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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寶釵:艷冠群芳:任是無情也動人——審善之美(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8月號總第392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孫紹振

2   薛寶釵的無情和多情

從這裡,我們終於找到了她跟林黛玉是對立的根源。

她並不是個絕對無情的人,而是相當有情有義的人,不過對母親和哥哥,是親情,對下人,是同情,對眾姐妹,是親情加友情,當然,她對賈寶玉也不能說沒有感情,但是就沒有超越出親情友情的性質,就是逃避着愛情。對黛玉,也是友情加上親情,哪怕這個人可能是自己婚姻上的障礙,也無所謂。她對一切人都友好,在賈府裡,沒有一個人覺得她懷有惡意。

她和林黛玉的對立,其性質不是思想上,道德的品性上的,甚至不是親情和友情上的,僅僅在對待愛情這一點上,她跟林黛玉是絕對對立的。

林黛玉愛上了賈寶玉,愛得如癡如醉,對賈寶玉的感情要全部佔有,對賈寶玉的一切言行,都懷着高度警惕,百般挑剔,甚至有意「歪派」,完全不講理,怪戾乖張,以折磨賈寶玉為快,可實際上折磨了自己。所以常常公開地暗地裡流淚傷感,為自己的愛情前景而憂慮,把感情看得比生命還重要,一旦發現賈寶玉將要和薛寶釵結婚,她就自我摧殘,唯求速死。而薛寶釵呢,明明知道賈寶玉愛林黛玉,已經神經不正常了,還是遵從母命。而林黛玉,則是為愛而生,為愛而死,沒有愛,命都不要了。

超越了一切甚至生命的,才是真正的愛,最高的審美價值。愛是非理性的,不講理的,超越功利的,不顧死活的,不要命的。你們不是有一首歌嗎?叫做「這就是愛啊,說也說不清楚,這就是愛啊,糊里又糊塗」(哄堂大笑)。

不要笑,我們都是這樣的。愛是幸福的,也是痛苦的,愛是精彩的,也不是好玩的,真正愛起來,往往是要死人的(大笑聲)杜十娘死了,茶花女瑪格麗特死了,安娜‧卡列尼娜死了,還是要愛,這就是美。不會愛,情感空洞,就不美了。

那麼,薛寶釵呢?她對賈寶玉,似乎沒有愛情,她心裡只有當時三從四德的道德規範,顯然她很善。當然,從嚴格的學術來說,我在這裡應該對「善」下一個定義,但是,善是歷史的,很難下一個超越歷史的內涵定義。我只能從通俗地說,她從未有害人之心總是與人為「善」的。

那麼這裡有一個很嚴峻的美學問題了,就是說,甚麼叫美?漂亮,算不算美?林和薛都很漂亮,連那個壞女人,薛蟠的老婆夏金桂都滿漂亮的,賈寶玉覺得她也具有蒲柳之姿嘛。說明外貌漂亮,也可能是很醜的。才華,兩個人都很有才華,詩寫的都比男人,比賈寶玉還好。當然,這也是一種美,但是,在《紅樓夢》中這是不難學會的,那個香菱,很快就入門了。曹雪芹的立意不在這裡,林黛玉和薛寶釵的矛盾,不在容貌和才華,不在道德善惡,在這方面,她們沒有衝突。但是整個《紅樓夢》的藝術生命就在於,她們兩個人的矛盾,愈演愈烈,導致林黛玉的死亡,薛寶釵的守活寡。矛盾聚焦在對愛情的態度上,絕對相反。一個為了愛情,哪怕把老命豁上,死而無悔;一個是明明知道這個人不愛自己,還要自己冒充別人去嫁給他,雖然心裡不願意,但還是順從了。兩個漂亮的好人,在經過一番誤解以後,十分友好,但是她們的存在,導致雙方的悲慘結局。這就是曹雪芹的美學原則。不要說在中國文學史,就是在世界文學史上,都是橫空出世的,甚至可以說是空前絕後的。

按我對美學的理解,善和美是兩種價值觀念,善是理性的,情是非理性的。善是實用功利的,而情是超越功利的。二者並不統一,絕對統一了,就可能是以道德的說教壓倒情感。美就是情感價值,沒有情感,只有實用價值,絕對的理性,就是概念化,那就不美,甚至是醜。但是,薛寶釵在道德上是理性的,在婚姻上絕對的服從,但是,她並不是丑角。曹雪芹為甚麼把薛寶釵寫得那麼善良呢,特別是對自己婚姻最大的對手那麼好心?《紅樓夢》還反覆強調,大觀園中,眾姐妹眾口一詞都說她好,還有那些下人、那些小丫鬟,老婆子,乃至於那個最沒有地位、品味又不高的趙姨娘,賈政的小老婆,都稱道薛寶釵,上上下下,都對她非常敬重,不時地拿她的厚道和林黛玉對待人處世的言詞刻薄對比。

一般來說,三角戀愛的小說,有個模式,是曹雪芹一開始就反對的,才子佳人戀愛不成功,甚麼原因?「小人」(不善的、惡人),挑撥離間。比如說「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孫富,莎士比亞《奧賽羅》中的伊阿古,導致愛情的悲劇。

