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劉登翰 : 對一幀照片的凝思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8月號總第392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劉登翰

八叔從箱底裡翻出了一張陳年的全家福老照片。

八叔是我祖父最小的兒子――閩南話叫「尾仔子」,今年虛齡八十了,身體依然健朗。雖然大我一個輩份,但年齡卻小我一歲。因為年紀相仿,從小便沒大沒小地玩在一起。童年的照片裡,需要小孩出現的場面,總有我倆的身影,或一前一後為六叔(他的六哥)的婚禮提着花籃,或一左一右在清明家祭的儀式中,分坐在祖父(他的父親)墓碑的兩旁。自三年前大伯母以百歲高齡謝世以後,他就是我們家族的老大。這時候大家便不再喚他小名,改口稱他八叔、八叔公或八太公。我們這個大家庭自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後,祖父和伯叔、父親被阻留居海外,各房便各自分開謀生。抗戰勝利後祖父和父親、伯叔們從菲律賓歸來,大家又聚在一起;翌年祖父過世,便徹底分開了。八叔與二祖母(大祖母早年就過世)生活在一起,唯有他才能翻找出這樣陳年舊歲的照片。

照片已經有點泛黃,但圖像還很清晰。我們圍着仔細端詳,都認不全照片上所有的人。連矇帶猜,大約正中坐着的那位老者,應該是我的曾祖父,因為站在他身後那位穿白色漢裝的中年人,雖不像我們常見的西裝革履,但我是認得的,那是我祖父。1945年抗戰勝利後他從菲律賓回到我們在鼓浪嶼租住的儲家園,我見過他,雖然翌年就病逝,但他和大祖母的照片,還一直掛在廈門溪岸街大伯母家三進大厝的正廳兩邊牆上。有意思的是照片裡曾祖父的兩旁,左手邊穿黑色唐裝的老太太,應是我的曾祖母,她旁邊站着的中年婦女,是我祖母――這我也有點印象;再過去,祖母旁邊的年輕女人,就猜不出了。而右手邊――這是我想說的重點――是一位抱着孩子的年歲略大的女人,從相貌、衣着上看,不像中國人,很像是曾祖父在菲律賓謀生時娶回的當地女子――閩南話叫做「番婆」,如果猜的沒錯,她也是我的另一位曾祖母。而她的右邊,是一位梳着分頭的男子,從拍照的座次看,他應是和曾祖父同一輩份,或兄弟或其他;而他的右邊並排坐着的,又是兩位略為年輕的異國女性,從相貌和衣着上看,也是菲律賓女人。這就很費我們猜想,她們會是誰呢?是與曾祖父同坐在中間一排的那位梳着分頭的男子的女人嗎?還是站在她們身後,與祖父同在第三排的兩位男子――從座次上猜,應是祖父的兩個兄弟――的媳婦嗎?還有,曾祖父膝前半蹲着的三個帶有明顯混血相貌的小孩,他們又會是誰呢?我曾祖父與「番婆」的孩子,還是旁邊另外兩位異籍女人的子女?他們半蹲在曾祖父與盤腿坐在地上的七個小孩之間,輩份顯然比他們要高。那麼,我該叫他(她)們叔公、姑婆,還是叔叔、姑姑?他們後來好像從我們家族渺去,是回到菲律賓,還是漂流到世界的哪個角落?⋯⋯這些,今日都已成為永遠無解的謎了。

照片沒有記年,但從盤腿坐在地上的幾個小孩依稀可以認出,那是我父親那一輩。正中身材較壯實的是我的大伯父,他右邊是排行老四的我的父親,父親的右邊,應是我的六叔,而伯父左邊是誰認不出,再左邊是我的五叔。父親生於1912年(?),此時大約七、八歲模樣,從年齡上推測,這張全家福老照片應該拍攝在上世紀的二十年代前後,距今已經將近百年了。

