己的生活圈子狹窄得可憐,那些匪夷所思的交友派對總搞得他頭昏腦脹,每每令他覺得遇人不淑,况且公司取錄僱員的過程甚為嚴謹,挑選出來的員工品質應該不會糟糕?

她沒多想就答應他的約會。是平日工作天的晚上,他等她下班,就在附近商場平台花園一家酒吧Happy Hour。她告訴他自己不常喝酒,點了杯Pina Colada,那是給他的第二個印象。他問她平常有甚麼嗜好?她想了好久,說沒甚麼的,只是跟她媽優哉遊哉待在家裡看電視連續劇,之後不大說話,只有聽他的份,那是第三個印象。他盯着她那兩片薄薄的塗上淺淺口紅的唇。

要是情侶間需要一凹一凸來平衡關係,她顯然是凹的那個。

感覺不對勁,可他還是再次跟她約會,吃飯、看電影等,都是選晚上下班過後的時光。他很訝異他們竟然在相同的大學修讀同一學系,仔細端詳她的樣子,想起系裡只有百多人而已,比他大小幾屆的同學他也記得清楚,怎麼可能沒在校內跟她碰過面?從甚麼角度看她的年紀也不會比他小許多吧。

炎炎夏天,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他開車到她郊區的家裡接她,下車走在她的面前。他笑,她亦笑。陽光照射在她的臉上,把她整張臉映得白花花的,有些遮瑕膏溶化了,他驀地看到一個中年女人臉頰皮膚那些龜裂的坑紋。

她一直不肯正面告訴他自己的真實年齡,直至兩人開始一段感情的幾個月後,他趁她忙時偷偷看她手袋裡的身份證。他記得自己惆悵了足足幾天。

對的就是對的。不對的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變成對的,當中只有磨蹭而已。

他還誤以為她會諒解感情不能勉强,所以選擇退出令雙方好過。看到她處心積慮一切近乎陌路人的破壞行為,卻真的讓他膛目結舌。本來他還會緬懷跟她一起的回憶,現在看到驚心動魄的場面,他卻不得不懷疑,他真的認識她這個人嗎?還是這麼多年來,他只是在台上扮演一個無知的小丑角色,反覆將自己幼稚拙劣的想法表現出來,她作為唯一的觀眾坐在台下表情呆板地仰望着他聆聽着他,他還以為大家能溝通了,覺得她會喜歡他一幕接一幕的表演劇目,殊不知到散場時她卻在背後一下子變臉了,低駡真是無聊白癡不知所謂浪費時間的演出……

他記得有次跟她鬧翻了,電光石火間她的口裡竟然迸出這麼一句:「如果不會被抓的話,我肯定一刀就殺了你!」原來她不是跟他鬧着玩的?她真是那麼心狠手辣!現在他倒覺得跟她從此分開,沒有比這更靠譜的選擇。

有人說,某些人是非常適合(甚或樂意)當別人最後的男女朋友,因為他或她某些乖戾的行為會讓你深深體會,自己在一段感情裡真正需要甚麼討厭甚麼。

一生中最忙碌的日子。應付繁重的工作之餘,亦要和未婚妻一起籌備婚禮。他們都是完美主義者,當然沒有將有趣的工作委託他人,反而樂在其中。他想起以往簡單如跟前度的每次旅行,皆是由他一手包辦,她即便有空也只推搪說不懂怎樣安排,其實全因她懶惰而已……

他只跟公司請了一個星期的假,覺得那應當非常充裕。

就在婚禮前的那個星期,他突然收到法規部一封奇怪的電郵,約他翌日進行一個機密的面談,沒有透露細節。那種陰謀似的腔調,他知道那肯定不是甚麼好事情。然後不斷地猜測,他只是一個在後勤工作微不足道的員工,錢賺得不多,究竟干犯了甚麼規例,他們又掌握了甚麼樣的證據折騰他?這段日子他已經足夠的忙,他愈想下去愈惱怒。

思前想後,他只能被導向一件事情。   

他如期赴約。法規部的一男一女接見他,中年女人的職級跟他對等,而男的那個是年輕見習生。他留意到兩人手上只拿着記事本和原子筆,並沒帶備其他的文件。中年女人開門見山:你是清楚明白公司裡有關個人投資戶口的申報要求嗎?你有否甚麼個人投資還未向公司申報?