這是一個模式,愛情的美,為道德的惡所破壞。也出過偉大作品。

但是曹雪芹不取這個路數。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美)沒有小人(惡)來挑撥,沒有第三者的爭競。賈、林、薛實際上處於三角之中,但是並非戀愛三角。林黛玉本來把薛寶釵當作假想敵,後來切實感到,薛寶釵不但沒有參與競爭的意向,而且是主動退讓,迴避。薛寶釵並不處在情感的三角之中,這就超越了爭競和壞人破壞的模式。但是,從婚姻的角度來說,薛寶釵卻實際上處於三角之中,而且最終把林黛玉排除在外。導致賈寶玉和林黛玉愛情悲劇的原因不是道德上不堪的惡人,而是一個心地純良的善人。對於林黛玉來說,這樣的結局是悲慘的,對於薛寶釵來說,也並不幸福,和林黛玉一樣也是悲劇。造成悲劇的原因,不是愛情三角,而是婚姻三角。薛寶釵和一個明明不愛自己的人結婚已經是很痛苦的了,加上還要冒充自己丈夫所愛的去做假新娘。

但是,最高決策者賈母也不是出於惡意,而是出於善意。

首先,造成林黛玉和賈寶玉相親相愛的原因,是賈母對兩人的超越一般禮法的鍾愛。讓他們從小同吃同住,長期耳鬢廝磨。其次,林黛玉和薛寶釵,賈母對之疼愛是不相上下的:「林丫頭那孩子倒罷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結實。要賭靈性兒,也和寶丫頭不差甚麼;要賭寬厚待人裡頭,卻不及他寶姐姐有耽待、有盡讓了。」(第八十四回)。後來,賈母對於林黛玉的感情「略猜着了八九」(九十回)以後,說得更是明確了:「林丫頭的乖僻,雖也是他的好處,我的心裡不把林丫頭配他,也是為這點子。況且林丫頭這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只有寶丫頭最妥。」(第八十九回)。應該說,這是心平氣和,挺有遠見的:賈林就是成了婚,以林的「心重」「乖僻」,婚後的日子很難太平。再加上,林的身體「不大很結實」,「虛弱」,「恐不是有壽的」,這樣的決策,完全是為了賈寶玉的幸福,她並不是不愛林黛玉,只是比之林黛玉,他更愛賈寶玉。就是王熙鳳出餿主意,讓薛寶釵冒充林黛玉,也是為了替賈寶玉的神秘的病(丟了玉,莫名其妙地變得呆頭呆腦)「沖喜」。當然賈母為寶玉選擇寶釵,也有為自己考慮的一面,那就是如果選不好,日後在地下無法面對自己地下的丈夫。

這個悲劇的最大特點,造成悲劇的人,沒有一個是出於壞心,但是,不管多麼好心,結果是對所有的人(賈林薛)都是悲劇。林黛玉死了,賈寶玉瘋了,最後當了和尚,薛寶釵守活寡,以這樣的結果,賈母日後如果真的在地下見到自己丈夫,更是無法交代。

林、賈和薛的悲劇,這當然與體制有關。

在這個體制裡,人與人,不要說勾心鬥角,就是真心實意地愛,也不可逃避情感毀滅的結局。

許多專家解讀《紅樓夢》往往要強調其集中表現了封建大家族的經濟危機、政治危機,乃至於封建社會的從興盛走向衰亡,像毛澤東講的,四大家族的興衰史,階級鬥爭史,冤假錯案,十幾條人命,這都沒有錯,它背後的理論是甚麼呢?美的就是真的,真的就是本質地反映了進步勢力和一個保守勢力之間的鬥爭。按這樣的理論,那林黛玉代表反抗這個舊的、封建的秩序、道德的、文化的傳統,家長統治;而薛寶釵呢,是順從的,維護、成全這種封建家族的秩序的,薛寶釵體現了反動勢力的意志。林黛玉是善的、美的、真的,那麼薛寶釵是她的對立面,就只能說她是惡的,是虛偽的,工於心計的,奸詐的「女曹操」。她的好心好意,是裝出來的、為了籠絡人心,為了最後婚姻取得勝利。

