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芸 ： 神戶港的回憶

神戶港位於日本的兵庫縣神戶市，面向大阪灣，背後是六甲山。面向大海，六甲山春暖花開的景象，雖然使周圍的環境風景秀麗，但這不是成為良港的要素，是六甲山陡峭地插入海中帶來的深度使神戶港成為一個天然的良港。其實，離神戶港不遠還有大阪港，可是地理條件卻不如神戶港，因為靠岸邊的地方水比較淺。

神戶港是日本主要的五個國際貿易港口之一，也是日本現在的三大旅客港之一。1868年1月1日，神戶港作為國際貿易港口正式開港，掛着米字旗、星條旗、黃底青龍旗，還有形形色色的國旗的貨輪駛進港口，吐出種種貨物，再裝上種種貨物，又駛離港口。神戶港給後面的神戶市及其一帶帶來了繁榮和多姿多采的文化。當時，神戶開闢了給外國人住的外國人居留地。外國人在神戶留下了許多歐洲風格的建築，留下了南京町和關帝廟，留下了長田區韓國人的積聚地，留下了濃郁的多國文化氛圍。依山面海的美麗自然景色再加異國特點的人文景觀使神戶成為了日本著名的觀光勝地。現在，每天去神戶觀光的遊客成千上萬。

神戶港本身也是個景點。在這裡可以坐上遊覽船，駛出港口，遊覽周圍地區。下面是藍色的海水，上面是藍天白雲，對面是蒼翠的淡路島，西邊是明石跨海大橋，東邊是碧波盪漾的大阪灣，而後面也就是北邊有高高矗立的神戶塔，建築像漁網一樣展開的神戶海洋博物館，繁華而熱鬧的神戶市區和連綿起伏、披着綠色外衣的六甲山。有一次我還看見了一個長圓形的，像一根棍子麵包被擴大了無數倍的黑不溜秋的鋼鐵傢伙浮在水面上，身上只有一個圓圓的矮矮的像是煙囪那樣的東西，我想這一定是潛水艇，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實物的潛水艇。不知道這是不是川崎重工造的，川崎重工的廠區也是神戶港的一部分。川崎重工過去在戰爭中造過軍艦，想起這點，我很是不爽。

回到神戶港作為港口的業務能力上來吧。

每年，進入神戶港的船有三萬六千多艘，其中外國船有七千多艘。

通過船運，出口貨物近兩千噸，主要出口物質是產業機械、染料、塗料以及其他合成樹脂、汽車。主要出口國家和地區：中國大陸、美國、中國台灣地區、馬來西亞。進口貨物近兩千多噸，主要進口物質是煤炭、衣物鞋子、蔬菜水果。主要出口國家：中國、美國、澳大利亞、印尼。集裝箱的輸送量在世界上是五十六位，在日本是第四位，前面的三位是東京、橫濱、名古屋，後面的一位是大阪。

我第一次在神戶港乘船是在一個非常的日子裡。

那是二十多年前，我來日本留學就住在神戶，第一次回上海，住了半個多月，然後返回日本。那是1995年1月16日的晚上，我整理從上海帶回來的東西，然後看書，一直到凌晨二點才睡。睡了沒多久，屋子就激烈晃動起來，我以為是在做夢，夢見了地震。我的夢境移到語言學校的課堂上，有個留學生問：「神戶會地震嗎？」老師回答：「神戶不會地震，東京會地震。當時，班上的同學都現出放心的神色。」屋子晃動得更厲害了。我醒了，這不是夢，真的是地震。我連忙拉電燈開關，燈不亮。我摸索着套上大衣，往門邊摸去。地上全是東西，我被絆倒了，爬起來又被絆倒，好不容易摸到門口，幸好門能打開。樓道裡一片漆黑。這棟住着許多留學生的廉價公寓，平時樓道裡就是黑乎乎的。不過幸好沒有在剛才激烈的地震中塌掉，還得向它感恩並致敬。樓道裡雖然伸手不見五指，但滿是驚恐的叫聲，還有哭聲。我住在二樓，磕磕碰碰地抓到了樓梯的欄桿，然後我不時踏到別人的腳，別人不時踏到我的腳地好不容易到了一樓，走出了樓房。這時天濛濛亮，遠處傳來了救護車、消防車的聲音。天空中飛來白色的小點點，我以為下雪，用手抓了幾個，才發現是灰燼，啊，哪裡發生了火災？我再看天空，發現半邊天空變成了黑色，哪裡發生了大火災。

