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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 素 : 深藍之城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5月號總第389期

子欄目:「世界各地港口」專輯

作者名:素素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因為來大連讀書,就一直留在了這裡。如今人生已過大半,去過的城市也算不少,只要是個陌生的地方,總要拿它跟大連比較,不由自主就生出一種暗喜,因為我發現在這個城市與城市已經漸漸變得無法區分和識別的時代,我居然生活在了一個因為風情獨具而始終不能被遮蔽的城市。

可以說,不管我以甚麼方式敘述這個城市,都得從青泥窪開始。

記得,住在這個城市之後,有很長一段時光,只要我從火車站走出來,或坐着公共汽車從青泥窪那一站下來,我就會東張西望。這裡是城市最繁華的商業中心,目光所及,都是城市中心最常見的景象。燈紅酒綠。人喧車攘。一切都固定不變,一切又都在快速流轉。於是,猛然駐足的我,便像漩渦裡的一塊石頭,既是阻礙,也被圍困。

我的站住不動,既是在辨別腳下泥土的顏色,也是在確認那兩個水窪的位置。我知道,它們是青泥窪的由來,或者說,它們是青泥窪的原稿。在城市還沒有發生的時候,大連灣南岸這個地方就叫青泥窪。在城市已有了一百多年歷史之後,那片青色的泥土,雖早已被時間之輪碾壓在柏油馬路的下面,那兩個清清的水窪,雖早已變成兩個公園裡的湖和池塘,青泥窪這個名字卻依然在叫。我突然明白,正是這個看上去並不起眼的三個字,讓這個城市永遠地保持了一種水分,一種潮濕的詩意。

古書上對遼東半島最早的記載,開始於末次冰期結束之後。彼時,遼東半島與山東半島同屬於潮濕的「膠遼古陸」。古陸上面有一個大湖,湖邊曾棲息着冰後期的長毛動物,叫猛瑪象和披毛犀。莊子在《逍遙遊》裡說:「北溟有魚。」這個「北溟」,指的就是膠遼古陸上的大湖。後來由於地球氣候變暖,冰融雪化,大湖慢慢變成了海洋,膠遼古陸最終也沉入了水下。於是,就有了渤海灣,就有了遼東半島與山東半島的隔海相望。這其實是地球變遷史帶來的演化。在公雞形狀的中國版圖上,遼東半島南部的大連正好處在雄雞嘴巴的位置上。在它低頭覓食的時候,那尖尖的嘴巴只差一點就要碰着山東半島。

大連地區最早的生命消息,聚集在瓦房店的古龍山洞裡。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考古專家在這裡發掘出至少一萬七千年前的獸骨,其中最多的一種動物,被考古專家命名為大連馬。在獸骨堆裡,考古專家還發現了人工打磨過的石器,於是就有了古龍山洞裡的牧馬人之稱。

在此後一萬多年的時光裡,因為天寒地偏,人煙稀少,再加上戰爭和掠奪,一場廝殺過後,只留下一片焦土。文明的種子總是剛剛紥下去,就被那一支支強悍的馬隊給踩踏得一片狼藉。然而,在小珠山和郭家村遺址,在牧羊城和張店城廢墟,在老金州和老復州舊地,那些留有祖先指痕的灶台和陶罐,那些可以想像出來的房屋和城堡,不論它們站立在那裡,還是早已坍塌成碎片,或者被歲月封埋在地下,都在以耐人尋味的表情,以及在倒下或消失之前的種種姿態,被來到這裡訪問鄉土的我辨認和撫摸過,我還給那一組文章取了個名字:《從山洞開始》。

有關青泥窪的記載,最早始於東漢。公元190年,曾發生了一個震驚中原的大事件:趁魏、蜀、吳三國稱雄之時,遼東太守公孫度父子背棄東漢王朝,自立為遼東侯平州牧。這一場對中原的叛離,居然長達半個世紀。在此期間,曾有一個叫邴原的大才子,不知他在山東的北海郡惹了甚麼禍,坐一葉帆船,從山東半島來到了遼東半島。當年他停船上岸的地方就是青泥窪。然而,它當時的名字叫「三山」。