但是,從形象的實質上來看,薛寶釵和林黛玉的矛盾,並不是實用道德理性的善惡,而是審美價值的情感。林黛玉,把感情看得比生命還重要,愛情不成功了,老命就不要了,這叫美!美,就是愛,愛是非理性的,不講實用價值的。如果從實用理性來看,如果我們選對象,當然是選薛寶釵。長得漂亮不漂亮,都很漂亮;講有沒有才華,都很有才華;從傳宗接代的角度來講,薛寶釵更可靠。(大笑聲)林黛玉又是肺結核、又是胃潰瘍、又失眠、神經衰弱,(大笑聲)脾氣又不好,成天鬧矛盾,還有一點,能不能生孩子還是一個極大的問題。(大笑聲)但是,林黛玉是又漂亮,情感又豐富的美人;那薛寶釵呢,也是美麗的,但是,在愛情上,她是淡漠的。到了要決定終身大事的時候,媽媽問她怎麼樣,她居然說媽媽你錯了,這個問題不應該問我;要她冒充林黛玉嫁給別人,她雖然痛苦,但是服從了。如果拿這個問題去問林黛玉,她會這麼馴服嗎?這麼無所謂嗎?薛寶釵在感情上的冷漠,原因在於她對封建倫理上的馴服。但是,她不是一個沒有道德的人,而是把三從四德看成是天經地義,自己的感情與之相比,簡直是微不足道。她這種馴服,已經成為她的本能,在這一點上,她一點也不虛偽,她是真誠的,在道德上,她是善的。(4)她對人也不是沒有感情,而是普遍有感情,但是她在感情本該最為強烈的愛情上卻是空洞的。從嚴格意義上來說,無情應該是美的反面,但是,如果說她是醜的,你們不同意,至少男同學不同意,我內心深處也不同意。我現在放眼望去,這麼多女同學,至少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沒有薛寶釵那樣超群的美麗,是不是?(笑聲)但,我相信,百分之九十以上,不會把自己的感情像薛寶釵那樣輕易地犧牲。薛寶釵這個形象的深刻就在於,她把自己的感情並沒有在外部強大的壓力下,而是自己把自己的感情舒舒服服地消滅掉了。所以有一句話,你們要記住,愛的反面是甚麼?(「冷漠」,有同學小聲回答)你太棒了,你太懂得美學了,愛的反面是冷漠。

愛的反面是冷漠,冷漠是最可怕,冷漠就是醜(最極端的就是張愛玲《金鎖記》中的曹七巧)。那麼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薛寶釵這個人物呢,至少在情感世界來說,她似乎是空洞的,原來我給她命名,叫甚麼啊,美得空洞,是一朵美麗的紙花。

但是,這樣說,還嫌太簡單,因為薛寶釵是有自己的感情的,不是一點沒有,只是她舒舒服服地遏制了自己的愛情,這一點呢,我們要複雜一點看。她幾乎對一切人都懷着好意的,我們前面說了,親情、友情、同情都不缺乏,就是對林黛玉,也有感情,也在心理上幫助她解脫孤兒自卑,在物質上主動提供藥物,一點妒意都沒有,我前面提醒過,林黛玉說她對自己「多情」,這是她道德上的優點,但是在自己愛情上呢?似乎是個缺點,她把自己的感情看得太不當一回事了。

薛寶釵是很美麗的,賈寶玉畢竟是個男人嘛,有一次發現薛寶釵相當美麗。他聞到她身上有一股味道,很香嘛,就說你身上好香啊,就想聞一聞。當然薛寶釵是不讓他碰的,「沒甚麼香,我最討厭那個香水了,打扮那麼花哨。」後來想了半天,「哦,那是吃的藥香。」「吃了甚麼藥?」冷香丸,這太對了,「香」就是非常美麗呀;「冷」就是剛才那同學說對了,冷漠,冷艷的美人。在給賈寶玉祝壽的時候,行酒令時,每人抽一支籤,她抽到牡丹花。這,是曹雪芹有意派給她的啊。牡丹花是花中之王啊,正標題是「艷冠群芳」,花中最美艷的,下面的小字是「任是無情也動人」。(第六十三回)這句話很關鍵啊,我剛才講,無情就是醜,但是我們偉大的曹雪芹啊,在美學上提出了一個反例,雖然無情,也還是動人,也還是美。薛寶釵並不是醜,簡單講薛寶釵是醜,是沒有根據的,任是無情她也動人。金庸的小說裡有一個女性人物,我名字忘掉了,就很「冷艷」,非常艷,但是非常冷。沒有感情又很美。

這是曹雪芹給美學出了一個難題:從美學的角度來說,感情豐富是美,為感情而不要命是美;反過來說,沒有感情,把感情消滅得一乾二淨是醜。櫳翠庵裡的尼姑說,薛寶釵是個「冷人」,也就是金庸所講的「冷艷」,這個「冷人」非常值得研究。至今我們的美學沒法解釋。我的猜想是甚麼呢?請注意,我們講「真」是一種價值觀念,它的相對是「偽」,或者是「假」;「善」是一種價值觀念,它的反面是「惡」,是吧;那麼美的價值觀念,它的反面是「醜」,那沒有感情就是醜,但為甚麼產生「任是無情也動人」呢?這裡我要對康得的真善美三元價值的美學做一個發揮:薛寶釵是善的,因而我們做一個補充就是,真、善、美三種價值體系,並不是完全重合的,也不是絕對的分裂的,而是有交叉的,形象一點說是三個交叉的圓。也就是美和善在交叉部分中,互相重疊。碰到這種情況,康得的審美這個範疇是不夠用了,無情而動人,因為她善,我想我們不能被審美這個範疇束縛住了,我就為這個審美所不能概括的形象給出一個新的命名:審善。薛寶釵也是美的,是一朵花,不過是一朵冷艷的花。

