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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 拉 : 命運的港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5月號總第389期

子欄目:「世界各地港口」專輯

作者名:朵拉

在港口城市長大的人對港口似乎沒有特別的感覺。家在四面都是海的檳榔嶼人,有時候在其他地方聽別人自負地說「我們家買了間面對大海的房子,現在每天都有無敵海景可看!」彷彿是件非常驕傲的事。住在海島的人,優勢就是處處見海。不管日與夜,無論你住哪個地區,哪個方向,海景都不是大問題。

在海邊走來走去,沒想過居住海邊有甚麼特好的強項,倒還擔心皮膚一天一天變黑,海島的人不覺得太陽曬會產生甚麼不良效果,陽光皮膚是美麗的形容詞,黑是叫海風吹的,所以都說海風吹黑了我。海島女兒找到一個馬來文的形容詞叫「HITAM MANIS」(意為黑甜),正好用來安慰自己。雖然說怕變黑,有空時也在碼頭閒坐。聽附近的老人說港口故事。老人的故事裡,人物沒有名姓,都是他他他。「他本來是漁村孩子,愛打抱不平,最後變成人們的英雄,大家叫他海王,也有人叫光頭海,他原名阿海嘛,又剃光頭。當年的總警長,華人,你知道嗎,現在再沒有華人當總警長。本來捉到他了,可欽佩他是個人物,私下叫他遠走他鄉,別再回來。他還是回來了,再度被抓住,就在這裡,你看見嗎?那個橋尾靠海的地方,他跳下水裡,警察要開槍,總警長阻止,他瞬間不見了,消失在海中。有人說他死在海裡,有人說他去了泰國。」故事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像連續劇的其中一個片斷。很久以後,又有另一個老人把故事接下去「他回來,因為他是個孝子呀,大家都說他是強盜匪徒,就是壞蛋的意思,可是他一聽到母親去世,趕回來奔喪。如果不回來,就不會出事的呀!」提起一個警察要圍捕的人,口氣居然惋惜兼讚嘆。有人替他找到理由「他膽敢回來,因為是港口城市,各色人種,人來人往異常熱鬧,靠海的地方,逃亡比較容易。」很後來的後來,在一本回憶錄的自傳書裡讀到,總警長的太太有一天回來跟總警長說,「那個我每天跟他買魚的小販,就是我告訴過你,那個光頭的年輕人,不知道為甚麼突然就不見了。」總警長太太稱讚「那個年輕人態度有禮貌,賣的魚特別新鮮,而且價格不亂來。」這中間有甚麼關連嗎?我把書閤上,想了一下,但這是本自傳,不是小說,是不需要靠想像力來完成的閱讀。

在港口上演的離別故事不僅限檳榔嶼,印象深刻的是越南華文作家XS逃難時的驚心動魄遭遇。「1975年越南淪陷,政府開始展開大規模的排華運動,華人不斷地遭受清算,尤其是所謂的資本家。我們家是賣咖啡的,不是誇口,要是當年沒有這段排華歷史,我們家的財產,光是吃,三代不做工也吃不完。19788月,我們一家,包括太太和五個兒女,乘船離開越南。那個時候,要離開越南還是可以的,但守在港口的那些越南軍人,故意刁難,檢查得非常嚴格,他們完全知道,我們這些要離開越南的華人,身上帶了不少防身的金銀珠寶,那時我把幾顆鑽石縫在女兒穿的鞋子底下,幸好最後蒙混過去,也是因為偷偷地給他們塞了大筆錢。我們離開過後,聽說越南軍人後來也知道了,把要上船的每個小孩的鞋子放在一個秤上稱重,過重的話,就把鞋子留下,不許帶走。」XS的故事沒有說完,卻叫我已經眼淚汪汪。我們是在曼谷機場等待各自的航班時,本來只是打算喝杯聊天的咖啡,說說笑話,然後輕鬆地道別。沒想到不知怎麼樣竟提到來自越南的他的身世,結果說的竟是沉甸甸的海外華人的苦難。「乘搭『南極星座輪』漂流南中國海十三天,最後登陸在千島之國印尼一個無人荒島,一千多個難民在荒島上度過十七天,幸獲得印尼海軍拯救,再獲澳洲人道收容。」怒海餘生大難不死的XS,把這段轟動全球的越南難民投奔怒海大逃亡的其中一個真實故事寫成一部長篇紀實小說,獲得小說類文學比賽冠軍。