果然是關於這事。赴會前他早已料想過這樣的問題,以及相對應的答覆。

在證券業工作,一般公司為防止利益衝突發生(譬如員工透過工作獲得的任何內幕消息私自進行投資獲利),會要求所有員工主動申報自己的投資狀況。規則是這麼說,可前提是主動申報,即使不申報,基於客戶資料保障法例,公司是無從考究員工在其他機構的投資狀況,除非你是上市公司的大股東,或者是在市場交易中巨額獲利被監管機構盯上。這是人人深諳的遊戲規則。

空穴來風。

他跟隨老闆跳槽,已經在這機構工作了兩年多,從來安然無恙,他們為何突然在這刻大費周章找他麻煩?會不會關乎最近他負責的一個審查項目,當中有機會牽涉到上市公司顧客的內幕資料?他感到相當的費解。

他們一步一步進逼,要求他當場給予合理的答覆。他苦無對策,唯有暫施援兵之計,推說最近繁重的工作令他善忘,他會回家核實清楚,明天再向他們匯報。

難道……又是她在背後搞的鬼?若然是她的話為甚麼要等到現在才下手?

他一向都不喜歡股票這東西,覺得那是資本主義裡一個怪誕詭異的衍生物。即使他是一家公司裡的員工,也不敢貿貿然買入公司的股票,甚麼原因?每次晴天霹靂的信息往往都是遭媒體發掘和發佈出來,作為公司一部分的員工,反而是最後才被管理層通知那些影響股價的重大事情。誰曉得一家公司裡的管理層、董事局和股東背後的勾當?一群瘋癲的人就是不明就裡,被慾望衝昏腦袋,每天拚命將財產投入一個black box裡去,這跟賭命有甚麼分別?

可是去年的市場波動出奇的大,讓他突然憂慮資產價格大幅膨脹,變相持大量現金的他資產就是相對不斷貶值。和他不一樣,他的前度一向都有買賣股票的習慣。她就跟他提議,何不買些大藍籌股作對沖?他聽着也覺得合理,但需要申報啊?我也從來不申報呢,只是自己玩玩而已不會被抓的,她說。

該怎樣回答才好?他暗自苦惱,活像無故被挾持到一場賭局裡,必須將自己所有的身家財產押上賭檯,買大還是買小?憑甚麼決定?結果會導致他走上迥然不同的小徑,那個命運交叉的路口。

徹夜無眠,不停地思考。他終於決定維持一貫的說法,寄出一個電郵確認:他毋須申報甚麼投資事項。要是真的賭輸了他就毅然離開,大隱隱於市,橫豎他受夠了在現代的大機構裡做事,到處佈滿着如蛛網般若隱若現奇形怪狀的權力關係,到頭來甚麼也幹不成。除了每個月底準時領糧外,虛耗光陰,對整個社會沒甚麼建樹可言。他竟然被大公司這怪物折騰了十多年,想來真是一項奇蹟。

過了幾天,他仍沒有收到任何跟進的回覆。

事情告一段落。

他鬆了一口氣,開始放假、舉行期待已久的婚禮,再偕同妻子到北歐度蜜月,一個月後容光煥發回去上班。

想到往後他要負責養妻活兒,就不得不拚命工作。竟又收到一通不知名來電,他不接,以為是junk call,過一刻又打來,知道來者不善。是人事部打來的,說要盡快約見他確認一些事宜。事情不是已經解決了嗎?要是證據確鑿的話,為甚麼不速戰速決,早點拿出來當面對質呢?他暗自咒駡。

相同的會議室,相同的一男一女,添上人事部一個剛生育回來當兼職、對事件顯然不甚瞭解的女人。

空氣膠凝着。法規部的中年女人先開腔:我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有沒有甚麼投資需要申報?

那一刻他想追問那個中年女人:勞煩解釋一下,你說的所謂機會是指甚麼?生存的機會?選擇伴侶的機會?愛一個人的機會?努力工作的機會?還是互相逼供的機會?誰被賦予權力給予他人一個機會?失落了這個機會,還有甚麼其他機會?他竭力壓抑着不爆發,腦海裡只有卡繆筆下那個在沙灘上殺了人被法庭審判的異鄉人,便說:沒有。

中年女人從文件夾裡慢慢掏出一封信的影印本遞給他,一臉胸有成竹問:請確認,這封信是寄給你的嗎?