一座城市的出現,可能是一場偶然發生的事件,也可能是一場必然發生的事件。大連屬於後者。1894年的甲午戰爭,不但震碎了坐落在岸上的村莊,也震碎了這裡固有的寧靜。有一天,當俄國人在旅順口站住腳之後,便決定在大連灣選址建碼頭。於是,在原本只匍匐着幾個小漁村的大連灣南岸,因為建了一個碼頭,而有了一座城市。

關於碼頭,在大連流行兩種叫法。官方、媒體以及在碼頭上班的人,一般都叫它「海港」,也有人叫「大連港」。那些只是去碼頭坐船或接船的人以及普通的市民,則一直習慣地叫它「碼頭」。在我看來,叫海港比較書面和正式,也比較工業,馬上就會讓人聯想到岸壁上的吊車和堆積如山的貨物。叫碼頭則樸實家常一些,隱約還有一股原始荒涼的氣息,碼頭突出的不是機器和物資,而是在船與岸之間上上下下的人和包裹。所以,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叫它碼頭。

在大連港的歷史上,它曾三次被宣佈為自由港。一次是1899年,由沙皇尼古拉二世宣佈;另一次是1907年,由日本殖民統治當局宣佈;再一次是1945年,由蘇軍宣佈。本世紀初,大連市政府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把港口從大連灣搬遷到大窯灣,把大窯灣建成東北亞航運中心。這是一個新口號,雖然叫東北亞航運中心,而不叫自由港,對於滄桑百年的大連港,也是一次歷史性改變。

大連是城市,也是碼頭。因為是碼頭,吸引了源源不斷的登陸者。登陸者的身份,一方面是帶着槍炮和錢袋洶洶而來的佔領者,一方面是揹着孩子捲着鋪蓋乞食而至的打工者。我曾經給大連的文化構成粗略地劃分出三個層面。一層是土著文化,它們是自古以來就在北方進行遊牧遊獵活動的少數民族,如今在大連的周邊地區,還有許多滿族鄉或滿族鎮。另一層是移民文化,移民者們大多由山東半島渡海而來,所以大連最早的市民百分之八十以上籍屬山東,在外國人說了算的大連,他們統被稱為華工或苦力。還有一層是外來文化,或稱殖民地文化,外來者功殖民者,自然是俄國人和日本人。前者在此盤踞了七年,後者在此經營了四十年。西洋風,東洋雨,浸淫了將近半個世紀,直到今天,它們的文化遺存既沉積在城市的底部,也懸浮在城市的上空,讓大連在外觀上給人一種血統複雜的混合感。

正是這種顯而易見的混和感,不但規定了這個城市的文化品質,也影響着這個城市的集體人格。儘管大連人虛榮心極強,我還是想以筆為刀,在這個城市脆弱的肌體上尖利地劃它幾下。即使大聲地喊疼,我也不會停手。

我認為,大連是一個喜歡包裝的城市。如我在前面所說,沒有哪一個城市的男人女人像這個城市的男人女人這樣講究穿戴打扮。這個城市雖不盛產名牌服裝,卻盛產名模。這個城市的女人雖漂亮,臉上卻總讓人感覺少了些風雅,雖一個比一個愛打扮,卻算不上美,只能說「浪」。在美與「浪」之間,的確有不小的距離。美是果實,「浪」是空殼;美來自內心,「浪」卻有虛榮的成分。這個城市的女孩之所以走不遠或根本就走不出去,是因為那張漂亮的臉蛋長不出大米。一個喜歡包裝的城市沒有大美可言,華衣盛服雖然體面,卻無法遮掩內心的虛弱。大連人其實早就覺察出了,可大連是一個具有別樣傳統的城市,很難改掉這個毛病。

