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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 得 : 聽靜默說茅盾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8月號總第392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惟得

想要知道茅盾當年的外交議程,壁報板上一目瞭然,像四合院的影壁,企圖要把內外的雜亂理出頭緒來。格但斯克市內,波蘭群眾如星,環抱茅盾似月;布拉格的作家之家,巴西的亞馬多、印度的安納德、古巴的紀廉與他惺惺相惜,鏡頭為他添了三個知己;他到維也納、柏林、斯德哥爾摩參與緩和局勢國際會議,留影不在話下;置身新德里亞洲十七國作家會議,圖片證明印度少女向他獻花……那些年茅盾身為中國文化部長,兼任世界人民保衛和平大會中國代表團副團長,任重道遠。然而,井井有條的行程就代表成就嗎?攝影師急欲把他推往鏡頭前,踉踉蹌蹌他掉進一個昏沉沉的世界,惟有壁報板正中一封信的微型縮影,突顯他心底的渴望。時維1955年,他向上層請示,有意呈辭世界和平理事會一職,並且希望獲得長假,可以專心寫作。畢竟作家就是作家,一旦被繆斯垂注,就是終身職業。柴米油鹽都不是他份內應該擔憂的事,無論榮登高位或是打入冷宮,最殷切的期望還是抒發胸懷,就算單腳也要在原稿紙上緩步跑,茅盾亦不例外。

從壁報板望開去,左邊一個玻璃櫃珍藏兩份會議的講稿,米黃色的紙張細心釘裝成一冊,說話前先把思維記錄下來,增刪潤飾,是推敲的明證,佔據了他想抒情的時間。右邊的陳列櫃,擺放各類證件,一張藍色的圖書館個人借書證,壓在棗紅淺棕絳紅的代表證下,幾乎可以感覺到它在掙扎,想要脫穎而出。北京茅盾故居兩個展廳十多個陳列櫃,靜默的展品像手電筒,咔的一聲擦亮,照明茅盾旺盛的創作心火。

習畫人想要練達鐵畫銀鈎,會臨摹大師的巨幅,作家想要寫得一手好文筆,往往參詳前輩的傑作。啟蒙茅盾的先師包括《芥子園畫譜》和《莊子集釋》,介紹中國畫多種技法的《芥子園畫譜》敞開莘莘學子通往美感的門,《莊子集釋》反映茅盾的早熟,富哲理的古文經過註釋,幫助童稚的思維重新組織,莊子對生命的淡泊,也為茅盾日後面對嚴峻的歲月作好超逸的心理準備,後來茅盾自己也編寫《莊子選註》,對經典再度深思。名著隔鄰,是茅盾小學時期的一篇作文,字句旁邊每有老師的圈點,固然茅盾自小已經書法秀麗,老師更激賞他通順的文筆獨特的見解。流暢的文句顯然得自他當時愛讀的《西遊記》和《三國演義》,茅盾年少老成,小學大考成績優異,得到孫毓修編寫的童話書《無貓國》與《大拇指》作為獎品,並不曉得珍惜,瞬即轉贈幼弟,長大後才與孫毓修投緣,二十二歲擔任《小說月報》編輯之前,經孫毓修指引,編寫了多篇童話故事,單薄的小冊子是瓷磚,為他的文學創作鋪路。陳列櫃帶頭的第一本取名《書獃子》,彷彿茅盾對自己身為讀書人一點不帶犬儒的調侃。

