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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潔茹 : 到卡梅爾去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8月號總第392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周潔茹

卡梅爾在一百年前是藝術家聚集的地方,據說那個時候在卡梅爾買一塊地只要十塊錢,對於害了地震恐懼癥而且一貧如洗的藝術家們來說,那真是一個不錯的價錢。藝術家們把卡梅爾變成了加利福尼亞的桃花源,他們要求絕對極端的自然,任何人工的材料,包括門牌號都被排斥在外,他們津津樂道地敘述他們中間的每一個都得去郵局取自己的信,於是郵局變成了社交會所,說起來,這真是再自然不過了。卡梅爾的地已經成為了整個加州最貴的地,因為它非常地,非常地自然。

提議去卡梅爾看一看的是林的太太,林太太學藝術,卡梅爾當然是最好的與藝術有點關係的勝地,如果開車的不是林而是我,我就選擇去與文學沾點兒邊的斯坦貝克的薩利納斯故鄉,或者就在斯坦福呆着,斯坦貝克也在斯坦福唸過本科。他的小說讓我對加利福尼亞徹底絕了望,現在的情形與《憤怒的葡萄》裡描述的並沒有甚麽兩樣,他們說加利福尼亞可是一個遍地都是工作的好地方,他們每一個人都這麽說,可是實際上加利福尼亞並沒有那麽多的工作,一切又像回到了七十年以前,數以千計的正經人來到加州,他或她只想做最普通的程序員或者接線員,可是他們連摘桃子的工作都得不到。

林開着車往卡梅爾的方向走,可是不一會兒,所有的人都失去了去卡梅爾的興趣,我們就這麽半途而廢地停了下來。

我們決定去最近的那個Yard Sale逛一逛,既然我們已經無所事事,我們又是在路上,這個地方叫做聖克魯茲。我來過這個地方,尋找一個根本就尋找不到的朋友。我好像還去了海邊,看了看海象,牠們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海洋動物,牠們懶惰,而且也不太聰明,大概是因為牠們不需要擔驚受怕地活着。牠們是一群真正的流浪漢,對任何騷擾或者恭維麻木,牠們沒心沒肝,也不製造事端。真正的李碧華想要的生活:不勞而獲,財色兼收,醉生夢死。

聖克魯茲的這個街區實在很舊,在此之前,我們不知道聖克魯茲也有舊房子,我們理解的聖克魯茲,和柏拉阿圖沒有甚麽分別,當然,我們並不把東柏拉阿圖也看作是柏拉阿圖,那裡的房子炫耀得舊,囂張得舊,不像這裡的舊,舊得沮喪,不情不願。

我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Yard Sale,舊衣服、爛鞋子、破桌破椅,不應該放在院子裡賣,應該都扔進垃圾桶裡去。可是林太太轉來轉去不願意走,她要買一個燈。林太太從台灣來美國,有兩大願望,一是鴨子閣的烤鴨,二是小四川的火鍋,都沒有實現過。林太太問我哪裡有布賣,她要買些布,蓋在長短不齊顏色不一的家具上,掩家具的醜。林在上班,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所以林太太的節儉真是完全沒有道理,他們是不窮的,我想,即使那工作隨時都會失去。我永遠不知道窮有多麽可怕,大概是因為我從沒有真正地窮過,即使是窮的,窮極了的窮,沒有人告訴我,我也不知道。

 我有一個朋友,十七歲和女朋友一起去日本,女朋友在銀座做女招待供他上學,他一直都厭惡學習,到底沒有拿到學位。後來他富了,有了錢,他說他要給他的女朋友買一大箱新衣服,他的第一個念頭,是給女朋友買新衣服。因為那麽多年來,那個女朋友沒有給她自己添置一件衣服。我曾經很愛那個朋友,我認識他的時候十九歲,我一直以為我最早。在他告訴我這些以後,我與他中斷了聯繫,他的女朋友能夠為他做的,我做不到。而且如果你要去愛你的朋友,你就失去了你的朋友。

 可是無論如何,你得相信,日子總會好起來,只要你還有希望,三十年代來到加州尋找工作的人們一直都是有希望的,儘管他們不斷地被欺騙,傷害和破滅,他們到死也還是滿懷希望的。

Yard Sale的主人是兩個年輕人,很期待地望着我們。聖克魯茲的年輕人,期待地望着我們。

林太太終於還是沒有買到她想要的燈。我們決定去遊樂場轉一轉,他們都去過那裡,林和太太,大山和小水,除了我,他們都是苦中作樂的男女,再困頓的生活中都找得到樂趣。我意識不到,我意識不到窮也意識不到樂趣,我的星期天全部用來睡覺和忘記過去。