在一般情況下,感情不講理性,感情不講善惡。有一種說法,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這當然是笑話,但是,也不無道理。賈寶玉就絕對善嗎?他發起少爺脾氣來,一腳把襲人踢得吐血。在林黛玉死了以後,又對五兒有意,不能得手,這是惡,但是,在表現他的多戀這一點上,是很藝術的。如果要絕對以善為準則,比對下人,對弱勢群體的同情的話,林黛玉肯定不如薛寶釵。但是,從情感角度講,她比薛寶釵更美。曹雪芹發現了一種特殊情況,這種人雖然在男女之愛沒感覺,但是,在其它方面是挺有情的。從理論上說,理性的無情往往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與其對立面,和情感潛在地聯繫着的。她的無情是對自己的,哪怕是最珍貴的愛情,都可以放棄的,都可以犧牲的,對別人卻有情的,最明顯的就是連林黛玉都為她的「多情」而感動。

當然,對於比林黛玉地位低的丫環金釧兒就有些不同。由於跟賈寶玉稍微調情了一下,給王夫人趕了出去自殺了。王夫人講起來,都覺得心裡不安,給了五十両銀子,還流下眼淚。薛寶釵就安慰她,「太太你不要太傷心了,也許這個孩子啊,是在我們這裡過慣了,出去不習慣,有的時候到外面去野一點,到井邊玩,說不定不小心,『卟咚』一下掉下去了。如果真是她自殺的話,這樣的孩子不值得你傷心。」她這樣講話是很無情的,但是,這顯然是「善意的謊言」。在安慰王夫人這個長輩這一點上,她還是有感情的。表面上,每逢死人的時候,出事的時候,薛寶釵都非常冷峻。柳湘蓮因為尤三姐自殺了,就出家了。薛寶釵的媽媽「心甚嘆息」。薛寶釵怎麼反應呢?

 

並不在意,便說道:「俗語說的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日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經死的死了(尤三姐),走的走了(按:柳湘蓮),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

 

這可真是高度的理性主義者。說她冷漠,這個可能絕對化了一點,她這樣講對死者固然是無情,但是,在安慰母親這一點上,又是有情。認真細究起來,薛寶釵對賈寶玉,只是比較克制而已。例如,寶玉挨打以後,寶釵送藥來吩咐襲人:

 

「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了。」又讓座。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着,心裡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嚥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第三十四回)

 

這裡,顯然是不讓自己內心萌芽狀態的感情流露出來,不讓它發展起來。她的無情乃是對自己的感情的犧牲,對別人,往往是有情有義的,這就是情與義,美與善的交融。從這個意義上說,精神還是蠻光彩的。我把她列入「審善」範疇,你們大概是可以接受的吧。

此外,更不可忽略的是,她無心與林黛玉爭競,為的是堅守她的德行,但是不是奴隸式的,而是有尊嚴的,有精神底線的。特別是在林黛玉面前,不容忍賈寶玉口無遮攔地輕薄。一日林黛玉和賈寶玉解脫了誤會,寶玉說了「你死了我當和尚去」,和好了,被鳳姐拉到賈母房中,薛寶釵也在,閒談之間,寶玉搭訕說:

 

 「姐姐怎麼不看戲去?」寶釵道:「我怕熱,看了兩齣,熱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來了。」寶玉聽說,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只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寶釵聽說,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二人正說着,可巧小丫頭靛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他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說的個靛兒跑了。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當着許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別人搭訕去了。(第三十回)

 

這說明她雖然與世無爭,但是,仍然保持着很強的自尊,特別是在林黛玉面前,她是有精神的底線的。這表現在她很罕見地「不由得大怒」,而且借小丫頭指桑駡槐。這一章的回目就是「寶釵借扇機帶雙敲」。這個大怒就是感情嘛,不過很難得就是了。她的無情是有心靈上的尊嚴結合在一起的。善與美就這樣交融起來。構成了「審善」的莊嚴內涵。

美就是把感情放在最高,它是不實用的,非理性的,但是它是最美的。我們在西方文學裡看到很多的例子,比如我看過屠格涅夫的《貴族之家》,拉夫列茨基愛上了他外甥女麗莎,俄國人莫名其妙,舅舅和一個外甥女談戀愛,還可以結婚。舅舅的妻子是一個墮落的女人,早就跟別人私奔,音信杳無了。拉夫列茨基跟麗莎準備結婚的時候,那個浪蕩老婆陰差陽錯、鬼使神差又回來了。這個麗莎,雖然非常愛她的舅舅,但從此非常崇高的遁入空門,不過不是中國的尼姑庵,而是俄國的修道院。拉夫列茨基有一次到修道院去,迎面走來一個戴着黑頭紗穿着黑衣的修女,那就是麗莎,兩個人迎面相遇,拉夫列茨基就盯着她,希望她有反應,麗莎卻目不轉睛地比肩而過,只有非常細心的人才能發現她的肩膀抖動了一下。從這裡,可以看出,麗莎的道德觀念把自己的愛情抑制了,但是,愛情並沒有消滅。

