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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志華 : 老人和小狼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8月號總第392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朱志華

那日的天氣是濕漉漉的。

清晨,霧氣成幔,露水悄無聲息地給樹林洗了個澡。浴後的花草,舒臂展肢姹紫嫣紅,生機勃勃。

有個老人在樹林裡慢慢地走着,他在採擷蘑菇。

這老人在這樹林住很久了。他年輕的時候靠伐木維生,老了,不能做體力活了,便在這樹林裡住了下來。

老人孤寡一人,他早已習慣了樹林的生活:晚上聽着風和樹語,早上聽着鳥對花唱。

村裡的親戚們都說讓他去他們家裡生活,說近年這南方的樹林裡雖已鮮見野獸,但如果真的碰上了又如何是好?說白天尚有些伐木人,可是夜間就難搞了。

老人離不開樹林,他喜歡樹林裡的一切,就答:聽蒼天的意思吧。

村裡的政府見老人意志已決,就着人去加固了他的小木屋,時不時也送去些生活必需品。

老人就這樣在樹林裡生活下來。

老人往樹林深處走去,那裡有些伐木人遺下的畸木樹杈。整木運走了,亂枝狼藉地堆在一處,氤氳一氣,張牙舞爪。每日的風吹雨淋,那些早年的已經枯爛,和土連在了一起,也已成土。潮濕的天氣裡,那亂枝堆下能長出很多蘑菇來呢!老人想,今天怕能採到小半袋,再摘些野菜,夠幾餐的。

老人走着,看着,採擷着。

到了亂枝堆前,老人卻呆在那裡,眼前的景象把他嚇住了:一隻狼毫無聲息地趴在這堆亂枝上,血隨着亂枝四處淌開。

老人定了定神,少頃,慢慢走近去看,他吃驚地看到這隻狼的頭被一枝向天而伸的尖利樹枝戳穿而過!樹枝從牠的眼部紥入,從後腦穿出來。狼如被一根釘子釘住似的。

狼顯然死了,一點聲息也沒有。

老人四周看看,立刻明白了這隻狼的遭遇:亂枝的邊上是一道陡峭的崖壁,寸草不長。這種潮濕的天氣裡,崖壁光滑無比。這狼應該是在這山上失足滑落,收不住腳,一頭紥在這向天而伸的枝椏上……

「唉,」看了一會,老人嘆道「聽蒼天的意思吧!」

老人不想在這兒採蘑菇了,他轉過身打算回去。他剛要走,卻發現在亂枝的縫隙裡好像有個甚麼東西在隱隱動着,他壯了壯膽子,走過去一看,竟是隻狼崽!狼崽顯然出生才兩三個月,小狗般大小,窩在一段腐木中。興許是腐木的柔軟,令牠保全了性命,不過此刻也只剩下一絲氣息。牠身體微微動着,眼睛卻緊閉着,沒有聲音。 

老人看看四周,這才完全明白,那兒死的是隻母狼,岩崖上滑跌了母子兩狼。

母狼帶狼崽出來尋食?被獵人追捕?誰滑跌了?母狼救小狼?小狼救母狼?……

老人猜不透,愣了一會。老人忽然意識到自己或許有危險,還有其他的狼嗎?公狼呢?老人把揹着的獵槍移到身前,便轉身回去了。

可是,走着走着,老人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麼走了,這兒有個垂危的生命。

想着,老人又轉身回來。老人小心翼翼地抱起狼崽,然後,他走到母狼的屍體旁邊說:「聽蒼天的意思吧,別擔心孩子。」

老人把狼崽抱回了家。

老人用乾草在屋角為狼崽鋪了一個小窩,把狼崽安放在裡面。他把小米和着小魚熬成稀粥,灌進狼崽的口裡。還把平時打來的野味甚麼的剁碎了來餵狼崽。又去樹林裡找來些草藥,為狼崽療傷……老人用盡他所有的辦法救着狼崽。

幾天後,狼崽竟然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睜開後的眼睛濕漉漉的,靜靜地望着老人。

老人欣喜不已,心中暗暗感謝蒼天救回了這小生命。想着,又感謝蒼天的意思――引他去了那樹林的深處,給了他這小生命來陪伴他。

老人決意以全部的心血養育狼崽。

狼崽漸漸長大,成了一匹漂亮的小狼――灰色的毛皮,雪亮的眼睛,挺拔的身軀。

小狼和老人親熱無比。

牠會撒歡。老人坐下休息時,小狼會舞動着尾巴,高興地圍着老人轉圈子,牠用舌頭親暱地舔着老人的手、老人的褲腳。

牠還會看門。小狼的耳朵很靈,屋外一有異動,小狼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身體兇猛地弓起,只等老人的示意出擊。

牠甚至能聽懂老人的說話。老人把小狼當成了家人,甚麼話都碎碎叨叨地和小狼說:

――今日裡那隻野兔好運啦,「呯」一槍,沒打準,讓牠逃啦,不怕,家裡有吃的。

――樹林裡都是落葉啦,趕明兒撿些松枝回來做柴火啦。

――天冷了,村裡的人又會送寒衣來啦。

……

老人有了個說話的對象。

去樹林裡打野物或者採蘑菇甚麼的,老人也有了個伴。

老人覺得有了個家,快樂的日子過得飛快。

那天,老人和小狼在樹林裡打野味,老人蹲在地上執拾剛打到的野兔,小狼被一隻哧溜而過的灌鼠吸引,追了過去。

埋着頭的老人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他抬起頭來,赫然見到不遠處的茂草後,有一隻眼睛盯着他。電光石火間,他看清了是一隻狼的眼睛,是一隻獨眼狼的眼睛!