天完全亮了，但半邊天空仍然是黑色的。而且以後黑了好幾天。

當時我是住在神戶市三宮北面六甲山山麓的北野町，這裡坐落着許多十九世紀建造的歐式小洋樓，是觀光景點。地震後，損失看上去不太大，周圍的房屋只是屋簷破損，瓦片掉落之類，還沒有坍塌的。

我往山下走去，才發現山下的情況嚴重得多。越往下走，看見的坍塌的房屋就越多。路邊的路燈也有掉下的，地上還有斑斑血漬。到三宮時看見阪急車站的大樓塌了，櫻花銀行的樓房少了一層，三樓和四樓合二為一了，還有許多我叫不出名的大樓塌的塌，變形的變形。連高速公路都一邊倒地塌了。這裡那裡還在冒煙，就像一個剛挨過轟炸的廢墟。回望後面的六甲山，更感巍峨剛強，是它堅實的地基，保護了山上的房屋。雖然在地震的時候，我感到晃動得厲害，但相比之下，這山下晃動得更加厲害了吧。我走到平時打工的大榮超市，樓房還在，但是裡面怎麼樣還不知道，大門關閉着。

我回到山上的公寓前。房客也就是留學生們都站在外面不敢進去，餘震一會兒來一陣，地動山搖的。今後怎麼辦，大家都茫然無知。我進樓走進自己房間，第一次看清了屋裡的情景。小碗櫃的門敞開，碗盞全都掉落地下，小書架也倒下，書散了一地。最令我驚心的是一台電腦，那是我花了三萬日圓從朋友那裡買來的一台老舊檯式電腦，房間狹小沒有地方放，就放在牀邊一個櫃櫥的上面。當時，我想過，如果萬一發生地震，這個沉重的電腦掉下來正好砸在我的腦袋上，又想課堂上老師說過關西地區不會地震的。但還是不放心，就把放電腦的櫥櫃移到牀腳的位置。現在，這個電腦掉在地下，在掉下來的過程中砸到了牀上的席夢思牀墊，把牀墊砸出了一個大大的缺口，幸虧當時我左側睡，腳靠在裡面才沒被砸到。如果當時把電腦放在我腦袋的位置……我不敢想下去了。

電、煤氣沒有了，水也沒有了，我拿了些東西就出來了。因為擔心這樓說不定會在哪次餘震中倒塌。我去便利店想買些水和食品。便利店在營業，但是裡面一片漆黑，客人只能拿着手電筒找自己想要的商品，然後到門口的賬檯付錢。賬檯上點着一根蠟燭，一個姑娘在收錢。

去了學校，教學樓雖然沒有坍塌，但是因為電車不通，老師不能來上班，學校停課了。而大榮超市雖然沒有坍塌，裡面的手扶電梯塌掉，都疊在一起，其他如燈具掉落、櫃檯翻倒等也發生很多，停業了。我不知哪裡可去，可以幹甚麼，其他同學也是這樣。

夜幕降臨了，大家都不敢回家，就在一個停車場上睡覺。大家把塑膠布鋪在地上，然後鋪上被褥。幾十個人分男生一邊女生一邊地開始睡覺。一月的天氣，在外面就是被褥再厚也難以抗寒。我把頭蒙在被子裡瑟瑟打抖地過了一夜，根本沒有睡着，想必其他人也一樣。