的確是他的名字,他的地址,和他熟悉的銀行月結單的式樣,白紙黑字證明他在何年何月何日買了多少股票……a smoking gun

還有誰有這樣的閒情逸致?

果然,紅顏禍水。

他們以為逮到了大鱷(這傻子肯定是獲利不少才被人家出賣吧?),捏着他的個人資料不放,像一條餓狗終於啃到了骨頭,或一名窮漢無端拾到了中獎彩券那樣,興高采烈。

利用公司裡的行政手段解決私人之間的感情糾紛,這是甚麼道理?

原來噩夢還沒有完結。他深深地愛上她費煞思量為他導演的這齣鬧劇,劇情高低跌宕峰迴路轉,一件事比另一件更讓他泥足深陷,牽涉更多更多不相干的人物,他們真是無辜,無緣無故不明就裡為她賣力地演出。

多年來的感情,她卻是渴望見他立刻死掉,這是多麼悲哀的事!他禁不住想。那一刻,他被喚起以往一個天真爛漫的想法:她的名字裡有個「劍」字,還以為與她一起,她會揮舞一把無比鋒利的劍,抵禦外敵跟他開闢一條新路,現在才發現,那原來純粹是她用來保護自己,在必要的時刻,一劍刺穿他心臟的意思。

然而,讓他信譽破產、逼得他失去工作,足夠是這齣好戲的高潮?這樣就會讓她失戀的傷口癒合,從此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

他很驚訝自己在這刻異常地平靜,竟然對她沒有一絲怒氣。她硬要作梗去改變他命運的軌迹,那就由她去做吧,反正絕處逢生,即使失去眼前工作他也不至餓死。讓他深深失望的只是,不僅他不能理解她幹這一切的用心(是看了太多電視劇的爛橋段以至失心瘋了?),她也似乎一點也不理解他一貫的想法。破壞他的衣服、運動鞋、沙發、書籍等他疼愛的物品而讓他陷入極端的痛苦之中,這個符合常理,致令他失去一份討厭多年工時過長且沒有晉升前途的工作,這一着卻令他感到相當困惑――她是不是搞錯了?她會不會因此沾沾自喜?還是,她其實有其他更宏大的企圖?

就在那神秘莫測的最後兩個月裡,當他每天只顧陪着現在的妻繾綣之際,原來她就安坐在他家裡的書桌前,審視他的每一項物件或如密碼、照片、履歷、戶口月結單、網絡瀏覽歷史等個人資料,反覆測量它們對於他的價值、思量着如何摧毁它們而不至讓他快速發現或報警求助、怎樣偷偷套取及利用它們致令他日後身敗名裂家破人亡體無完膚,繼而是情節的推演鋪排、角色的運用、如何覷準時間在他懵然不知與其他女人纏綿的一刻,點燃每根連繫着百噸炸藥的導線……

簡直是個變態。

其實她可能沒將事情想得通透。

要真正讓他這個人受苦的話,並非將所有這些表面的痛苦全加諸他身上,而是應該保持沉默,甚麼都不用幹,拂袖而去,讓他不時追憶跟她一起的時光,每每懷緬她的恩,用餘生漫漫無止盡的悔咎理虧折磨他埋葬他。現在效果截然相反,她愈讓他極度反感,他愈獲得了超脫一切不是的藉口。

經過幾個月的詳細調查,他最後還是因違反公司守則而遭革職了。

他也不以為然,心想一直為富人打工,並非甚麼值得驕傲和留戀的事。世上絕大多數是貧窮人口,誰為他們發聲爭取過甚麼?實際是每個人都只顧念自己。他覺得簡單如辦食肆,向平民提供廉價美味的飯菜,已是比甚麼都能回饋社會的事。

每天一早起牀,開車送妻子上班,買菜、做飯、處理瑣碎的家務,一邊思忖怎樣轉型到其他具意義的工作上。難得有人為他跨一大步作出轉變的決定,他也就順流而去。妻子買了件夾克送給他,背後印着兩字:STAY TRUE

就在他忙着籌辦餐廳時,有天妻子在他耳邊悄聲告訴他:這個月經期一直沒來,剛測試過了,恭喜你啊。

他熱淚盈眶。妻子說,哇,還早呢,別那麼激動。可她並不知曉,他跟那個前度待在一起時的心路歷程,每天面對一個高齡伴侶而暗自擔憂着日後能否生育、年事已高難以照料孩子那種痛苦的掙扎,跟她一起不是撇下她也不是那種驅之不散的惘惘的絕望感。

懷孕近八週,他們做第一次產檢。兩人在診所的顯示屏幕上看着超聲波掃描,子宮裡那像條小蟲的胎兒時而輕輕躍動,10mm。醫生說:是第一胎嗎?恭喜你們!

