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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 爾 : 歷史的港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5月號總第389期

子欄目:「世界各地港口」專輯

作者名:菲爾

從我住的地方南下,在高速公路上驅車約三個多小時,會抵達一個叫做實兆遠(馬來文:SITIAWAN)的小鎮。沿路蕉風椰雨都是大馬特有的馬來甘榜風光。車子奔馳着,經過膠林、油棕園,綠油油。遠處的山巒起伏,森林森森也深深。南京來的L教授曾說過,熱帶雨林總給人一種神秘感。

這一股神秘感從上古延續至今,森林不會說話,但你可以聆聽它、親近它。英國人查普曼上校因在馬來亞從事敵後作戰而聞名,在馬來亞服務時他曾在熱帶雨林裡生活數年之久。戰後他根據自己的經歷寫成《叢林是中立的》(THE  JUNGLE IS NEUTRAL),被譽為描寫日戰時期馬來亞游擊生活最好的書。究竟叢林是不是中立,我只能夠幻想。我也曾數次進入馬來西亞國境內那神秘深邃的森林――但都是在資深導遊的帶領之下。城裡人小心翼翼地走在大樹、爛泥、青苔、大石、小溪、各種蟲蟻……之間,很難想像當年打游擊戰的馬共成員,怎麼能夠在陰冷潮濕悶熱的馬來亞熱帶雨林裡長期生活?對他們,我有一股敬畏之心。

馬來亞除了熱帶雨林,還有許多海濱鄉鎮,比如實兆遠,爸媽曾給它一個好聽的譯名――夕眺灣。但它其實應該叫作「實在遠」。在我眼中它是一個實在遠也實在小的鎮。人生中的青少年歲月,因緣際會從家鄉搬到這裡居住。無論從檳城還是從吉隆坡,開車都需要三個多小時才能抵達。在一個從最北到最南端只要十至十二小時車程的國土上,這個距離算得上實在遠。

實兆遠附近有霹靂州一個重要的港口,叫做紅土坎(馬來文:LUMUT),這裡曾經是個小漁村,現在已成海軍基地。此處也是通往霹靂州好幾個聞名國際的島嶼的中轉站,比如邦咯島。我們那時還年幼,每當父母親空閒,會帶我們去紅土坎附近一個空地放風箏,四周圍有膠林、椰林、叫不出名堂的各種植物,還有錯落有致的高腳屋,我一直覺得這樣的風貌就是代表「祖國好山好水」。那時候完全沒有感覺到任何危機感或者神秘感。這樣的風光跟馬來西亞國土上許多地方沒差多少,太普通了!這麼平靜的地方,怎能想像當年這裡有過風起雲湧?

且讓時光倒流七十五年。

許多人都知道日本軍隊曾在二戰時期在中國、韓國如何開戰;其實在194112月開始,抗日戰爭也曾同樣地在馬來半島上打得慘烈。就如加拿大作家陳河說的,他萬沒料到,馬來亞也有一個戰場。四十年代的馬來亞,早有中國人在這裡生活工作,成家立業,有些甚至已是第二代。他們算是土生土長的英屬馬來亞人,可是他們沒有國籍。大多數還是把自己當作中國人。因此,當獲知祖國在日本鐵騎下被蹂躪,絕大部分馬來亞華人群情洶湧,奮起抗日之心,扮演了積極的角色。從1937年開始,馬來亞各地紛紛成立抗敵後援會。1942年,以華人為主的馬來亞人民抗日同盟和馬來亞人民抗日軍也宣佈成立。當時國民黨中央社有一評述:各地捐款最多者為馬來半島……「最多」是多少呢?從抗戰爆發到新馬淪陷前的四年多時間裡,陳嘉庚領導的南僑總會用各種方法為中國籌款達五十四億國幣之多,佔全世界華人賑款的三分之二或以上。雖然戰爭影響了不同種族的每一個人,但華人因過度支持中國抗日,首當其衝受到日本人對付。當日軍在1941年佔領馬來亞(當時包括新加坡)之後,立即用各種名義展開行動向所有華人報仇,命也要,錢也要。因此,這很快地激發了馬來亞華人愛馬來亞、要把日軍趕出馬來亞以便爭取和平獨立的那種激憤的感情。因為愛國,所以馬來亞的華人都因不同政治背景而個別想方設法投靠各種組織,想要報國。有的加入馬共領導的人民抗日軍,有的受到中國國民黨呼籲,被他們招攬從軍。

19437月某日,紅土坎港口對岸的邦咯島附近有一個叫做九嶼的地方,突然有一艘漁船的桅桿上在深夜升起了一條猩紅色的呢毯。這個小動作,有誰產生了疑心嗎?除了日本奸細。對於在岸上和附近在潛艇裡等待的136部隊成員來說卻是讓他們焦急又驚心的。

