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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微微 : 紅色天堂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8月號總第392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羽微微

清明節快到了,又是去到父親墳前,想起他的時候。

我總記起,他躺在那張冰冷的牀上,殯儀館儀仗隊吹着哀樂,緩緩推他進到另一扇門的場景。他們把他的手放出來,扶着牀邊。看起來就像是送去手術室,他還活着。

我那時差一點就叫起來,要同旁邊的哥哥說,我就知道,父親還是活着的。但很快我又明白,他們是故意這樣。他們這樣,讓父親像還活着的樣子,讓我很難過。

就像守靈的那一晚,他安靜地躺着。我總以為直到那時他還有着生命,因為他的皮膚,還有他的思想,都似乎在緩慢地收縮,把旁邊的空氣也往他的身體那裡引了過去。我總疑心和期待他會突然動一下,也許是手指,也許是腳趾,也許是眼皮。就像我在小說裡,在新聞裡,在電視裡看到過的那些奇蹟。我總疑心和期待當我走出門,回來的時候,人群就會擁過來,告訴我奇蹟發生了。但沒有。但我那一整晚都這樣期待着。

直至殯儀館儀仗隊吹着哀樂,把他緩緩推進那扇門,我還期待着,直至骨灰罈捧出來――但我在夢裡不肯接受,我仍然夢到他,在家裡的樓梯轉角處碰到他。父親大汗淋灕,腿腳好像不太靈便,我驚訝地問,啊,爸,你怎麼了,你不是?――我指火化,但我不肯說出那兩個字。父親疲憊地擺着手,搖着頭阻止我,不要說了,不要說。我也就不再問他,我怕問他。但父親回來了!我滿心歡喜地扶着他的手,要他坐在以往常常坐着的那張竹躺椅上。我因一直期盼他是活着的,所以對於火化,心裡總是難過,總有錯覺他在火化中受着無比的煎熬才真正死去。

父親去世後幾天,有人在樓下叫我父親的名字。余醫生,德文,余醫生,他在樓下大聲地叫。――父親退休後,在自家一樓開了間牙科診室。我和媽媽還有哥哥在二樓,大家都不作聲,彷彿父親會回應。余醫生,余德文。我的牙很疼。樓下的那個人繼續叫。哥哥走出陽台,說余醫生不在這裡,你先去醫院看牙吧。樓下那個人哦哦,終於走開。

那一次的喊人,也讓我知道父親的確是不在了。有人叫他,他不會再有任何回應,他在生時對於顧客總是很熱情的。我看了看哥哥,哥哥看了看我。我們沒有說甚麼。

我長着和父親很像的臉龐,以至於在父親去世很久後,有一個路人經過我,她停下來,說,你就是德文的女兒。我突然聽別人提起父親,心裡是悲傷的,但她能從我的臉龐看出我是父親的女兒,我又有一點兒驕傲。父親的四個子女,我長得最像他。我雖不能確定父親最愛誰,但我總歸是長得最像父親的了。

是的,父親最愛誰呢?我總會想起這個問題。我沒有像大姐那樣與他共同渡患難的歲月。沒有在昏黃的燈光下,看他低着頭,指着水缸,悄悄告訴大姐,如果他這一次沒有回來,水缸底下的土裡埋着一些錢,拿着去投奔廣西的四叔吧。父親曾被打成反革命投入牢獄,沒有平反便出獄。他從此總疑惑自己的人生。當風波似乎再一次到來時,他果斷地與有可能被劃分為地主成分的第二任妻子分居,以保護他的兩個女兒。

那麼是二姐麼?二姐尚年幼,父母已分居,父親常常歉疚,忍不得對她更憐愛些。大姐常說,如果她的零花錢是五分,那麼二姐便是一角。大姐也不妒忌,她比小妹年長七歲,很有長姐為母的成熟了。

