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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 : 海邊二三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5月號總第389期

子欄目:「世界各地港口」專輯

作者名:黎翠華

在內蒙出生的S,從來都沒見過大海。某年我們同去諾曼第的海邊玩,他開心到不得了,幾十歲人,本來是個書呆子,竟然站在海堤上模仿海鷗拍翼,大概以為自己快要起飛。第一次有人向我演繹何謂之「開心到飛起」,也明白住在海邊和深居內陸的人的不一樣,像無拘無束的海鷗和被圈養的羊。我看慣了人們出航、遠行和回歸,在深山裡會害怕迷路,因方向不辨而焦慮,總在估量海的位置,哪怕它遠在天邊。海沿有很多生物,大都沒有攻擊性,自得其樂的飛翔或浮沉,而山中黑影一閃我就擔心是野狼或惡犬。海永遠都在起伏、在變幻,無風亦有浪,嘩嘩作響,散發着生生不息的活力。大草原四野蒼茫,很多年前我去過一次內蒙,那時,還沒有路,吉普車一路顛簸,中途停車休息,我站着轉了一圈,只見每個角度看過去都是一樣的,都是草,平坦而安靜。我看不出東南西北,只是想:這兒離家好遠好遠。而我的家,在海邊。

我在海邊長大,老家所在的那條街,其實就是一個小型的港口。我天天和祖母散步,小孩和老人,黃昏將至出門,從街頭走到街尾,繞一圈回來,天就全黑了。街道是彎曲的,順着避風港的地勢,前段是商店,諸如食肆、藥房、雜貨舖、餅店等等,跟日常生活有關的。沿街有很多小巷通往泊滿漁船的港灣,海堤上架滿跳板,又窄又長,遠看有如百足蟲的腳一條條扣在船上。水上人家在蟲足上馱貨挑水嬉玩奔走,進出自如,耍雜技似的,我看着覺得驚險,卻從不見有人掉進水中。街中段有一個碼頭,去鯉魚門的,碼頭上有魚類統營市場,漁民不停的上貨卸貨,魚蝦活蹦亂跳,人來人往,是極其繁忙的地帶。通道口又群集了些賣吃食的攤販,飄盪着魚蛋牛雜的香味、爐火的煙霧、呼前應後的人聲,加上魚市場的腥氣和天后廟的香燭味,煌煌然的像一個永恆的節日,我總是百看不厭。魚市場之後行人漸少,店舖亦少,大都賣些古靈精怪的漁船用品。在我有限的認知中,僅能分辨魚網、船槳、馬達、棍子般的螺絲釘,一桶桶漿糊似的東西,比我手臂還粗的繩纜……街尾就是阿公岩,倔頭路人車都不來。過了譚公廟,祖母放心地鬆了手。那裡有很多船廠,我們一前一後的走着,看人家修船、造船,真是一個神奇的世界。高大的廠棚只有頂部,兩頭都是空的,藏着巨大的船,船後就是藍光幽幽的海。船竟是這樣子的:平常看不見的部分竟然跟看得見的差不多體積,甚至更多;船骨也跟魚骨一樣,中間一長條,左右密層層的伸出無數的刺。造船工程教我着迷,特別是電焊工,他就像魔術師,拿着一根棒子,碰上甚麼都發出火花。暮色中,火光是如此燦爛,就像我後來看到的煙花。這煙花,在我的孩提時代,每天都放一次。

從這個海,到另一個海,或許是命中注定,或許是隱藏在深心處的海作祟,我逐水而居,輾轉又在海邊住了好長日子。這個漁港,比兒時那個更古老、更多風雨。早在法蘭克族和維京人來到以前,羅馬兵已經認識這個魚產豐富的地方,是他們補充食物和修建船艦的踞點。維京首領霸佔了北面大片土地之後,成為諾曼第大公,立刻在此築營紥寨,蓋了一個宏偉的碉堡,其後所建的教堂算來亦已超過一千年。英皇曾經到此過復活節,那時,阿佛港還是一片沼澤地。阿佛港是甚麼地方?是離這裡三十五公里的塞納河出海口。1517年,為了發展貿易,法朗索瓦一世下令在河口修建一個能停泊大船的港口,以取代海沿的老港。後來這個港口成為歐陸與遠東貿易的樞紐,有重要的航運地位,目前是法國最大的集裝箱港。小時候和祖母在街上閒逛,不時看到路邊堆着紙盒或木箱,上面印着Le Havre這個地名。當時無人知道這是甚麼意思,我心裡只惦記着電焊工的煙花。如今回想,說不定他的魔術棒也是從Le Havre運過來的。