一邊聽XS的逃亡故事,一邊替他難過替他擔心替他害怕,明明知道事情已經過去了。然而對於一個感性的文人,那場刻骨銘心的劫難恐怕永遠過不去。

沒有人願意離開故鄉,除非背後有一根針在刺他。在越南出生的華人XS,越南是他的故鄉。

對於在印尼出世的T,印尼也是他的故鄉。當他口氣平淡地說着他的港口故事:「1960331日晚上從雅加達丹絨不祿港出發,橫渡太平洋,經棉蘭、新加坡,十一個日夜,於411日白天到達廣州黃埔港。」簡單的句子裡似乎沒有特別的情緒,然而真正扣人心弦的故事卻蘊藏在句子的背後。「頭腦只有一個想法『一定要回到祖國去。』印尼政府嚴厲實行:『赴中國的華人需要留下十個手指頭的指印,從此不得回返印尼。』也根本不在乎,一心只想回去報國。」T全家兄弟姐妹紛紛報名回中國,「最後中國當局不允許小弟一起,因為要留下至少一個孩子照顧父母。」這教小弟耿耿於懷直到今天。然而,T回述當時上船的鏡頭:「心裡極度興奮,一家人先自萬隆搭火車到雅加達,在雅加達港口上船,充滿憧憬和美好的幻想,等到船開了,我在船上拋下一條綵帶,媽媽接到了,我不明白為何要拋綵帶,只見每個搭船的人都這樣子做,我也跟着做。那條連着兩母子的綵帶,在手上感覺不斷地被拉緊,再拉緊,然後,然後就繃斷了,一直到綵帶斷了,我才真正感受到,離別是怎麼一回事,甚至有點慌張,感覺到和媽媽從此分開了。」那年才十六歲的年輕人,因為對中國的愛,毅然「離鄉背井」投進祖國的懷抱。

聽的人掉了眼淚,因為那個「綵帶繫在輪船和岸上母子兩個人手上,到輪船開向大海後繃斷,從此天各一方」的畫面,一直留在腦海,久久無法忘記。

聽過兩個港口故事以後,對自己家鄉的港口,重新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建於1903年,英國殖民時代的瑞天咸碼頭,戰時曾是德國U型潛水艇遠東首個基地,現在變成一個國際客運碼頭。更早的1786年,來自英國的萊特就在這裡上岸嗎?那個時候還沒建碼頭呢!還有辜禮歡,他從吉打一個叫瓜拉慕達的小鄉村趕到檳城來,當年亦沒有檳城大橋,都是靠水路交通,那麼當他乘搭小船到來,給發現檳榔嶼的英國船長萊特送來一張漁網的地方,也是在這裡嗎?漁網的閩南話發音是「希望」,辜禮歡把他的「希望」寄託在萊特身上,果然獲得良好的回報,不但有權有錢,連後代也變成世界著名人物。辜禮歡這個名字沒有甚麼人知道,但他的後輩孫子卻是舉世聞名的辜鴻銘。1857718日出生在港口城市檳榔嶼的辜鴻銘,十歲時隨着養父到英國求學,二十三歲學成回到檳城的時候,已經是精通九門外語並考獲十三個博士頭銜的天才,他就是從這個碼頭走向全世界的。

從瑞天咸碼頭走向世界的檳城人還有一個名叫伍連德的醫生。如果你讀過遲子建的小說《白雪烏鴉》,你肯定會對她書中的一個重要人物,而且不是遲子建杜撰的醫生伍連德留下深刻的印象。

《白雪烏鴉》不是紀實文學,但卻記錄了1910年至1911年秋冬之季的東北大鼠疫,最早出現在俄國境內,其後經滿洲里,蔓延至哈爾濱,到了1910年底,呈現失控的狀態,奪走超過六萬人的性命時,清政府派遣北洋陸軍軍醫學堂幫辦伍連德醫生來治疫的一段史實。真實人生裡的伍連德,1879310日出生於檳榔嶼。是檳城著名的大英義學畢業生,因成績優異被選為學長。十七歲獲得女王獎學金前往英國劍橋大學意曼紐學院深造,成為第一個獲得劍橋大學醫生博士學位的華裔。他在英國考取醫科博士後,1904年回到檳城行醫。與另一名醫生,辜禮歡的直系孫子辜立亭一起開設私人診所。

