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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越芳 : 江婆婆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8月號總第392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謝越芳

中秋節的拂曉,東方的一絲魚肚白慢慢顯露。漫天的星星變得淡而清麗。恬靜的月亮已沉落天邊,散發出最後的一抹溫柔。江婆婆按貫例已醒了。她看着天花板,心緒不寧。今天,除了兩個在療養院的兒子,其他四個兒女都說要回家和她過中秋節。她知道又是衝着那份「平安書」(遺囑)而來的。

焦慮和不安伴隨着回憶;這二十年來,為了這層樓,一家人的關係在搖搖欲墜中,隨時會崩塌粉碎。那最後的一縷親情也就灰飛煙滅了。

窗外的金色晨曦,灑落在她的牀上。江婆婆捋捋頭髮,起牀了。

樓下商場,上午十時已熙熙攘攘。江婆婆到那幾間相熟的商店,收拾紙皮箱。下午四點在車場口,等待來收紙皮箱的買手。這個工作二十多年來,從未間斷過。香港老人沒有退休金。每個老人晚年都是靠自己的積蓄度日。隨着通脹,那點「老本」是用一分少二分,花五元少十元。江婆婆自覺身體還行,也加入了撿紙皮箱和汽水罐的行列。

中秋節的酒樓晚餐檯,早已訂滿。七時左右兩兒兩女和家人及江婆婆共十四位,已在包廂內坐好。菜餚依舊,氣氛冷漠。菜過五道,酒過三巡。兩個兒子也不用掩飾這次飯局的目的,乾脆直說了:「老媽子,趁妳還硬朗,把妳住的那層樓賣了吧。現在房價高,又好賣。也少了以後很多手續……業主是妳,房契是妳的名。以後,我們做會很麻煩的……」大兒子說。

「房子賣了,我住哪裡?」江婆婆問。

「妳可在我們四兄弟姐妹家中輪流住。每家半年或三個月都可以……賣房的錢大家平分了……」二兒子說。

江婆婆原本展露出來的笑容摧毀了。情緒激動之前的生理反映,令她心臟狂跳,血液直往腦門沖。體內的五臟六腑都在悸動。七十六歲的她似乎在盡全力撐住體力說道:「你們四個都健健康康。我和你爸都供到你們大學畢業。現在工作又好,身體又無殘缺。你們應該感恩啦。你們的兩個弟弟都是中度智障加癲癇,他們沒有自食其力的生活能力。這層樓就留給他倆吧!我百年後,沒有人會出錢出力去照顧他倆。你們四個不要再打這層樓的主意了。我不會賣樓。我要留給兩個先天傷殘的孩子……我生他們出來,就要負責,管他們……」

「老媽子,他們倆自己都照顧不了,如何打理財政?妳把錢分給我們四個正常人,我們去照顧他倆。妳百年後,也可放心。」大女兒說。

「阿媽,我們四個也是妳親生的呀,要公平分配財產。一視同仁,我們這輩分六份最公平,一個孩子一份。妳自己留一份。那層樓,現在也值幾百萬啦。」小女兒接棒說。

「嘿嘿……」江婆婆冷笑一聲說:「我和你爸你們有照顧過嗎?你爸去世時,在醫院送終的是我一個人。兩個傷殘弟弟,你們有誰關心過他們?有誰煲湯,煮糖水送去過他們的療養院,康復院?這麼多年來還不都是我這個老太婆一個人,東奔西忙照顧他們倆。上午去荃灣療養院送衣服,下午去沙田醫院送湯水……你們個個都說,忙,忙,忙!唔得閒(沒空)。我雖然老了,心裡可清楚得很。」

「要麼妳把『平安書』改一改,或者提前把房子過戶到我們四個名下。妳可繼續住,等妳百年歸老後,我們再賣……兩個弟弟我們會負責照顧。請相信我們。我們也是他倆的親兄弟姐妹呀。」大兒子又說。

又是改「平安書」。江婆婆一聽,就氣不打一處來。她太瞭解這四個兒女,家中事從來不管。她曾兩次血壓太高留院,都是鄰居幫忙叫救護車並陪她入院。後來由醫院社工跟進她的個案。至今,社會福利處已將她列入獨居老人名冊。有一位黃姑娘常常來家訪。要靠眼前這四位親生兒女萬萬不可能。今天中秋節四人聯手逼賣樓,逼她改「遺囑」。再想起四個兒女的自私自利,對傷病弟弟的冷漠,無情無義,種種不孝……江婆婆的怒氣直奔中樞神經……