阿佛港是一個現代化的大城市,人口接近二十萬,讓我想起港澳碼頭、海運大廈、尖東、葵涌集裝箱碼頭和青馬大橋。而這個耄耋小城,我叫它作「霏港」,霪雨霏霏的霏,出自范仲淹的《岳陽樓記》:「若乎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用來形容這個時常颳風下雨的地方,實在貼切不過。當然也可譯作「鯡港」,因它盛產鯡魚,雖然荷蘭後來居上成為競爭對手,煙燻鯡魚仍是這個地方的特產,法國超市擺賣的鯡魚大部分從這裡出去。這個行業逐漸沒落,城中留下不少燻魚工場,即使荒廢了,那密集程度仍可追想它的盛世氣象。除了捕捉鯡魚、鯖魚,還有鱈魚,這個港口曾經擁有七十三艘遠征新大陸的三桅船,是地方歷史上的頂峰。自從加拿大禁止別國在它的領海捕魚,此地的漁業一落千丈,連帶其他的相關行業;漁獲加工業就不用說了,連水手必用的油布衣業亦式微。漁民不用出海,技工不用修船,女子們不用紡蔴紗、做油布衣,農民也不用種那麼多蔴,亦無人在小酒館裡夜夜笙歌。人們或離去,讓小城孤獨地在輝煌的舊夢中浮沉;或頑強地繼續鬥爭,開動小船沿海垂釣撒網,偶然也見他們擺賣龍蝦,雖然只得十隻八隻。有些人,是沒有辦法離開海邊的。一個下雨的傍晚,我在海堤上遇到一個龍鍾老頭。他大概是喝醉了,身上一陣酒氣,絮絮地說着,他退休了,以前是一個水手,他父親是水手,祖父是水手,兒子孫子也是水手。他怕我不相信,掏出錢包給我看他的家庭照片,幾代人都穿着不同年代但款式大同小異的橫條紋海員制服。他終日懷着五六代人的歷史在小街裡徘徊,基因裡恐怕亦滲了海水。如果他死了,也會化成一隻海鷗,繼續在屬於他的海邊盤旋。

關於這個老港,最傳奇的,莫過於與耶穌寶血有關的故事。是這樣的:傳說,有一塊染了耶穌血漬的布,被人藏在一截挖空了的無花果樹幹之中,然後給扔到海裡。世界這麼大,這樹幹哪也不去,竟隨水漂流到霏港,被另一個人拾起。這個人,又沒把樹幹當柴燒了,還發現了耶穌的寶血,後來敬奉在大教堂之中。這真比先知來過此地在石頭上踩了一腳留下足印的故事還神(這塊石頭也在教堂內)。講故事的朋友邊說邊領我到教堂的祭壇,後面牆上果然有個耶穌寶血的靈位,銅質小門擦得金光閃閃,刻着這件神蹟。我思考前因後果,問朋友:「這門能打開嗎?裡面真的有一截樹幹?」她用眼尾瞅着我,沒好氣的說:「這是神蹟!」臉上的表情,顯然認為我問得愚蠢,意思不言自明:神可以隨便打擾的嗎?我信,我怎敢不信,除了樹幹,神把我也扔到這裡來了。