在法國文學中,茶花女瑪格麗特,是個高級妓女。後來,突發愛情,愛上了阿芒,就放棄了她做富人情婦的享受,兩人同居。阿芒花光了父母給的錢還是不顧一切地愛。後來瑪格麗特突然就離開了阿芒,為甚麼啊?他的父親偷偷地去要求瑪格麗特離開他的兒子,要不然會毀了他的前途。瑪格麗特因為愛阿芒才離開阿芒,而蒙在鼓裡的阿芒痛苦得不得了。等到她死了,拍賣她的家產的時候,阿芒才知道。這個妓女非常墮落的一面,跟有錢的人睡覺,賣身,過花天酒地的日子。但一旦有了愛情之後,為了愛他,離開他,不憚墮落的惡名。這個形象非常美,因為有情啊,為愛情而犧牲啊。這有點像《紅樓夢》中的尤三姐,在污泥濁水之中,保留一份超越實用功利的愛情,尤三姐是公開以命殉情,茶花女則是暗中以寧願付出為情人誤解的代價。這些人物都把愛情放在生命、名譽之上,當然是美的。但是,薛寶釵卻不是,她沒有強烈的愛情,她克制了可能產生的愛情。但是,她還是美的。

這還讓我想到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她本來嫁了卡列寧,是一個級別頗高的官員。這個官員道德上沒有問題,但是,就是缺乏感情嘛。安娜也不覺得有甚麼不足,但是,偶然遇到了伏隆斯基,起初也不喜歡他,逃避他的追求,後來,安娜內心飽滿的感情被他喚醒了。她不能窒息自己的感情,就愛上了他,就陷進去了。不顧臉面,還懷了孕,成為聲名敗壞的女人,遭到上流社交界的拒絕。兩個人瘋狂了一陣以後,就被錢鍾書言中了,同居以前是一個樣子,同居以後,安娜發現伏隆斯基並不是全心全意愛她。他有他的生活圈子,他跟軍官混在一起的時候,還有更為寬廣的精神世界。而安娜追求的是他要把感情百分之百地放在她身上。安娜認為,雖然沒有第三者,你愛的不夠,我就不活了,我懲罰你,怎麼懲罰?不是拿一把刀把你捅死,那是實用價值的善惡,太低級,我去自殺,讓你後悔一輩子,這是最高的懲罰,是審美的懲罰。後來是伏隆斯基也自殺了,不過被搶救活了。這個最審美的懲罰,只能欣賞,你們可不要模仿,你們哪怕有一個人模仿,我可能要被你們的家長起訴。(笑聲)

我還讀過俄國作家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也是三角的,兩個朋友同時愛上了一個女性,其中一個就偽裝自殺,成全朋友。這當然很崇高。但是,寫得比較概念,以後就沒戲了,不像薛寶釵這樣,愛情的非三角和婚姻的三角錯位在一起,道德的善和情感的美交融在一起,這絕對是人性的獨特而深邃的探險。

更複雜一些的是《戰爭與和平》中的娜塔莎,一下子和安德列公爵陷入瘋狂的熱愛,如果就這樣愛下去,就沒有甚麼可寫的了。老托爾斯泰讓安德列的父親讓他出國一年考驗一下。娜塔莎簡直不能忍受這樣的長期的分離。但是當一個花花公子出現的時候,她又瘋狂地愛上了,而且要和他私奔。幸而後來得知此人已經結了婚而未果。等到安德列從前方歸來,已經受了重傷,而且生命垂危,最後就死在娜塔莎的面前。

在世界文學上似乎還沒有薛寶釵這樣的女性。西方人是要麼就愛,要麼就死,不死就進修道院,如果不愛了,怎麼辦?就換一個。(笑聲)不要笑,想換一個就換一個,換得自由也還是美的。還有經典的,如梅里美的《卡爾曼》,則更是這樣的。但是薛寶釵這樣的是絕無僅有的,這是中國文學給世界文學的一個偉大的貢獻,也許,從美學來看《紅樓夢》的豐富,比之我們熟知的真善美的統一更豐富,更複雜。在這裡,固然有林黛玉這樣真善美的統一的,也有假醜惡統一的,如賈赦、賈瑞、賈珍、夏金桂、鮑二家的之類,道德的惡就是形象的醜,這些形象似乎都太單調,多少有點漫畫化,如賈瑞、鮑二家的之類。更鮮明的,道德的惡卻在形象上並不完全是醜,如王夫人,可以說美醜交融,邢夫人則更醜一些。更有一種如一種「惡之花」,如王熙鳳,明明作惡多端,(正如小廝興兒所說「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但是,曹雪芹還是把她寫得不但外表美,而且在人際關係上,在語言應對上,才幹超群,勝過男性。這有點像雷雨中的蘩漪,都是惡之花,和薛寶釵作為冷艷的善之美,形成對比。我以後還要專門講。

我想,從《紅樓夢》的文本出發,道德的理性和情感的美,並不是絕對統一的,也不是絕對對立的,絕對對立了,就可能是誨淫誨盜。情感的美與道德理性,是錯位的,是個交叉的圓,那不相交的部分,就是不同的價值的空間,錯位的幅度越大,越是顯示出情感的超越性,就越是美,如林黛玉;交叉的圓中,美與善也有重合的部分,統一的部分。那就是情感與理性的善的統一。這就是薛寶釵。

在這裡,康得的「美,是道德上的善的象徵」(5),和黑格爾「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6)匯合了。

 