突然,她眼前一片漆黑,像是夜幕降臨了。意識中知道是中秋節,可月亮星星都沒有了。夜,在黑暗中沉淪下去。她隱約記得自己在飽受折騰後生氣發怒?她試着想像自己身在何處?但,力不從心。在愈聚愈多的黑暗中,連雙手也無法看見。記憶彷彿塵封了。人生時光隧道的燈,全部熄滅。她的頭和脖子疼痛難忍,眼球後迸發出七彩的閃光。腦中似乎有一角落在冷眼旁觀。沒有幫她,好像也幫不了她。這是死嗎?這是臨死或已死的人的那種狀態和感覺嗎?我是否已經死了?後腦的七彩閃光慢慢放緩褪去。疼痛被麻木代替了。身體重得無法動彈,一直往下沉,沉得很深。怎麼還不到底?!她想坐,可雙手雙腳無從用力,如脫了關節或被捆綁了。更確切地說,手和腳已不屬於她的了。

她在做噩夢吧?還是真的死了?她在黑色朦朧中見到了老伴和兩個傷殘的兒子。老伴流着眼淚看着她默默無語。兩個兒子木無表情,陌生人一般看着她。一陣風,老伴兒子不見了。她急着找他們,環顧四周,突然見到,漆黑後面有一點光亮透入。那是極弱的微光,也是救命的光。她不能死。她死了兩個兒子誰來照顧?她必須活着。為了兒子,她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活下來。她要逃離這個像陰間一樣陌生黑暗的地方。在微光的照射下,發現自己的腳被綁住了。她用盡全身力氣,解開了腳繩。這一簡單動作,令她氣喘,顫抖,冒虛汗。門呢?門在哪裡?她拖着沉重的身體,蹣跚地尋找出口。微光中,一道更強的光射向她。她朝着光亮踽踽而行。可身體一陣一陣撕裂般的疼痛越來越嚴重。最後,又一道刺眼強光照入她的眼球……

「醒了,醒了。」醫生用手電筒照了照她的瞳孔說。

江婆婆睜開眼,只見醫生護士和兩個兒子站在牀邊。她心裡明白了,這是醫院。她想坐起來,可身體已不屬於她的了。她想說話,舌頭仿如被布裹住了。她本能地想回憶一下,發生了甚麼事,可腦內的痛楚再度湧現。她明白了,她目前甚麼也做不了了,只能睡在牀上了。她中風了。這個讓她最害怕的病,終於找上了她。她以前常常同老姐妹朋友說:做人要別人服侍過日子,那比死還痛苦。這個痛苦終於降臨在自己身上……此時她的內心又想起那兩個住在療養康復院的兒子。

中秋夜在酒樓中風後的第八天,她在沙田威爾斯醫院ICU病房醒來。

經過兩個半月的治療,語言的恢復很理想。病情逐漸穩定,轉去了沙田老人康復醫院。

康復醫院在吐露港邊,風景很是優美;醫院正門對着煙波浩瀚的海港,海面波光粼粼。雨後的天邊會呈現出絢麗的彩虹。風和日麗的晴天,白色浪花層層疊疊,後浪推前浪。夜色月光下,海面靜如處子,恬靜羞澀。大自然的美麗,給醫院康復老人帶來多少快樂?沒有人知道。倒是進進出出的救護車和運送遺體的黑車,更令老人們觸目驚心。

病房在四樓,房內兩張牀。江婆婆睡靠窗的那個牀位。窗外正好有一棵白蘭花樹,翠綠的樹葉很是茂盛。常有鳥兒棲息,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音。門口那個牀位,也是一位偏癱老人。聽護工們稱她,章老師。

章老師對人沒有甚麼表情。做完康復訓練後,她就一動不動地仰臥在牀上,像冰雕一樣冷漠。曾是大學老師的自尊和高傲表露無遺。她很少說話。她的看護偷偷告訴江婆婆,她的老伴已不在了,三個兒女都在美國。前段時間一起來過康復院,還帶了個律師。要章老師在他們面前分配一下家中的財產:房子、股票、現金和古董首飾……喔,還有章老師的銀行戶口也取消了。錢都轉入他們三人賬戶,說將來為她辦後事用……

最後看護做了個鬼臉說,兒女「情」,好涼薄。

江婆婆內心一陣刺痛。人人的兒女基本沒有甚麼區別。她不用再生氣,自怨自艾了。現代人都是一代管一代,不會去反哺生他們養他們的父母。就算有,那也是鳳毛麟角。不是每個老人都有這個福氣。唉!時代不同了,可能自己錯了。對兒女太多的期待,換來的是太多的失望,太多的生氣。也許,兒女們真的也不容易。她變得豁然開朗。她決定更積極配合醫生,努力做康復治療。她要自己盡快早點好起來。她放不下兩個先天傷殘的兒子。

江婆婆像一位攀登珠穆朗瑪峰的「運動員」,每天咬着牙,撐住扶手槓,搖搖擺擺,顫顫巍巍……掙扎在康復機上。「山峰」太高,但不可不登。只有登上「山峰」她才有希望,兩個兒子才有依靠。