第二天晚上，我和其他幾個同學到一所小學去避難。學校的教室裡滿是地鋪，但只有老弱病殘能住，年輕、身強力壯的只能睡走廊。走廊上人滿為患。我們領到幾張課桌和幾條氈子、被褥。於是我和一位女同學睡在課桌下，兩位男同學睡在課桌上。走廊上有很多這樣的上下鋪。我們旁邊睡了一位中年婦女，她是帶着一條小狗來的。學校的廣播在說，請帶寵物來的人把寵物交給校方統一管理。但是這位婦女顯然不想把小狗交出去。她把牠整個身子按捺進被窩。過了一會兒，小狗的腦袋鑽出被窩叫了一聲。婦女在小狗腦袋上拍了一巴掌，又把牠按捺進被窩。然後，朝我們笑了笑。掏出幾個橘子給我們，表示歉意。

睡到半夜，被學校的廣播喇叭給叫醒了，說是學校的老師做義工，在操場上做炒麵，希望大家去領。我和那位女同學起來，到了操場上。操場上停着很多汽車，有些人就睡在汽車裡。在操場的中央，有兩個柏油筒形狀的爐子，炭火的火苗舔着鍋底。在寒冷的冬夜裡，紅紅的火苗很暖人心。幾個老師模樣的人揮動鏟子，忙得不亦樂乎，兩個爐子前排着兩列長隊。我們排了半個小時，一人拿到兩盒。回到教學樓走廊，叫醒了兩位男同學。吃好炒麵繼續睡覺。

天亮了，周圍的人紛紛起身，我們也不能睡懶覺。旁邊的那位婦女起來，把被褥氈子疊整齊放在牆角，帶着小狗走了。那小狗很聽話，挨了一巴掌後，竟不聲不響地安靜了一夜。

我們一人領到兩個罐頭和一瓶水。一個罐頭裡是壓縮餅乾，另一個罐頭裡是紅豆米飯，硬得跟生的一樣，沒法下嚥。然後我們被叫去參加義務勞動，那是大家用塑膠桶傳遞從游泳池裡舀出的水去打掃廁所。幹完了以後，我們幾人走出小學分手。當我在街上遊蕩時，突然被一個熟人叫住了，他說我的一個住在大阪的朋友託了幾個人找我，說為我在大阪找好了宿舍，讓我住到大阪去，而且告訴了我交通方式，從神戶港乘船到大阪港再轉電車。這時我才知道，雖然電車不通，但是水路是通的。

去大阪對這時的我來說，無疑是最好的安排。我心頭湧上對朋友深深的感激。那位朋友原來是國內某高校的講師，後來大阪留學，與我在同一個打工的地方認識。

我回家拿了一些生活的必需品，就往神戶港的方向走。沿路滿目瘡痍，美麗的神戶市被地震摧殘得支離破碎。我還看見了，一些穿着校服的中學生為遇難的同學舉行追悼會的場面。

我走往神戶港的一個碼頭，地上路面開裂，傾斜，有的地方還滲進了海水。我問該在哪裡上船，有人告訴我是在人工島上。於是我往人工島走，臨近中午才走到。在那裡終於乘上了開往大阪港的船，天黑時才到達目的地。然後乘電車。平時從神戶到大阪乘快車一個小時都不到的路程，我走了一天，還虧得神戶港通航。

在大阪得到了很多溫暖的援助。朋友帶我到宿舍公寓的日本人房東那裡，房東說為了照顧我這個從災區來的中國留學生，兩個月不收房租。一會兒，一個來自馬來西亞的華裔留學生來看我，給我一包生活日用品和一封慰問信。第二天早晨起來，出門時看見門把手上掛着一個盒飯，我以為是哪位捐獻的賑災物。問了朋友才知道是住在隔壁的來自國內某大學的訪問學者，因在便利店打夜工，把將要過期的盒飯帶回來分給了宿舍公寓裡的中國留學生，朋友指着走廊讓我看，凡是門上掛有盒飯的，那屋裡住的都是中國學生，而門上沒有盒飯的裡面住着日本學生。

以後很順利，我轉學進了大阪的語言學校，後來進了大阪某所大學的研究生班。我深深感謝那些幫助過我的人。

兩個月後，我去神戶，是坐電車去的。沿路廢墟已經清除，搶修還在進行當中。我去了一次神戶港，那裡原來不能使用的碼頭也已經整修好了。

神戶港的神戶塔

神戶港的景色

神戶港保存着的地震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