3   《紅樓夢》對小說模式的貢獻

曹雪芹的偉大還在於,在小說模式上,有突破。

俄國形式主義者提出了一個模式,愛情小說有一個基本的模式,它這樣講啊,諸位把耳朵像貓一樣豎起來。(笑聲)我結合着自己的理解,說一下:當一個男主人公譬如說A,愛上了B,(下面我加上我的理解:如果B愛上A,我愛上你了,你愛上我了,還有甚麼戲啊,沒東西可寫。)當A愛上B的時候啊,B不愛他。(下面加上我的理解:就乾脆拒絕了,故事到此為止,也沒有戲。)這個A經過一番努力,B就愛上了A。(下面我加上:如果說這樣成功了,大團圓啦,百年好合,用我們傳統小說裡面有一個公式叫「五男二女,七子團圓」。這是非常庸俗的公式。)那麼這個俄國形式主義怎麼說啊,當B愛上了A的時候,A卻不愛        B了。(大笑聲)(7

這個俄國形式主義者的公式,沒有進一步提升為更普遍的理論,我給它概括起來,叫做相愛、相親的人物之間的情感「錯位」。

但是,這個公式,還有局限,因為只涉及兩個人,但是小說經常不是兩個人,往往都是要有第三者的嘛。但是,一般的第三者都進入,都造成了各方面的焦灼狀態。瓊瑤的小說,基本就是這樣。將來你們有志於電視劇創作啊,寫談戀愛,不要讓他們順利,還沒有成,就來一個第三者。A愛上了BB呢,還在猶豫不決,正在準備愛上A的時候來了一個CC愛上AA又覺得我不大愛他,又來了個D(大笑聲),如果再來一個EFG,就可以寫電視連續劇,寫三十集。好像愛又好像不愛,過去愛,今天不愛了,過一陣又愛了,這個才叫戲。如果互相都不愛,都很冷的,沒戲還好說,沒有廣告,就砸鍋了。

但是曹雪芹在《紅樓夢》中,開頭就批判過三角戀愛中小人搗亂的公式。他創造的模式是,當A,就是賈寶玉,愛上了B,就是林黛玉。按照俄國形式主義者那個公式,林黛玉不應該馬上愛他,對不對,要拒絕一下嘛。不,林黛玉也愛他,雖然嘴巴上呢,經常折磨他,心裡卻愛得不要命,那這就有點戲啦。來一個C薛寶釵,照理說薛寶釵應該參與這個競爭才更有戲嘛。但是,薛寶釵既不愛賈寶玉,也不妒忌林黛玉。這個模式才叫偉大,多精彩呀。你們去愛好啦。你身體不好,我幫你治好;你說話不合女孩子規範,說漏了嘴,我幫你掩蓋。但是這個不愛AC,卻要冒充B去嫁給A,這個太偉大了。這個曹雪芹的想像力太超群了,我研究文學研究到七十七歲了,到前幾年才悟出來,原來曹雪芹的藝術想像力,他的智慧,超過了俄國形式主義者,也超越了小仲馬、屠格涅夫、托爾斯泰,曹雪芹讓並不相愛的AC陰差陽錯地結婚了,鬧得天翻地覆,所有的人,都沒有好下場。聽了這麼偉大的想像,你們怎麼還不鼓掌?(掌聲熱烈)

講到這裡,我要站起來講,如果坐着講,太對不起曹雪芹了。(熱烈掌聲)

這就是我的猜想的第一個結論,愛情小說模式的世界性的突破。

 

4   為甚麼沒有兇手?

《紅樓夢》的悲劇固然有客觀的封建家長制、封建禮法上的原因,但是,並不是唯一的原因。

悲劇也不是由於壞人造成的,不是像《奧賽羅》那樣,有壞人,惡意給他搞壞的;也不是家族世仇,像羅密歐與茱麗葉那樣,是吧?而完全是一個說不清的道理。在很大程度上,是兩個人之間,相愛的賈寶玉、林黛玉之間不能溝通;即使是最後溝通了,林黛玉還是神經質,林黛玉時而覺得有信心,時而覺得悲觀絕望、自我摧殘。特別是最後,聽了傻大姐的話說,賈寶玉和薛寶釵要結婚了,林黛玉先是腿軟了,走不動路了,突然變得很堅強起來,跑到賈寶玉的那個房間裡,兩個人癡癡地笑,回去慢慢就死了。

這個悲劇,很奇怪,沒有兇手。你說兇手是最後決定婚姻的賈母,賈母是兇手嗎?賈母之所以決定選擇薛寶釵,是因為她非常愛賈寶玉;賈母之所以不選擇林黛玉,也不是因為她恨林黛玉,而她非常愛林黛玉,只是賈母考慮的比較實際,「心重」身體「虛弱」,「恐不是有壽的」。