章老師的內心願望與江婆婆恰恰相反。目前的生活狀態,她早已厭倦。知識分子的自尊,自愛,自憐,使她非常抗拒,這種靠別人幫忙來維持日常生活的日子。內心的煎熬和痛苦,使她對生活的慾望降到零點。在她的意識裡,死亡的黑暗和生存的光明聯繫起來,她寧願與黑暗為伍。因為,黑暗中誰也看不見誰。這樣她才有尊嚴,內心安靜。才是一個正常人。

白天,除了看護,任何人來探望她,都會令她難以忍受。特別是同學、同事還有那一批批她的學生。她覺得在他們面前失去了原來的自己。在他們面前顏面無存。她羨慕他們四肢靈活,言語清晰,臉色紅潤,神釆奕奕。心中就會產生莫名的妒嫉之火在自己內臟焚起反抗的火花,繼而燒遍全身。她非常討厭目前的自己。她沒有辦法忍受別人悲憐,同情,異樣的眼光。每當她與這種眼光相遇,就馬上將目光移開或閉上雙眼。

她常常在深夜失眠時,設計如何毀掉自己的生命。她覺得生無可戀,兒女們有他們自己的生活。在他們眼裡,她是多餘的。她的生存意志崩潰後,那麼她在肉體死亡上變得很堅決。她倔強地同死亡站在一起。她在死神面前毫不畏懼,甚至很快樂。她可以在死亡中得到快樂,得到解脫。

她目睹江婆婆努力做康復治療和鍛煉,非常地不屑。在她心目中尊嚴不求人,比活着更重要。

傍晚一縷淡淡的金紅色透過樹葉的隙間射入病旁。隨着太陽沉入地平線,病房變得灰暗了。暮色漫上了視窗,天花頂的日光燈亮起,顯得無力又蒼涼。等護工們幫她倆做完吃飯、沖涼等工作後,她們也回自己的休息間去了。病房中只剩下她們倆了。

江婆婆早已習慣了章老師的高傲,寡言。所以,她不會主動去搭訕說話。

「噯,同命人,你也惜惜自己的體力。康復治療也不用這麼搏命吧!」章老師在同江婆婆說話。江婆婆有點「受寵若驚」,馬上答道:「沒辦法,聽醫生的沒錯,可早點好起來。」

「我們這種病,好不了的。要想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等下世啦。唉!人老了,沒有用了,就是一首『悲歌』。有些人,會自欺欺人,把『悲歌』唱成『歡歌』。我老老實實講,悲歌就是悲歌。真實的生活像做『學問』一樣,來不得半點假的。站不起來,難道騙自己說站起來了?!但也沒有辦法,除非不讓人間見白頭。說真的,我也活夠了。叫我今晚去見閻王,我都毫無怨言,還會很高興。」

江婆婆第一次聽章老師說這麼多話。她有點愕然,也不知如何回答。章老師說完了,默不作聲了。江婆婆朝她露出了淺淺的微笑。可章老師彷彿沒有看見。臉上毫無表情,卻又感覺在瞬息萬變。說了聲「睡覺了」。沒有正眼看江婆婆。

章老師進入了夢鄉……

她遇上了「快樂之神」。她告訴「快樂之神」,她想跟她走。她渴望去到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人人都會去,只是時間不同而已。「快樂之神」答應了她,給了她一杯甜酒,讓她喝下。她頓時覺得全身柔軟了。沒有了往常的僵硬感了,行走自如了,是一個健康人了。快樂呀,久違了的輕鬆愉快……

章老師在睡夢中去世。醫生說是中風後的心肌梗死。

病房空蕩蕩了。江婆婆再次見證生命的脆弱,人生的無常。人原來可以這麼簡單,無聲無息地走了。沒有人知道,也無兒女送終。

她在醫院社工的幫助下,找到律師,更具體地寫了「遺囑」。她唯一的財產就是那層樓。當年只用了六十萬買的樓,如今已值六百萬了。她用「逆按揭」的理財模式,支付眼前她和兩個傷殘兒子的治療康復費。自己百年後,轉為「信託基金」方式為兒子繼續支付他們所需的生活治療費等等。她說:兒女債只剩下這兩位了……

在她還沒被阿茲海默症侵蝕前,鋪排好明確的身後事……

這就是江婆婆的「晚年」。

 

                                                                                                    201714日修改定稿


謝越芳,生於浙江省杭州市。八十年代移居香港,任職會計。曾在多份雜誌、報刊寫稿。著有:小說集《慾‧憨‧色――高頭巷的故事》、《紅粉奇緣》、《紅顏》,短篇〈蓮花情〉〈燕子的夢〉〈塵渡〉〈雲妮〉,散文、時事評論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