那麼是哥哥麼?哥哥從小性格溫順,懂事,從不頂撞他,也是他唯一的兒子。也許不能說是唯一的,他曾經還有一個兩歲多的兒子。在父親出獄後,他的小兒已埋在小小的黃土堆下面,旁邊還有一個小土堆,是小兒的年輕母親。父親入獄兩年,母子飢貧交迫,亦在驚恐中受世上的白眼和冷落。他們等不及再見到生命中的依靠。「棺材都沒有,用草蓆捲着就埋了」,我只有那一次看到父親流了淚。我這一輩子,只有那一次看到父親在說那一句話時,流了淚。她是他的第一任妻子,他的女同學,地主的女兒,義無反顧地嫁給了當時一貧如洗的父親。但這美好的故事只有了開頭,隨着父親入獄,她僅僅做了不到三年的母親,便永遠地離開我的父親和這個世界。

我在小的時候,不清楚這些往事,不能明白那些往事,會跳出來折磨他,激怒他。把他變成一頭白髮蒼蒼的獅子――我懂事起,他開始白髮蒼蒼了。在兩個姐姐可以獨立並出去工作後,他娶了第三任妻子,我的母親。他在四十八歲時有了我的哥哥,在他五十歲時,有了他最小的那個女兒,和他長得最像,脾氣最相似的小女兒。經常會惹他生氣的小女兒,一直想知道,父親是不是最疼愛她的那個小女兒。

我記得,我和他應該很像。一樣有着圓圓的鼻頭,一樣薄薄的嘴唇,一樣曾天真地以為世界只有黑和白。以為每一樣事物,都會有對錯。都要分出對錯。我每每在他責駡我,會帶點惡作劇地指他邏輯的不夠縝密之處,明知道這樣會激怒他。他生氣是很大動作的。他會一邊擦汗,一邊喘着粗氣,也許是帶點誇張地喘着粗氣。他要我們明白,我們把他惹生氣了,是多麼不孝。他曾在暴怒中,揪着我的頭髮把我的額頭往地板上撞,桌子上的鏡子被打翻在地,裂成碎片。

我在緊張和昏亂中,估計我的額頭要落向何處,好用手掌和手肘墊着,不要被碎片紥到。也有一次,他把我拉到家門口,要打給所有路過的人看。學校的學生三三兩兩經過門口,他們都認得我,他們回過頭來看我,然後繼續往前走。

我記得,小時曾大病一場。醫生說,這些藥吃了,不見效,也就沒有辦法。他憂心忡忡的深一腳低一腳往家裡走。他的汗水冰涼,我伏在他背上,感覺舒服了一點。他開始給我熬中藥,家裡總充滿着好聞的中藥氣味。他先試一口,然後再遞給我,沉默地看我喝完。然後再遞給我一顆糖。他就這樣看我緩慢地好了起來,看我伏在桌子上,寫作文:《我的父親》。

我記得,在炎夏,晚上睡覺前,他會答應給我搖一百下扇子。大葵扇搖得很緩慢,很清涼,一呀二呀三呀四。總是搖不到一百下我就睡着了。我還記得,他拿了紅色的塑膠盒子,讓我和哥哥猜是甚麼,我和哥哥猜啊猜,總是猜不對。他神秘而得意地笑着,從塑膠盒子抽出一副撲克牌,我和哥哥都驚訝地叫出聲來。多麼聰明的爸爸啊,用鋸片把紅色塑膠布烙了副撲克牌盒子,我們再也不用擔心撲克牌盒子會壞掉了。那時我們多小啊,家那麼寬闊。我們就那樣在家裡叫着笑着,要去搶父親手中的紅色盒子。一邊驕傲我們的爸爸啊,是最聰明的爸爸,只有我們有。