如果不是這張照片的偶然發現,這一切都將淹沒在歲月的灰塵裡。以前只知道自己家族人多,但不知道多到跨向另一個國度;以前只知道祖父那代就到菲律賓謀生,但不知還要上推一代甚至更早,至少從曾祖父那代就已漂泊、創業在南洋,還娶了當地「番婆」,讓異國血脈融入我們家族的血統⋯⋯

一張百年前的老照片,不僅喚醒我們對於家族的記憶,還將對它的聯想與追索,拉向了遙遠歲月的另一個國家。

中國與稱為「南洋」的東南亞諸國(菲律賓是其中之一)的交往,有很久遠的歷史了。史載三國東吳在公元226年曾派宣化從事朱應和中郎康泰浮海巡撫東南亞。康泰歸來後著有《吳時外國誌》,此書雖已亡逸,但裴松之註《三國誌》時曾引用過,《晉書》亦曾提及。康泰稱其在數十年的南巡中,曾抵菲律賓的臣延、耽蘭和杜薄。這是見之史載的中菲交往史上最早的記錄。至唐及宋,國力鼎盛。唐所拓展的,主要是駝鈴叮叮北向中亞直達歐洲的陸上絲綢之路;而有宋一代卻把目光更多投注在向南滔滔的大海,以史稱「東方第一大港」的泉州為中心,海上貿易,十分繁榮。其時,有一航線最後抵達菲律賓,即從泉州港出發,繞過海南島,先抵越南的占城,再繼續沿海岸線南下,抵馬來半島,而後橫渡至加里曼丹島的渤泥,再從汶萊北上,抵菲律賓的蘇祿群島和綿蘭佬群島。以當時菲律賓列島的經濟情況,並非中國與東南亞諸國貿易的重點,但擁有八千多個島嶼的菲律賓,自然條件優越,卻人口稀少,恰是適宜移民開發的首選。因此,這條航線的意義不在經濟方面,而在於開拓了福建沿海人民遷徙菲律賓的通道。明永樂年間鄭和第三次下西洋時途經呂宋島,就見過許多閩籍子民和福建僑商。至今菲律賓的華人移民中,以閩人為主,尤以泉籍的移民,佔百分之九十以上。百年來的歲月邅遞,華人移民男多女少,難以都回原鄉尋找配偶,為求得發展,多娶當地「番婆」,加速了華人移民與當地土著的民族融合。據人類學家估計,在菲律賓八千餘萬人口中,具有華人血統的約佔百分之二十。這一切,所拜正是自唐宋以來這條航線的開拓之賜。

那麼我們這個家族,究竟是在甚麼時候,從哪一輩先人開始,就遠渡重洋,來到這片曾經熱疾纏身的荒漠之地呢?

這還得從這張老照片上尋索。

我們老家在福建南安縣(現改市)的碼頭鎮劉林村。南安北部靠山,南部臨海,故有上、下南安之分。碼頭鎮在南安的西北部,屬上南安的丘陵山地,劉林村就在著名的高蓋山北麓。此地原為晉江上游東溪的河運裝卸碼頭,古稱鼇頭。唐已建制,隸山頭社。據族譜上記載,劉氏原姓伊祁,始自帝堯陶唐氏之裔,系出彭城(今江蘇徐州)。據說隋唐年間,劉氏先祖劉文靜公曾輔佐唐高祖李淵開創大唐偉業,官至戶部尚書,後遭奸人誣陷全家滅門。時擔任監斬官的林元帥,為文靜公至友,跟隨文靜公轉戰多年,憐劉氏忠心被害,臨刑前將親生兒子替換即將被斬的劉氏幼子,演繹了一齣新版的「趙氏孤兒」故事,為劉家保留下一息宗脈。後事敗露,林元帥在單騎突圍中,帶着劉家孤兒逃入深山,遇一侯姓獵戶,遂將劉氏遺孤託付給這對侯姓夫婦,自己引開追兵自盡身亡。隨同侯姓獵戶長大的劉氏後人,隨養父姓侯,此後遂有劉侯同宗之佳話。唐朝末年,劉氏的一支輾轉入閩,遷到武榮州(即今南安)高蓋山北麓的依仁里北坑,即今之劉林村;延至第五代,人丁漸旺,又拓展到隣近的侯垵、梅山一帶,合稱蘆川。為報林元帥之恩,建祠祭祀。在幾度修譜中,都有恢復本姓之議,但宗親散迭,不能周全。至今劉侯相遇,乃視為同宗兄弟。劉氏這一支於唐末入閩,迄今九百餘年,子孫繁𧗠已達四十餘代。