然而消毒奶瓶的事已沒多少人記得,大家都忘了消毒奶瓶是從霏港開始的。一直以來,這兒的男人,全忙着去海裡捕魚;而女人,就忙着處理他們捕回來的魚;加上無數的海難事件,很多男人一去不回,生計就全落到婦女頭上。她們從早忙到晚,沒有時間親自哺育自己的嬰兒,只能以牛奶餵養,而問題就出在奶瓶上。1881年,Docteur Léon DUFOUR杜富醫生畢業後到霏港行醫,駐守在漁船密佈的海邊。當時,一萬三千多人的小城只有五個醫生(根據自由報的資料,1997年此地人口增加了一萬,有八十個醫生)。這個忙壞了的醫生察覺到海沿的嬰兒死亡率奇高,幾乎有四分之一在一歲前夭折,其中超過半數死於腸炎。他發現傳統的長管奶瓶有極多細菌,而經過消毒的短嘴奶瓶和牛奶可以克服這個現象。他從1894年開始全力推行消毒奶瓶,指導此地婦女如何正確地餵養嬰兒,每天準備一些處理過的裝瓶牛奶讓窮困家庭免費提取。在苦難中,還是人才能實在地幫到人。自此幼嬰的存活率迅速增加,成效顯著,世界各地爭相仿傚。這個醫生的發明惠及世上無數嬰兒,可惜教堂蓋得非常大,而他的紀念館只縮在公園的一角,像個儲藏室,根本無人知曉。

另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是關於一本書。有一次,我協助圖書館辦理一個中國主題的展覽,當時的負責人給我展示一本厚重的書。書是硬皮精裝的,看得出很古老了,令我吃驚的是封面竟印着《禹碑》兩個字。《禹碑》又名《岣嶁碑》,原刻於湖南省境內南嶽衡山的岣嶁峰,已失蹤多時。幸好南宋(1212年)何致遊南嶽時臨拓全文再刻於長沙嶽麓山,其後多地都有翻刻。碑文字形如蝌蚪,既不是甲骨文鐘鼎文,亦不同於籀文或篆隸,無人能看懂,只有明代的學者楊慎把這七十七個字的意思譯出。我翻開一看,見識了何謂蝌蚪文,但這不是原拓本,是傳教士根據拓本製版再精印到銅版紙上的,亦依楊慎的譯文譯成法文。這就是岣嶁山的版本嗎?根據記載,除了唐朝的韓愈為此寫過一首詩,似乎沒多少人見過岣嶁山的禹碑。那傳教士為甚麼要印一本這樣的書?有甚麼用?光是為了字體好看嗎?書非常貴重,不能外借的,放在資料圖書館,想看的話要跟圖書館預約。戴着白手套的負責人見我翻得吃力,趕快過來幫忙。我們一頁一頁的欣賞,奇異的字體,雖有譯文對照,仍管不住這神秘的符號,似乎一筆一劃都有它自己獨特的意思。我無意中抬頭一望,書櫥的玻璃上反映着兩個面貌相異、文化相異、無一共同點的人,在岣嶁山的千萬里之外坐在一起讀禹碑,還看得津津有味,真是不可思議。因為好奇,我曾經追蹤過此書的來龍去脈,但畢竟時間精力都不足,顧不了這許多,事情就擱下來。反倒是圖書館的人,久不久就提醒我:「你甚麼時候去岣嶁山看真正的禹碑?」

用消毒奶瓶長大的後代,逃過了細菌的侵襲,更強壯(以前的漁民體形矮小壽命很短)、有更多能力克服現實的困難。進入二十一世紀,地方政府大力發展旅遊,燻魚工場改成博物館、餐廳、酒店,又安排了很多活動。主題展覽、音樂會或巡遊表演是每季都有變化的,而海洋節和鯡魚節是傳統項目,年年都差不多但大家樂此不疲。海洋節在初夏,全年日照最長的時段,晚上十時天仍未黑。風和雨都停了,微波粼粼的海面,陽光普照,大大小小的船隻爭相出航,你來我往,帆影或遠或近,都在遊遊蕩蕩。在港口歇息的船蓄勢待發,豎起的桅桿擠成一片森林。幾艘十九世紀風情的三桅船更是其中的主角,高大威猛,像鴨子之間的天鵝,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穿條紋水手裝的船員雖然不是真的去新大陸捕魚亦非常賣力,不停的表演着升帆、落帆。船與船之間水光扭閃,海鷗亂飛,旗幟隨風飄拂,人們在船上吃喝耍樂,是莫內一筆筆描出來的明媚風光。冷了整個冬季的咖啡座又擠滿了人,賣藝者敲鑼打鼓,半夜還有隱約的歌聲。大家沒有想到睡覺,光是過好今天都不夠時間,明天就留給明天。