他震驚地跌落了獵物,此時的老人畢竟老了,沒有了年輕時的機敏,沒等他舉起獵槍,獨眼狼已從亂草叢後竄了出來直撲老人,老人被撲倒了。

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聲「嗷嗚」的低吼,小狼回來了!沒等老人反應過來,小狼已經一下子撲到了獨眼狼身上,廝殺起來。

驚魂未定的老人這才舉起槍,瞄準間,他卻奇怪地發現:撲鬥着的獨眼狼漸漸停止攻擊,那隻獨眼望着小狼,牠招架着,往後退;招架着,往後退。

最後,獨眼狼一聲悲嚎,轉身跑了。

看着獨眼狼遠去的方向,納悶中的老人收起獵槍,突然想起了那隻臥在亂木堆上的母狼,想起了樹枝從眼睛插入,後腦穿出的血淋淋的景象,難道……?

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此時,小狼已如往常那樣,乖巧地銜起死兔子,隨着老人一起回家了。

老人的心裡開始不安起來。

日子果然起了變化。寂靜的黑夜裡,屋外常傳來一聲聲「嗷嗚」的狼嚎,有時遠,有時近,隱隱現現,總不離去。

聽着聽着,老人已能斷定:那可憐的母親找她的孩子來了。那天,當母狼撲殺他時,他明顯地覺得母狼的撲力有些虛弱,不像他瞭解的狼性。似乎當年的遭遇給母狼留下了重創。

老人不知所措起來。

老人注意小狼的情況。

小狼真的有了變化。開始的時候,當屋外傳來獨眼狼的悲號時,小狼會立時警覺地豎起耳朵,身姿兇猛地弓起,像牠隨時準備出擊的樣子。可是,慢慢的,小狼的姿勢軟化了,有時就趴在那裡,像在聆聽甚麼,又像在想着甚麼。

再過些日子,每當獨眼狼的嚎聲傳來,小狼會走出屋去,趴在那裡,兩眼緊緊眺望着那聲音傳來的地方。

隨着小狼走出屋外的老人會看到遠處有一隻眼睛。那是獨眼狼的眼睛。

小狼的眼睛慢慢有點失神。

三隻眼睛常常對視着。

老人的心裡翻騰起來。

老人撫摸着小狼,不知道對小狼說甚麼好,也不知道小狼會做甚麼。母子靈犀相通,小狼在母狼的嚎聲中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嗎?

這時的老人卻已經不敢想像沒有小狼的日子。

又過了幾天,老人在屋內聽到門外「呼哧」「呼哧」的聲音,他走出去一看,赫見小狼和獨眼狼在對峙着,獨眼狼就站在離屋不遠的地方!牠們互相瞪着,卻都奇異的不咬不嚎。

母狼迫不及待找上門來了!老人倒吸一口冷氣。

老人知道,母狼認為自己搶了牠的孩子!找上門來討伐了。他也知道自己今天逃不過了,因為獨眼狼還是獨眼狼,小狼卻已經不是以前的小狼。

獨眼狼一見老人,「咻」地撲過來。

老人對自己說:一切聽蒼天的意思吧!老人慢慢地閉上眼睛。

就在這時,只聽得小狼一聲「嗷嗚」,老人驚異地看到,剛才還呆呆的小狼猛地撲向母狼,動作之迅猛兇狠,讓老人和母狼都愣住了。

感覺意外的母狼哀嚎了一聲,悲憤地看看老人和小狼,不戰而去。

老人摟住小狼,望着母狼遠去的方向,不知道說甚麼好,他掉下了眼淚。

 

老人和小狼如常地生活着。家裡,樹林裡,一老一小,形影不離。

但是,老人發現小狼少了往日的快樂。

小狼常常呆呆地望着遠處那一隻獨眼,靜靜地傾聽着那邊的聲音。

再後來,遠處的聲音傳來,小狼也會低嚎,像嘆息,也像是回應。

小狼漸漸瘦去,叫老人心疼不已。

老人也還像以前那樣和小狼講話,瑣瑣碎碎,嘮嘮叨叨。但說來說去,總覺有些話哽在自己喉嚨裡,想說,卻沒說出來。

母狼仍然時常遠遠近近的哀嚎,不過,再也不近家門。

日復一日,遠處的嚎聲聽起來越來越虛弱。

獨眼狼老了,老人想。

有一天,老人如常地撫摸着小狼,他又在說話。這次,他說的是獨眼狼的故事。說到了那濕漉漉的一天,滑碌碌的岩壁,向天而伸的枝椏……說完了,老人長嘆一聲說,去吧,去找你的可憐的母親吧!

老人把小狼牽到了門外,自己回屋鎖上了門。

小狼在門外不斷地哀嚎,老人在屋內艱難地躺着。

第二天早上,老人醒來,卻看見小狼依然睡在門邊。一見老人,像往常一樣跑過來,貼着褲腳,前後跟着。

第三天這樣。

第四天這樣。

天天這樣。

最後,老人對小狼說,你要是再不走,我就不在這樹林裡住啦,我要回村子去啦。

那天,老人醒來,屋前沒有了小狼。

 

老人又像以前那樣生活着,每天聽着風和樹語,鳥對花唱。

只是,有時候老人起牀後,會看到門前的地上有一堆野味,野兔肉,野豬肉甚麼的,上面都有狼的牙印。

有時候,或林裡,或崖上,老人會看到三隻眼睛:一隻蒼老,兩隻明亮。望着他,遠遠近近。


朱志華,原上海市區文化館話劇編劇,1995年移居香港,現為自由寫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