對於這片祖輩生息的土地,我毫無感性的印象,雖然「劉林」這個村名,從我記事開始,就深深烙在心中。我知道我的生命是從那裡延續來的,但「那裡」是怎樣,我毫不知情。我曾祖父留下來的這張百年前老照片,據八叔考證,是在廈門溪岸街已經坍塌了的「大品仔內」三進大厝的老祖屋前拍攝的。那麼即是說,至少從曾祖父那輩起,我們家族已經遷離劉林老家,遠赴菲律賓謀生,並在廈門購屋定居,繁衍了一個龐大的家庭,到我這一輩至少已經四代了。或許曾祖父、祖父和父親伯叔們,和祖家劉林還有藕斷絲連的種種聯繫,但到我們這代,「劉林」只成為沒有實際生活意義的家族記憶的一個符號了。不知曾祖父是不是我們這個家族離鄉過番的第一人?因為按常理揣測,第一代過番的人,一般很難赤手空拳打下這份家業,形成這麼龐大的包含有異族女性的家庭。那麼在曾祖父之前,是不是還會有太祖父、太太祖父⋯⋯率先走上這條漫長而艱難的南洋之路,為曾祖父後來的發展打下基礎呢?――這一切都已成為一個無解的謎了。

現在我們還只能回到曾祖父的照片。其時已經子孫滿堂的照片上的曾祖父,年紀應已在六十開外。如果依前推測,這張照片攝於1920年前後,那麼曾祖父應是1860年前後生人;假設遲至二十歲左右才踏上離鄉過番的路,此時應是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前後,這是一個重要的時間的節點。

我讀過一點東南亞華人移民的資料,也收集不少廣泛流傳於閩南、台灣、東南亞的「過番歌」民間唱本。我知道,鴉片戰爭以後,國勢頹下,是中國大量海外移民的開始;至十九世紀七、八十年代,已成高潮,一直延續到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夕,近百年間,走出中國的海外移民,數以千萬計。據1935年一份調查顯示,其時移民最多的粵閩兩省,人口合計共四千四百八十萬人,移居海外的華僑華人數多達七百八十萬人,約佔總人口的六分之一,其絕大部分都是農村的破產農民和城市的貧困市民。其移民的原因種種,戰亂災禍導致經濟凋敝,農村破產,是為移民的主要推力。我收集的一部三百餘行的長篇說唱《新刻過番歌》,南安冮湖客輯,清末道光年間廈門會文堂印製,描繪的正是我的老家南安一位貧困農民,為生計所迫,漂洋過海到了「番平」(實叻,即今之新加坡),經歷艱難謀生的種種挫折,最後兩手空空返回故鄉。他歸來後發出的呼籲是:「勸恁這厝那可度,番平千萬不通行」。這是所有「過番歌」共同強烈表達的勸世主題。成千上百萬漂離家國的過番客,或許懷着淘金的夢想,或許抱着創業的雄心,但對於沒有資金、沒有技術的廣大貧困農民,只能依靠出賣低賤的勞動力,來討取一份生存的可能。因此大量以契約勞工、潛契約勞工或自由移民身份遠赴海外的過番客,十去九不歸是普遍的情況,正如南安那部《新刻過番歌》所唱的:「番平那是於好趁,許多人去幾個歸?」