建造在沙灘上的露天遊樂場,又新又舊的遊樂場,時髦的雲霄飛車和粉紅棉花糖,古老的旋轉木馬,我從特拉弗斯的童話裡知道旋轉木馬,神奇的瑪麗波平斯隨風而來又隨風而去,她是那麽不可思議的神奇,乘着風乘着風箏,最後她乘着旋轉木馬離開,毫無預兆,愛她的孩子們望着旋轉木馬,旋轉着,旋轉着,她就不見了,再也不回來了。我望着旋轉木馬,像望着我的過去了的童年,旋轉着,旋轉着,童年就不見了。

角落裡,水晶球的後面,坐着吉普賽巫師,古老的機械,眼神會流轉,假的眼珠,定定地看我,看出我的魂來。她說你是不是感到孤獨?她說孤獨的日子將在秋天結束。

小孩們在海灘上燒烤,堆沙堡。林太太撿了一些爛木頭,她說那些木頭實在是做畫框的好材料。我孤獨的日子,將在秋天結束。

 

另外的話:關於聖克魯茲

 Adrienne Rich和她的伴侶,牙買加出生的小說家Michelle Cliff住在加州的聖克魯茲,一個坐落在太平洋狹長海岸,被芭蕉與番石榴樹包圍的城市。――20021110

 

我想告訴你詩人里奇的故事,在我開始敘述聖克魯茲是一個多麽美妙的地方之前。

她也許不太著名,就如同大多數人聽說過聖弗郎西斯科卻從未聽過聖克魯茲一樣。傑克克魯亞克的光芒也總是勝過尼爾卡薩迪,儘管卡薩迪是《在路上》真正的主人公,他偷竊,四處遊蕩,勾搭男人也勾搭女人。克魯亞克搬來和他共同生活,直到他實在嫉妒得不能再生活下去了,他死於吸毒。克魯亞克死於酗酒,在嬉皮運動代替了垮掉的一代以後,他咒罵嬉皮,憤怒得不能自已。

里奇與垮掉的一代沒有甚麽關係,五十年代,她為了證明她結了婚可還是一個詩人,出版了一本壞得一塌糊塗的詩集。之後的十年,她沒有寫一個字。可她最後還是成為了一個先鋒詩人,他們稱呼她為女權主義的同性戀女詩人或者同性戀的女權主義者,這兩種稱呼都不是我喜歡的。她自己也說,探究我的性生活而不討論我的作品,其實是一種坦率的性別歧視。我還是稱呼她詩人好了。

詩人里奇出生於1929年,她的父親要求她成為一個詩人,要求她的妹妹成為一個小說家。這兩個孩子每天都得寫點甚麽。里奇的妹妹在極為勉強地發表了幾篇小說後用婚姻徹底擺脫了小說,這樣也好,我們根本就沒有聽說過她的名字,我們也不需要再提及她了。里奇二十一歲的第一本詩集得到了誇獎,他們說她的詩謙遜,尊重長者卻不懼怕他們。然後她和她在哈佛認識的一個男人結了婚,然後她就出版了那本糟糕透了的第二本詩集。此後十年她完全停止了寫作。她每隔兩年就生一個孩子,那些孩子顯然給了她最尖銳的痛苦。她做了絕育手術,重新開始寫作,在被評論家認為是私人化寫作以後,她再也沒有寫過類似的詩。她離開了她的丈夫,他在佛蒙特的叢林中開槍自殺。她在丈夫死後斷絕了和所有男性朋友的聯繫,然後,成為了一個同性戀者。也許她原本就是一個同性戀者,她需要一個提醒,也許她和克魯亞克一樣,為了與著名的《在路上》保持一致而開始酗酒,她為了宣揚同性戀女權主義理想而成為一個同性戀者。她成為同性戀者後的詩被評論家認為是歇斯底里。1976年,她和米歇爾克利夫相愛,她們共同編輯同性戀雜誌《邪惡的智慧》。

里奇已經七十多歲了,她住在聖克魯茲,美麗又安靜的小城。我去過那個地方,看望一個開快車傷了頭的朋友,我當然沒有看到我的朋友,我找不到她,她應該也不在聖克魯茲了,她出車禍是兩年以前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我為甚麽要去聖克魯茲。那段日子我就像卡薩迪一樣,不正經地旅行,四處流蕩,毫無目的地遊蕩。我在一條街的盡頭看到了一個樹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樹屋,那也是我到美國的第三個月,連看到樹屋都會記錄下來的第三個月。


周潔茹,江蘇常州人,出版長篇小說《島上薔薇》《中國娃娃》《小妖的網》,小說集《我們幹點甚麼吧》《你疼嗎》《到香港去》,隨筆集《天使有了慾望》《請把我留在這時光裡》等。曾居美國,現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