十一月底的鯡魚節更富地方本色。這時,日照一天比一天少,繁花盡落,樹上的葉子也掉得七七八八,冷颼颼的,微風中飄着細雨,絢麗漸歸平淡,像帷幕徐徐降落的舞台,最後只剩赤裸裸的現實。鯡魚是一種廉價的小魚,比起鱸魚、鰈魚等尊貴的海產,鯡魚只是平民的菜式(以前是漁民的菜式),進不了星級餐廳的門,因此花大錢反而吃不到。其實這魚有牠的滋味、更富營養、更天然(因價錢低賤無人有興趣用科學方法繁殖)。牠個性鮮明,味道強烈,只能以最樸素的方法烹調,除了鹽和胡椒,其他調料都發揮不了多少特色。牠的外形有點像沙丁魚但大好幾倍,骨比髮絲還細,有些人受不了,其實可以連肉一併吞下去。鯡魚一定要吃新鮮的,因為肥美,很快會變質,發出腐敗的氣息,腥起來亦比所有魚都腥。通常有兩種吃法:把鯡魚煙燻,再以油浸;或把新鮮的魚放在炭火上烤。油浸鯡魚跟微溫的水煮土豆同吃,口感豐潤柔美,像嚼着肥肉;而鯡魚的油脂滴在炭火上的香氣是橫行霸道的、教人不能不理它的。當然我說的是成功的例子,做得不好的煙燻鯡魚有點像放久了的鹹魚;而新鮮的魚也太搶火,一不小心就烤成焦炭。油浸鯡魚長年都可嚐到,但新鮮鯡魚每年只出現一次,於是有鯡魚節。海堤上擺了好多賣鯡魚和烤魚的小攤,大家可以在街上吃烤魚,也可買回家自己弄。有些餐廳和小攤在路邊搭了帳篷,擺好桌椅,招待蜂擁而至的遊人。食物是很簡單的,只有烤魚和蘋果酒,哪個攤都一樣。全城飄滿鯡魚的氣息,海鷗都發了瘋,飛來撲去失了方向。漁夫們好開心,他們志不在生意,難得夥伴們在一起,生一把火,烤幾條魚,一幫人吃吃喝喝,重溫他們的好日子。是日不一定有陽光,或晴或雨,太陽曬着,無端就飛來一把水珠,一點點吻到臉上像冰涼的小嘴,雖寒又未至於冷到刺骨。天早暗,下午四時晚風已悄悄的拉起夜幕,戴着海員帽的老頭子在暮色中仍不失興致,烤焦了的魚就扔給海鷗吃。有人把手風琴,滿臉鬍渣子的臉笑瞇瞇,在火光中唱着他們的歌。那調子也是簡單的:樸素、渾厚、強烈,跟他們烤的魚一樣。

老漁夫們講一種特別的方言,像我小時候遇見的水上人,我是聽不懂的。可是這又有甚麼關係?正如無人懂得《禹碑》,亦可欣賞《禹碑》。歌聲中,自有風有浪,有悲有喜,有情有義。

鯡魚節繼續着,飄着歌聲、人語、香氣。我吃過烤魚、喝了蘋果酒,開始在堤上閒逛,過橋,走到對岸,看港灣一步步沉在幽暗的夜色中。漁夫們的爐子在路邊閃着火光,發出噼啪細響,我想起電焊工的煙花,忽然就不知自己走在哪條街上。背後有隱隱約約的晃動,輕巧的腳步,不離不棄的跟着我,難道是祖母?我一驚,趕忙轉身──

是一隻海鷗,傻頭傻腦的,隨牠而來的還有一陣風。我緊一下脖子上的圍巾,才聞到,身上裡裡外外都是鯡魚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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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第的日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小說集《記憶裁片》獲第十三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