那麼,你們可以說王熙鳳是個壞人,是她提出來要薛寶釵冒充林黛玉去嫁給這個賈寶玉。但是出發點是好的啊,賈寶玉都已經瘋了,她明明知道是因為林黛玉,而林黛玉身體是那個樣子,那怎麼辦呢,叫薛寶釵冒充林黛玉去沖沖喜,沖一下,賈寶玉就健康了。果然冒充了一下,賈寶玉稍微好了一下,她當然沒有想到,一旦發現不是,更糟糕了。(8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這是我們中國古典小說,在世界小說史上的一個偉大的發明。第一,如此悲慘的悲劇,美好生命的毀滅,卻很難從外部環境找到兇手。第二,最深刻的是,悲劇的根源和悲劇主人公自身有關。薛寶釵沒有愛,因為被賈母愛而倒霉。如果她也像林黛玉那樣「心重」,那樣「乖僻」,不是那樣「有耽待」,那樣馴服,身體也像林黛玉那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就沒有委屈和痛苦了。賈寶玉被賈母格外的寵愛,不管多麼任性,都可得到賈母的庇護。如果他仗着這種特權,把話挑明,我就是為林黛玉而瘋的,賈母也不可能不考慮。這一點王國維倒是說到了:「寶玉之於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於最愛之祖母,則普通之道德使然。」(9)當時的道德約束太嚴酷了,這話可能只對了一半,其實賈寶玉造次了,也不會有多麼嚴重的後果。而林黛玉的身份不如賈寶玉那樣重要,既然賈寶玉都不敢,王國維就說了「況黛玉一女子哉!」(10)當然這種客觀情況也不是絕對的,早在《西廂記》裡,崔鶯鶯乾脆抱着被子到張生房間裡去把事情做出來,以曹雪芹的天才,也不是不可想像的。

但是,這樣去理解《紅樓夢》是太過形而下了,太過淺薄了,要知道引領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子,就在「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二層門內是:「癡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所有的這些春秋、日夜不斷的怨、悲,皆因情癡而來,故其「薄命司」題詩有「春恨秋悲皆自惹」。在王國維看來《紅樓夢》的悲劇,不是壞人作惡,也不是古希臘的命運,這一切都是外在的,而人生情慾才是內因。因為有了情慾,就充滿了不幸,正是因為這樣,《紅樓夢》的悲劇,不是個別、偶然的故事,相反,「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11)這種悲劇,有其內因的宿命性質,其主題就是尋求人生宿命悲劇的普遍解脫。

《紅樓夢》裡的悲劇,並不只是賈寶玉和林黛玉,在愛情方面,還有尤三姐、司棋、潘又安,以生命殉情,在人情方面還有金釧兒、晴雯、鴛鴦不屈而死。唯獨賈寶玉沒有死,作者讓他看破紅塵,遁入空門。賈寶玉為甚麼不死呢?難道他的愛情還不如潘又安強烈嗎?王國維就曾有過這樣的提出問題:

 

今使為寶玉者,於黛玉既死之後,或感憤而自殺,或放廢而終其身,則雖謂此書一無價值可言也。(12)

 

當然,他沒有柳湘蓮的劍,但是,撞牆,跳樓、投湖,都是太容易不過的事啊。讀者們不可忽略《紅樓夢》中,那些僧僧道道的人物。今天的讀者看來很神秘,莫名其妙。其實,作者是寄託着深意的。按佛家的學說,生活的七情六慾都是夢幻泡影,沉溺於其中,乃是妄執無明。人生的一切痛苦都來自於自己的慾望,這一點與王國維所師承的叔本華是一致的。人都是為自己的慾望所苦,人生的最高境界乃是從慾望中解脫。自殺,結束夢幻,這是很簡單的,但是,並不是真解脫。王國維這樣說:

 

而解脫之道,存於出世,而不存於自殺。出世者,拒絕一切生活之慾者也……

故金釧之墮井也,司棋之觸牆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脫也,求償其慾而不得者也。(13

 

王國維認為,就是自殺,也是因為「求償其慾而不得」,也就是說,還沒有從慾望中解脫出來,在《紅樓夢》中達到「真正解脫」的,只賈寶玉。

 

而柳湘蓮之入道,有似潘又安,芳官之出家,略同於金釧。故苟有生活之慾存乎,則雖出世而無與於解脫;苟無此慾,則自殺亦未始非解脫之一者也。如鴛鴦之死,彼固有不得已之境遇在。(14)

 

你們不要小看這樣的說法,《紅樓夢》中,要達到真正解脫是很困難的,就是自殺了,也不見得就是解脫了,甚至就是遁入空門了,也不一定。我覺得王國維忽略了一個人物,妙玉,她已經是入庵修行了,是個不剃掉頭髮的尼姑了,自稱是檻外人,也就是世外人了,應該是六根清淨了,可是,她和寶玉交往一番,就心猿意馬,心旌搖搖,不能克制了。她回去後,盡量寧靜下來,「把禪門日誦唸了一遍」「跏趺坐下,斷除妄想,趨向真如。」「坐到三更過後,聽得屋上骨錄錄一片瓦響,妙玉恐有賊來,下了禪牀,出到前軒,但見雲影橫空,月華如水。」「獨自一個憑欄站了一回」

 