當我最初從一位法國學者手中讀到這部《過番歌》時,我立即聯想到我的家族。我曾祖父應和《過番歌》中這位主人公年歲相仿,他們都是夾裹在十八世紀後期掀起的這股洶湧的移民浪潮中,開始自己過番歷程的。如歌中所唱,他們是沿着南安老家從溪尾、尾嶺、官橋,經晉江的安平到達即將登船的廈門,一步三回頭地懷着不甘和不捨的萬般愁緒,觸景生情,邊走邊唱,離鄉別親,走向茫茫大洋的。《過番歌》有安溪、永春等多種異本,所不同的除若干細節之外,就是沿途所經地點的不同,這些烙印在他們心中即將遠去的故鄉的地名,寄託着他們心中的痛和痛中的夢,是對別離的不忍和對未來微茫的期待。那種到最後只剩下空無的對命運怨懟的情緒,在所有「過番歌」裡都是相同的。

然而命運就是這樣,中國的文化以土地和血緣為中心,「安土重遷」、「父母在,不遠遊」,是儒教倫理的核心。但是文化的力量敵不過現實生存的逼迫。儘管明知「南洋不可行」,但還是有一代又一代後人循着父輩並不成功的足迹,向大海走去。這已成為幾乎所有華人移民家庭的宿命。在浩如過江之鯽的移民中,我的曾祖父應該算是幸運的。他雖不算是大富大貴那種發蹟的人家,但總算有幸能回到廈門置辦了一份家業,養育了一大家子女兒孫。但即使如此,仍然難逃這一宿命。在我們家族,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每當男孩長到十六歲,或者小學、初中畢業,就必須循着當年父兄的足迹,去到南洋謀生――不是豪門大家的繼業,而是開始新一輪從頭打拚的謀生;數年之後,還必須回到原鄉娶妻生子,把一脈香火留在祖地,如一隻隻飄蓬天外的風箏,再遠也要牽一條細線,繫緊在故土這棵大樹上。如此迴圈不已,代代相繼,只是到了我們這一代,由於世局的變故,才終結這一宿命。以我們家族為例,就我所知,繼曾祖父之後,就有我祖父兄弟三人,我父親、伯伯、叔叔七個兄弟,整整三代,十幾個男人,前赴後繼地沿着這條此去茫茫的風波之路,最後埋骨在異邦那片灼熱的土地。

如今,在無數白天和無數寅夜的夢中,我站在廈門碼頭望着滔滔遠去的大海,遙憶1948年送短暫歸來的父親,登上號稱「十三港」的芝加哥號萬噸輪返回菲律賓的情景。那時已讀小學四年級的懵懂的我,只知好奇地看着甲板上戲水泳池的美國水手,想像再過幾年自己也將如父親一樣遠行,心中竟有一絲歡喜,全不理會父母傷別的神情。誰也不曾料到,這一分手竟成永訣,父親在我大學畢業回到母親身邊的第二年就病逝在菲律賓的達沃。在許多年之後,我才悟知,這是一個移民時代的結束,直到再過三十年,才有另一波新移民時代的開始。

「海上絲路」如今是個十分時麾的名詞,這個字眼充滿了柔軟、華貴、輝煌和神奇。可是你可曾想到,在這條通往南洋、通往世界的風波路上,曾經演繹了多少悲離死別的故事;這條如今風光無限的「絲路」,是由千百年來無數華人移民的血淚和生命最先鋪就的。在茫茫無邊的風吟濤唱中,你可曾聽到那一縷思念的苦、傷離的痛、謀生的艱難和拚搏的堅忍?

                                                                                                       20176


劉登翰,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福建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研究員,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副會長,福建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等社會職務,已退休。現為兩岸和平發展協同創新中心專家委員,海峽兩岸文化發展協同創新中心首席專家。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新詩、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及兩岸文化研究。已出版學術論著和文學作品集二十餘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