我認為,大連也是一個流行雜誌式的城市。在浪漫之後,雖然還綴有時尚二字,可我認為叫時髦更恰切,時髦與時尚還有相當的距離。在我看來,時尚具有獨創和領新意味,時髦卻只是對時尚的呼應和追趕。因為大連人不製造流行,然而在別處流行過的東西很快就能在大連流行。大連人口袋裡的錢包並不鼓脹,卻是最大的買方市場,男人女人都喜歡逛街,一週不逛街,就覺得跟不上形勢。男人帶着老婆或女友上精品店購物的時候,出手闊綽又大方。大連人的眼睛和耳朵好像格外敏銳,總是睃巡別處。男孩女孩,一會兒哈日,一會兒哈韓。男人女人,一會兒哈北京、上海,一會兒哈廣州、深圳。有錢人哈得就更遠,哈美哈法哈意。凡是好的新的東西,大連人一律勿庸置疑、不假思索地接受,而且很快就能風靡全市。大連街上跑的盡是好車,大連人買汽車就買最好的,這一點沒一個城市敢和大連相比。大連人既瞧不起北京人的穿戴,也瞧不起北京人開的車,挺體面的人,開個破車滿城跑,掉架!

我認為,大連還是一個市俗與鄉土並存的城市。大連人當然有許多可貴之處。比如爽朗,愛乾淨,聽話,知足,悠閒,有集體榮譽感,愛自己的城市,等等。然而,大連至今仍有一個奇怪的風俗,就是有許多市民每逢初一或十五的晚上,蹲在十字路口燒紙。燒紙的老人是因為少小離家,一直與爹娘隔海相望,只能以這種方式遙寄對祖宗家族的孝心和思念。燒紙的也有年輕人,那是因為老人去世了,老人在世時留下話語,讓後輩人忘了甚麼都不要忘了燒紙。這是典型的移民者心態,雖然可以理解,可大連是一個講究衛生的城市,新的城市法規不得不加上一條特殊政令,不許市民在十字路口燒紙,違者將處以多少多少罰款。然而當那個日子到來,第二天早上你看吧,十字路口照樣有東一堆西一堆黑色的紙灰。大連人熱衷於燒紙,卻不熱愛閱讀。我一直把熱不熱愛閱讀看成是市民與農民的本質區別。北京、上海、南京、廣州有市民,那裡的市民非常關心新聞,因而那裡的報紙賣得很火。大連極少有人對報紙感興趣,大連人不閱讀並不是已經有了足夠的閱讀無需再讀,而是壓根就沒有閱讀的習慣。說得明白些,大連人沒有內心生活,喜歡靠世俗的經驗說話辦事。我和我的同事有過幾次站在街頭賣報紙的經歷,我看見許多大連人白給他一張報紙他都繞開你走,他們就是不想看字,不想知道甚麼。坐電車、曬太陽、在商場的座椅上等人或休息,他們就那麼木呆呆地乾坐着,臉上空洞無物。沒有閱讀,就沒有尋找,沒有驚奇,沒有想像和創造,所以大連人心甘情願熟能生巧地跟在別人後面模仿着行走。

有人或許會不理解,一面說大連多好多美,一面又說它這個不好那個不美,這是為甚麼。我只想說,我不是這個城市的背叛者,我也是這個城市的一分子。別人可能是大街上的觀光者,我卻是在後面揀喝空的汽水瓶扔掉的瓜子殼的那個人。三十多年的時光裡,我常常被它感動,我又每每為它悲哀。我知道,我與它之間始終有甚麼隔着,然而,我卻想用我的一生與它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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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素,女,現居大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大連市作家協會主席、大連市文聯副主席、《大連日報》高級編輯、大連大學和大連工業大學客座教授。散文〈佛眼〉獲中國作協「國散文大賽」一等獎;散文集《獨語東北》獲中國作協「第三屆魯迅文學獎散文、雜文獎」; 散文集《張望天上那朵玫瑰》獲「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散文集《流光碎影》獲「新聞出版總署三個一百原創工程獎」;《旅順口往事》獲「遼寧文學獎」。個人榮譽有「遼寧省首屆『最佳寫書人獎』」、「遼寧省第四屆優秀青年作家獎」、「大連市政府文藝最高獎.金蘋果獎」等。出版《女人書簡》、《歐洲細節》、《永遠的關外》、《原鄉記憶》等十多部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