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懾心神,走進禪房,仍到禪牀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牀便恍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自己不肯去。一回兒又有盜賊劫他,持刀執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這明顯是神志失常了,請了大夫來看,論斷是打坐後「走火入魔」了。惜春得出的結論是:「妙玉雖然潔淨,畢竟塵緣未斷。」用今天的話來說,在潛意識裡,她的青春的慾望不但沒有斷絕,而且蠢蠢欲動。從這個意義上說,要求得人生痛苦的解脫,是很不容易的,就是自殺,出家,都不一定。

警幻冊中指妙玉「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其實,妙玉可以是能指,所指當向一切人。要達到悟透色空,是不容易的。就是賈寶玉在林黛玉死後,王國維也指出,對於色慾,「屢失於寶釵,幾敗於五兒,屢蹶屢振,而終獲最後之勝利。」(15)。應該說,還要補充一點,最後,還沒有從親情中解脫,故在決計離去之前,中個舉人,留個兒子。這也許是一種妥協吧,賈寶玉畢竟是中國儒家熏陶出來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出家有背孝道,故此。

現在我們可以回到論題――薛寶釵上來了。從佛學來說,相比起來,薛寶釵在大觀園中,不但比妙玉強,而且比一切人強。她身處情感的逆境,婚禮上冒充別人當新娘子的尷尬,也沒有痛苦得失態。在一片混亂之中,她的理性,固然有冷峻的一面,但是,不能不說,也有剛強的一面。甚至在賈寶玉精神稍有恢復,在生理上對她有所慾求的時候,她相當克制,勸他先保養身體為上,來日方長。在賈寶玉出家以後,她成了活寡婦,所經受的應該是最大的傷痛,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林黛玉式的神經質,沒有像林黛玉那樣自戕,當然更不會自殺,她有她的責任擔當,不可能也用出家這種形式來表示絕望,她的境界似乎可以借用無慾則剛來形容。她對自己的情慾克制得很自然,坦然,似乎與外界關係不大,在大觀園中,不管是繁榮、熱鬧,還是敗落、淒涼,不管是順境還是逆境,她都以一種很從容的姿態浮現在眾人的精神氛圍之上。從這個意義上說,她和林黛玉的確是大觀園中的兩大奇葩。故按俞平伯先生早年的釵黛合一論,二者在《紅樓夢》作者心目中,是平行的,是同等的悲劇,故《紅樓夢》引子中有「悲金、悼玉」之言。俞平伯認為二者是「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各極其妙,莫能相下。必如此方極情場之盛,必如此方盡文章之妙」(16),不過,更精細地比較一番的話,她的審善比之林黛玉的審美形式缺少一些光彩而已。如果講藝術的審美,那最理想的是林黛玉,如果講美學的「審善」,薛寶釵可能是最理想的人物了。藝術和現實是不一樣的。在現實中,曹雪芹連賈寶玉的水準都沒有達到,他不但是結了婚,而且是生了兒子的。還為兒子的去世而悲痛不已。他的水準也就是薛寶釵的水準。可能他不太滿意自己這樣的水準,才寫了《紅樓夢》來表達對自己的批判。

 

好吧,今天一開始,我就說,薛寶釵這個形象在美學上是個謎,我本來要說她是一朵美麗的空殼,講到這裡,好像不太對頭,俞平伯先生的釵黛合一,是審美和審善,遙遙相對,息息相通比較接近《紅樓夢》的整體。當然,我的這個說法,還帶有猜想的性質,提供大家參考,下面留一點時間跟大家交流一下,希望大家質疑吧。(熱烈鼓掌聲)(全文完)

 

(整理人:李優)

 

【註】:

4      關於道德的善,在這裡本該下個定義,但是這是個難題。因為這是個歷史的範疇。至少具有普遍性與特殊兩個側面。從普遍性來說,薛寶釵對林黛玉,對一切人與人為善,在道德上是美的;從特殊性來說,她遵從的三從四德,是惡的,但是,她沒有害人,而是自我犧牲,因而不是醜的

5      康得將美學與道德的關係,通過一個廣為後人悉知的命題――「美是道德的象徵」表述出來。康得在《判斷力批判》第59 節《美作為德性的象徵》中說:「美是德性的象徵」。 (德)康得《判斷力批判) 》,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頁198

6      (德)黑格爾《美學》第一卷,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頁142

7      (俄) 斯克洛夫斯基《故事和小說的構成》喬治‧艾略特等著《小說的藝術》,「故事需要的是不順利的愛情。例如當A愛上BB覺得她並不愛A;而B愛上A時,A卻覺得不愛B了……可見故事不僅須要有作用,而且需要有反作用,有某種不一致。」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頁86

8      當然,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認為鳳姐怕林黛玉成為寶玉媳婦,會威脅到自己的權力,這種猜想有點不着邊際。(傅傑編校《王國維論學集》,雲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頁433》)     

9      10)(11)《王國維論學集》,傅傑編,雲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頁433

12    《王國維論學集》,傅傑編,雲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頁436

13    14)(15)《王國維論學集》,傅傑編,雲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頁429

16    俞平伯《紅樓夢辨》,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頁110


孫紹振,1936年生,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現為福建師大文學院教授、福建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從八十年代起轉入理論研究,主要著作有《孫紹振如是說》、《挑剔文壇》等。同時進行散文創作,散文集有《美女危險論》、《靈魂的喜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