百度百科的介紹如下:伍連德,馬來西亞華僑,公共衛生學家,醫學博士,中國檢疫、防疫事業的先驅,中華醫學會首任會長,北京協和醫學院及北京協和醫院的主要籌辦者,1935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候選人。

1910年末,東北肺鼠疫大流行,他受任全權總醫官,深入疫區領導防治。1911年,他主持召開了「萬國鼠疫研究會議」。在他竭力提倡和推動下,中國收回了海港檢疫的主權。1918年,創建北京中央醫院(今位於白塔寺的北京醫科大學人民醫院分院)並首任院長;1922年,受奉天督軍張作霖委託,在瀋陽創建東北陸軍總醫院(現中國人民解放軍202醫院),該院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座大型軍醫院;1926年,創辦哈爾濱醫學專門學校(哈爾濱醫科大學前身),並任第一任校長。

他與顏福慶等發起建立中華醫學會,並創刊《中華醫學雜誌》。

伍連德醫生回到檳城家鄉,除了行醫,一心還想為當地的華人做些有益的事,積極參與華社服務,致力社會改革。他主張男子剪髮辮、提倡女子教育,鼓勵少年男女開展體育運動及創辦文學會等等。當時鴉片大量輸入,荼毒很多華人,他挺身而出,在檳榔嶼愛情巷72號(現時中學校)成立戒煙社,推動反鴉片運動。這項抵制鴉片的舉動開罪了英國政府與當地的鴉片商人,令他遭到陷害。1907年接到袁世凱的邀請出任天津陸軍醫學院副校長,隔年他踏上了中國的土地,在中國行醫將近三十年才再度回到檳城。因為從小接受英文教育,只懂英文不會中文的伍連德,到了中國以後才開始學中文,後來還能以中文講課,並結識梁啟超、辜鴻銘、嚴復、胡適等人。我是根據遲子建的《白雪烏鴉》才知道,舉薦他的是當時外務部的右丞施肇基。施肇基是在考察檳榔嶼的時候認識伍連德的。1937年他舉家重返馬來西亞。1960年病逝於他的出生地檳城。

這個從港口城市檳城的瑞天咸碼頭走向世界的伍連德,中國人稱他為「中國歷史上走近諾貝爾獎的第一人」,作為同鄉的檳城人引以為榮,稱他為「馬來西亞歷史上走近諾貝爾獎的第一人」。

港口城市有人來,有人去。曾經來去的人物太多:康有為、黃興、汪精衛、陳璧君、戴季濤、泰戈爾、張弼士等等,辛亥革命的最核心人物孫中山,更是與檳城有着不解之緣。1905年他第一次來到檳城,他一定也沒有想到,「九次革命,五過檳城」,這個小島竟在他的革命生涯佔着舉足輕重的地位。就是因為這裡有堅決擁護他革命理念的檳城人,包括黃金慶、陳新政,甚至為提供資金而傾家蕩產的吳世榮等人,孫中山後來將革命基地自新加坡轉移到檳城。

19101113日在檳城柑仔園400號召開了同盟會的秘密會議,史稱「庇能會議」(譯自檳城的英文名字PENANG),策動「廣州三‧二九黃花崗之役」,廣州起義失敗後,1918年在廣州黃花崗建立一座烈士紀念碑,七十二烈士其中有三十多位來自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多位來自檳城。這是武昌起義前夕的一次決定性的起義。然而,這些年來,多少中國人聽過檳城,聽過「庇能會議」呢?

不管別人如何看待檳城,檳城在近代歷史中曾經發亮過。同樣的,不管別人是同情或者輕蔑東南亞華人,東南亞華人在自己的港口站穩崗位,不忘記提醒自己和別人:要有大海的胸懷,才能看海。


朵拉,原名林月絲。現居馬來西亞檳城。為美國柏林頓國際大學文學碩士班研究生。曾獲亞細安扶輪社青年文學獎、中國路遙青年文學獎、雲里風年度優秀作家獎、南大微型小說獎、台灣僑聯文教基金華文著述獎等。八十年代迄今也投入水墨畫創作,曾參與聯展超過三十次。著有散文集《貝殼裡有海浪的聲音》、《亮了一雙眼》、《笨拙的眼睛》、《偶遇的相知》、《不要忘記擁抱》,小說集《誤會寶藍色》、《尋一把夢的梯子》、《魅力香水》、《脫色愛情》、《戲正上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