那次我伏在他的墳前,頭抵着黃土。再一次想起這件往事。想到在他的兒女中,總是我最令他生氣。想到我曾是多麼希望他最疼愛我。想到童年太短暫了。他在我們童年時便進入了老年,他要恨鐵快成鋼,他希望我們快一點長大成人。我站起來,站在旁邊的大姐問我可曾夢到過父親,我答她有。我說了一個有關父親的夢。她在聽,聽完後,頭不耐煩地側了一下,說,爸哪裡會這樣說話。然後就走開。

我在她轉身的那一刻流淚。我在想,是的,也許我甚至做不出一個像父親真來過我夢中的夢。可是大姐為甚麼連我做的夢也要否認。為甚麼總自認是最瞭解父親的女兒――雖然事實便是如此。為甚麼她總以此自重,仿似站在父愛的高處低頭看我。令我自卑和自責。

我寫過一首關於父親的長詩,寫完後給他看。他看完後,說,看完了。然後用手轉着健身球,咣當咣當地走開。他沒有說寫得好。事後也沒有跟我說過甚麼。我想他應該有一點意外,他也許期望他在我們眼中,應該趨於完美,但他因為父親這個架子,並沒有說出對於他在我詩中形象的失落。

我曾暗暗策劃着一個驚喜。我收到《人民文學》詩歌編輯老師的郵件,告訴我的詩歌通過審核,將會刊登在下兩個月。我按捺着急不及待要在父親面前炫耀的心情,想等待收到《人民文學》的樣刊時,把它漫不經心地放在父親常常喝茶的那張茶几上,等他拿起來看,再淡淡告訴他,我有一組詩歌發表在上面。我是多麼期望那充滿戲劇性的一幕,我非常希望他能夠以我為豪。

但我期待着的那一幕永遠沒有機會來到,在收到《人民文學》樣刊的前一個月,父親因心肌梗塞突然去世,他沒有來得及留下遺言。我永遠沒有機會問他,爸爸是不是我最不乖,是不是我最讓他感到心痛。我永遠沒有機會可以告訴他,我知錯了。

父親剛剛去世那段時間,悲傷是混亂的。更多的悲傷,是在後來不經意想起他的時候。

有一次有一個顧客大大咧咧地坐在父親常坐的那張躺椅,我非常生氣。父親去世後,母親接手經營那間牙科診所。那個顧客不停地晃動着二郎腿,坐在父親常坐的竹躺椅,肆無忌憚的樣子。我拿着一杯茶,走了過去,忍着不說話,再走回來,但我終於還是走過去,停在他面前,說,你坐別的地方吧,這個位置是我要坐的。他很驚訝地看着我。但我冷靜而堅決,他悻悻站起來,坐到旁邊的木沙發上。

七歲的小侄子,他最疼愛的小孫子,比我們每一個人,都更能接受他的離去。他相信他的爺爺在去世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父親下葬時,他並沒有害怕,只是指着那個紅色的棺木,問他的母親,爺爺是躺在那裡嗎?是的。那是甚麼地方?通往天堂的地方。紅色的天堂?是的。到了晚上,爺爺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他聽了,很高興。他拿着鐵鍬要去鏟土,說,我長大了,我也要去幫忙。我聽了,又再一次地流淚。

小侄子還曾問他的表弟,你的爺爺去世了嗎?沒有。奶奶呢?沒有。他大為惋惜,說,你家裡怎麼就沒有一個人能上天堂。我爺爺可是上天堂了。他帶着一點炫耀的口吻,說到了晚上,最亮的那一顆星星就是我的爺爺。他有一次在家裡玩遊戲,心虛地走到屋外,尋找爺爺,害怕爺爺發現他沒有做完作業便玩遊戲。他從來沒有感到爺爺是徹底地離開。爺爺只是在更高處。

在一個紅色的叫天堂的地方。


羽微微,女。廣東省茂名市人,現居梧州。作品發表於《人民文學》、《詩刊》、《青年文學》等文學期刊並被收錄於各年度詩歌年選。曾獲人民文學獎及《詩選刊》先鋒詩人獎。2008年出版詩集《約等於藍》,2016年出版詩集《深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