到了十二週,他們再到診所做檢查。胎兒似乎相當活潑,響着啪啪啪啪的心跳,兩人都覺得可愛極了。醫生端詳影像一會,不斷按着滑鼠,卻眉頭緊蹙地說:頸皮肚皮較正常厚,你們考慮進行T21測試嗎?要確認胎兒是否患上唐氏綜合症或其他基因異常情况。

醫生曾幫助他的許多親友接生,在行內甚具知名度,不會沒的放矢,他們當下就聽從他建議,抽血接受測試。

一星期後報告出來了,一切正常。他們鬆了一口氣,明白人們為甚麼常說,不奢望甚麼,只要孩子健康就夠。

懷孕近二十二週,他們做詳細的超聲波掃描,檢查胎兒的各項器官是否正常。腦部、脊椎、臉、嘴唇、心臟、胃、腎、膀胱、腹壁、四肢、手指腳趾,還有胯下的小雞雞,立體地呈現眼前。醫生凝神看着畫面,他們的目光卻在胎兒與醫生的臉之間徘徊。

醫生不斷將局部的影像放大,又反覆從不同的角度觀看胎兒的脊椎部位,一直緘默不語。過了異常漫長的時光,他們看到他搖頭嘆氣,畫面上定格着胎兒腰椎處那顆微微隆起如腫瘤的東西。

現在還不是百分百確定,需要作進一步觀察分析,但你們最好有心理準備。你們的兒子可能患上了先天性脊柱裂,意思是一部分脊椎管沒有完全閉合。

怎麼可能?他每天也會囑咐妻服用足夠分量的葉酸,自懷孕前幾個月已經開始計劃了。

他從沒見過妻現在那副木訥如死灰的表情。

回到家裡他啟動電腦,瘋狂地找尋資料。不久,便搜尋到一個婦產網頁裡一篇題為〈造成胎兒缺陷的原因〉的文章:「每年出生的胎兒,約有3%4%出現缺損的現象,而當中有70%的胎兒通常是在出生後才發現有先天異常的情況,絕大多數原因不明。不過,臨牀發現有可能是神經或肌肉異常所導致,或是羊水缺少,使胎兒手腳長期受擠壓變形;又如胎位不正的臀位自然產,生產後媽媽會發現胎兒的頭前後徑較長,橫徑較扁。此外,也有可能是孕婦飲食不均衡、感染風疹,或是懷孕早期接觸到有害藥物或有害物質等外在因素所造成。如懷孕過程中接觸到過量輻射、鉛,都有可能造成胎兒缺陷,孕婦最好避開這些外在因素……」

然後他隱約記起,最近妻和自己的身體均不約而同出現一些不尋常的反應,時而感覺頭暈、噁心、無力、肌肉關節痠痛、腹瀉,一直以為是氣溫驟降讓他們患上感冒。

幾乎是下意識地,他飛奔到廚房裡,奮力打開洗手盆底下那扇廚櫃門。他還記得某天曾跟前度解釋過,濾水器必須定期更換,否則裡面會儲存大量對身體有害的鉛,然後就在她面前示範怎樣將水源關掉、旋開濾水器下方的螺絲帽把裡面的積水放掉、再將濾水器的金屬殼拆下、換掉裡面那卷過濾用的濾芯。她按停iPad上的遊戲,一聲不響專心聆聽,從旁觀看默記整個過程。

空氣裡再沒響起那長串長串的糖果被吞吃掉時,迸炸出來噼哩啪啦讓人情緒亢奮的奇妙音樂。

他赫然發現,濾水器的硬殼裡面,懸浮着盡是髒兮兮呈重金屬鏽色混濁得不堪入目的雜質……

突然,他像摸到濾水器背面有些物事微微翹起,翻過來,看到那裡貼着一張小小的字條,上面工整的筆迹寫着――

恭喜你,終於當爸爸了。


梁文聰,香港出生、成長,香港大學經濟及金融系學士,曾任職跨國投資企業,並於東京工作數載。現為自由撰稿人兼藝術項目策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