事實上,當時正是那以大衛斯和林謀盛為首的136突擊先鋒部隊在印度的英人手底下受訓之後於1942年底以中英聯盟的特務組織身份乘坐潛水艇出發到馬來亞冒險登陸,參與敵後工作的時期。之前已經預先乘潛艇登陸打頭陣的李漢光焦慮地在漁船上等待着136部隊從印度派來的成員們乘潛水艇來――他們預計在這段時間裡抵達。另一邊廂,潛水艇裡急着等待要登陸馬來亞做敵後工作的突擊2隊,看到呢毯之後非常興奮緊張。他們幾經困難,終於登陸並兵分數路,在他們熱愛的馬來亞大地上,跟英軍、馬來亞共產黨領導的抗日軍等一起,展開了一連串驚險萬分的抗日工作。

136部隊的隊員們大多本非軍人,比如其中一位,陳崇智,在戰前他原是新加坡羽球好手;後來到中國四川藝術學校進修,也是畫家,他還寫作。可說文武雙全,戰時曾是中英聯軍136部隊突擊先鋒及馬來亞敵後聯絡官。他隨軍三年餘,曾身陷囹圄被日軍關押虐待長達十八個月直到日本投降才復員。此外還有譚顯炎、余天送、龍朝英……這些名字也許今人已忘,但是當年他們卻曾為了國家人民,拋下原有家庭、事業,在國難當頭的時候毅然投筆從戎,抗日救國。

有人問,他們為的是中國還是馬來亞/新加坡?今天我看起來倒覺得兩者都有。一個是祖籍國,一個是祖國。在這雙重感情的衝擊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很難不激起那種憤慨,因報國之心人皆有之。愛國這事很奇怪,人似乎與生俱來就有這份情操,而且越被壓抑就越激發這份感情。

正是基於這種感情,136部隊的成員從新馬各地通過不同的途徑,抵達重慶,再從那裡由國民黨送到印度受訓,主要目的是在敵後進行破壞以及收集情報工作。所以他們的受訓人員分為軍事情報員和電訊員,任務包括收集軍事、政治、經濟等情報,再利用無線電把情報傳回給印度的聯軍總部。他們來到馬來亞,跟本來已經活躍在森林裡的人民抗日軍合作,為反攻做好部署工作。這一批被派來馬來亞的136部隊成員,雖然為數不多卻都是受過特殊訓練的優秀人才。

後來我們才知道,日軍在當時早就觀察到異象。他們觀測良久之後終於在潛艇數次登陸的大半年過後採取了行動開始大逮捕136部隊成員。136部隊因失誤和被出賣,被日軍捕捉,本是富家子弟的林謀盛烈士因一顆愛國心參加和帶領136部隊,最終慘被虐待致死。136部隊在馬來亞的歷史上可能不比其它事件顯得矚目,但是它的確在抗日時期起過作用。我曾因林謀盛死得冤死得早,很為他惋惜。後來我才釋然――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小時候不明白,現在年紀大了,懂了。

那一個充滿血淚、絕望中尋找希望的年代,那一群為了愛國、為了不想看到祖國在鐵騎下被蹂躪,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去抗戰的人,無法不觸動人心。雖然,他們有時也會猶豫膽怯,有時也會感情用事,這都是人之常情。最重要的是,他們毅然將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其中更有些根本不是為了政權或其他目的,純粹就是要把侵略馬來亞的日軍從國土上趕走。這種大感情,往往能夠將一位人物放大,也比其他種類的感情更能觸動我心。

對於那個時代,馬來西亞今天的年輕人,多數已經不關心,甚至不知道。目前實兆遠發展得很好,一切風平浪靜。人們提起這個地方,總要說起福州美食、海島美景。誰還會說這是馬來亞共產黨總書記陳平(原名王文華)的故鄉?紅土坎港口附近,現在每天站滿許多到邦咯島遊玩的遊客,誰去理甚麼136潛艇登陸點?九嶼島現在成了看世界奇觀「藍眼淚」的熱門地點,每天接待來自世界各地的遊人。紅土坎港口,現時主要的角色是馬來西亞皇家海軍基地。我們有時還到那裡面逛逛,有士兵們在掃落葉,看到我們,友善地招手打招呼。紅土坎港口可能已退居歷史的幕後,但它曾有過的風起雲湧並不能只是被當作歷史書裡的一頁。和平多珍貴,很多人卻忘了這是先輩用血汗和生命換來的,值得且行且珍惜。


菲爾, 原名陳煥儀, 馬來亞大學法學士,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倫敦聖三一音樂學院彈奏文憑ATCL,LTCL。現為執業律師,與友人合創律師樓。 曾為檳城拉曼學院兼職講師。 中學時期開始受邀為《媽媽寶寶》月刊撰寫專欄,曾為《星洲日報》、《南洋商報》、《光明日報》、《光華日報》、《普門》月刊、《小作家》雜誌、台灣《人間福報》專欄作者。作品發表於大馬、中國、台灣、香港、泰國、印尼等地華文報紙雜誌。 2005年獲雪隆興安會館出版獎並出版散文集《藍色島嶼》(雪隆興安會館和大將出版社聯合出版), 2010年由嘉陽悅讀天地有限公司出版兒童文學作品《小小環保家》、《PP部落》、《卡通奇趣屋》,並被列為蟋蟀叢書系列。2013年由雪隆興安會館出版文集《閒讀擷秀》,並被列為《興安.金炎文叢》(第二輯)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