清朝時的中國閉關自守,沿襲到民國還未改變,十九世紀中期以後,日本維新志士推行的新政府反為確立新的行政體制,不難想像當時思想前進的中國青年投向誰的懷抱。茅盾留學日本期間,是他早期創作的一個豐收期,屈指細數就有第一本長篇小說、七個短篇和十二篇散文,還未提到神話研究與外國文學閱覽九種,看來現代化的改革果然刺激文思。一個陳列櫃展覽溜過茅盾指間的日用品,懷錶之外,最矚目是一隻玻璃杯,厚身的白裡透露象牙黃,擺在橙紅色的搪瓷茶壺旁邊,身材立刻比下去,是泡茶獨品茗?還是舉杯邀明月?用這樣袖珍的器具自斟自酌,給人到喉不到肺的感覺。俯瞰說明文字,卻是茅盾患上眼疾後用來洗濯雙目的工具,看來想要承接江河般傾瀉的文思,也要付出一定的代價,並不阻撓茅盾一鼓作氣。腳步橫移,玻璃櫃深鎖着茅盾抗日戰爭期間使用的紅皮英漢大辭典,他奔波在廣州、長沙、武漢三地救亡,仍然不忘翻譯,兵荒馬亂的歲月,資源有限,如書僮般陪伴左右的工具書,任是銅皮鐵骨,也給翻殘。再過去的陳列櫃有《清明前後》的寫作提綱,小說論文之外,他更馬不停蹄另闢戲劇的蹊徑,旁邊放兩枝深藍色的鋼筆,身體粗壯,喝飽墨水,協助茅盾吐盡肺腑之言。偶然停歇喘一口氣,已經趕了半生的路。回首陳列櫃龍飛鳳舞填滿簽名的紀念冊籍有如絲絹,恭賀茅盾悠悠五十載的錦繡人生。

展廳兩個陳列櫃,先是《第一階段的故事》與《霜葉紅似二月花》、《動搖》、《野薔薇》、《莽宿》的封面互相疊印成扇面,再有《夜讀偶記》與《關於歷史和歷史劇》的手稿唇齒相依,都躲在玻璃櫃裡歌唱,眾聲喧譁之際,忽然響起如雷的禁令,應了道家說過「物極必反」的至理名言。根據短篇小說〈林家舖子〉改編的電影,沾染「毒草」的污名,其後茅盾還被抄了家,幸虧他的名字排在受保護作家的行列,才沒有被趕進牛棚。噤若寒蟬之後,平日茅盾讀書自遣,壁報板上有他手執書卷的照片,一副怡悅理順的模樣,然而作家最終的興趣並不在讀書,淡泊的神情掩不住一絲苦笑。俗務纏身的時期,茅盾已經像被逐出奧林匹斯山的神祗,風聲鶴唳的歲月,他更似被鎖在高加索山懸崖上的普羅米修斯。冰霜溶化,茅盾甚至已過了從心所欲不越矩的年齡,難得解禁,壁報板的圖片似乎暗示他執著的筆在格子間依然健步如飛。可是另一個陳列櫃卻有一部黑頂灰身的錄音機,說是幫忙他寫作回憶錄,到了一個年齡,手再追不上心的節奏,只好借助口來傳述一個人的歷史。

近出口的陳列櫃像挺起的胸膛,掛着茅盾文學獎的獎章,另加獲獎證書及請柬,完成茅盾的宿願。別人領了稿費後置業興家,茅盾卻把一分一毫積聚下來,絞盡腦汁的錢都捐贈給中國作家協會,作為鼓勵每年最優秀的長篇小說基金。寫作給茅盾的啟迪,會不會一如德頓河施予華茨華斯的洗禮:

 

河流教曉我興之所至與不被世俗認可的歡愉讓我不再胡鬧不致名聲受損

 

一個寫童話的青年就這樣成長為文壇巨擘,因為茅盾不獨佔創作的喜悅,儘管他最終走進靜默的墳墓,聲音依然如雷貫耳。記取前一個展廳一封朱自清寫給茅盾的賀信,同時感激他獎掖後進,題目就叫做〈始終如一的茅盾先生〉,因為堅持自己的信念,手執長矛和盾牌,茅盾先生絕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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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得,散文及小說作者,亦從事翻譯,旅居溫哥華。著有短篇小說集《請坐》(素葉文學出版社,2014)、散文集《字的華爾滋》(練習文化實驗室有限公司,2016)、電影散文集《戲謔麥加芬》(文化工房,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