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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玉萍 : 田奇小傳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8月號總第392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黎玉萍

除夕夜。天氣嚴寒,冷雨紛紛。

在一間低矮的陋屋裡,七、八個人圍坐在圓桌邊吃年夜飯。陰沉沉的屋頂,大燈罩似的罩住吊在樑下的六十瓦燈泡,電壓不穩,電燈忽明忽暗;燈泡品質不好,常常發出「吱吱」聲。泛黃的燈光照出的一圈畸形人影,像黑色花瓣緊緊圍住熱騰騰香噴噴的花心。所有「花瓣」都規矩地黏在身後牆壁或雜物上。所有人幾乎都垂頭曲背,瑟縮團坐,只有田奇例外。身材嬌小的她,內穿淺紅緞面暗花棉襖,外罩淡啡色厚絨短褸,在一群土灰深藍的穿着中,她的衣着尊貴無比。她昂昂然坐在一張闊大的老式靠背椅上,手上的筷子隨便指向誰的鼻尖。燈泡在她額頭上,她的身影老是到處黏。椅子漆油斑駁木紋外露,但仍然結實,抵得住她不斷搖擺身體的重力,與其他人坐的窄長板櫈相比,這簡直是王位。沉悶陋屋,獨她一人開懷大笑。

田奇的姨甥女,十五歲的阿蘭走到她身邊,夾起一隻雞腿雙手奉進她的碗裡,再麻利地舀了一調羹的蘸料放在碗邊,乖巧地說:「奇姨請吃。初三的車票明天開賣,天亮我就去排隊。」

「我想不急,現在一般人走動只能坐船,兩、三塊錢一程的長途車沒幾個人坐得起。」阿蘭的爸爸家商說。

「就是。兩大一小,一個來回十幾塊錢,足足夠我一個月的生活費。誰有這本事?再說就算花得起錢的,也未必能開出證明報上戶口,經得起政府左查右查。」坐在田奇左面的三叔婆一溜嘴稱讚。

「哎喲,我忘了給你報戶口。」田奇的姐姐田梅忽然失聲叫道。

「啊,這麼緊要的事你居然忘了?」田奇的圓臉立刻變長。

「都怪我都怪我,中午還想着這事的,怎知一忙就忘了。派出所不休息的,明天一早我就去報。」

田梅六歲的小女兒小慧也放下筷子,走到田奇身邊:「奇姨別生氣,我唱樣板戲給你聽。我媽在吃飯前一秒鐘也沒坐過,她不是故意的。」

田奇瞪了小慧一眼,扯緊臉皮喝道:「多嘴!大人的事要你管?」

阿蘭連忙拉開妹妹低聲說:「沒你事,你吃你的。」

田奇的父親田絞開腔打圓場:「算了,阿梅純屬無心之失。你也知道,這桌菜先要到牛墟買,光騎車來回就兩個多小時,廠裡不許請假,她早上四點多趕去買,下班回家忙到現在,不錯也錯了,讓她安心吃飯吧。」

眾人都不作聲,樑下的燈「吱吱」叫,像拉開引信的手榴彈。

「我就知道你護着她。」田奇眼睛噴火對父親說。

三叔婆嚥了口酒說:「別怪我倚老賣老,疊來疊去三幅被。我幾十年前就看出做爸的偏心。還是那句難聽話,就算阿奇自小跟我,她終歸是你親生的。虧得有我護着她,不然,真不知你會怎樣待她。阿奇五年沒回來過年了,今年如果不是她又出錢又賞臉,回來給我們過肥年,誰有這麼大的本事,讓我們雞鵝魚豬隨便吃?若然不是家裡有個『麻煩人』,阿奇會緊張嗎?萬一受連累被政府審查,她丈夫不在身邊誰能幫她?」說着瞟了一眼家商,見他垂目低頭沒事一樣地吃飯,便輕蔑地一掀嘴角,然後繼續喝酒吃菜。纏在大髻上的紅頭繩流蘇,隨着她的舉動晃盪不休。

她的大嗓門像隆冬颳來的烈風,割痛了好幾雙耳朵。

田絞喉嚨堵着嚥不下東西。幾十年來,這老女人逮着機會就捅他痛處。不過這能怪誰呢?她目不識丁,十七歲過門,十八歲守寡,大半輩子都在眾人的白眼唾沫裡度過。田奇五歲喪母,那時自己要外出打工養家,無計可施之下,只好帶着八歲的田梅和四歲的兒子,留下阿奇給她帶。從那時起,阿奇就成了她感情的皈依教化的對象,以至兩人的言行舉止不是親生勝過親生。按老式標準,自己曾擔心田奇倒貼大牀也沒人要,但勢不可估這世界卻狠狠地拐了個急彎,世事變得要多奇有多奇,她不但嫁出了,還妻憑夫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兒子呢,熬過了走難、轟炸,卻熬不過六零年,這世界真是變得萬般不可理喻了。他不自覺地看了田梅夫婦一眼,恰好女婿也抬眼看他,四目相碰的瞬間,家商接過了他的心思。

家商默默放下筷子,體味着岳父百感交集的眼神。十幾年前,自己降職、坐牢、遣送回鄉獨守大山,這個家因為自己而遭罪,我有甚麼資格責怪別人說三道四呢?他下意識搖搖頭,想晃走一切糗事。抬眼窗外,漆黑一片似乎一切都不存在。單薄的窗玻璃,被寒風冷雨敲打着,不斷岌岌發抖,彷彿會隨時裂碎。家商看見岳父的腦袋,正好疊在四方形的木窗框裡,湊成一個「囚」字。他再次用力晃晃腦袋。

「奇姨,我記起你喜歡吃鵝髻的。」阿蘭打破了僵局,再次走到田奇身邊,夾起鵝頭恭敬地雙手奉進田奇的碗裡。

「算你有點本心。」三叔婆扔出一句。

「現在有本心頂個屁用,將來毛翼長齊,會走會飛還知道孝敬我才算。」

「會的會的,我時常教她們『得人恩典千年記,得人花戴萬年香。』你對我們的恩典我們都會記住的。」田梅趕快迎奉。

「會不會以後才知。俗話說『施恩莫望報,望報莫施恩。』指望你們報答才施恩,哼,想爛我的心肝。」田奇稍稍鬆開繃緊的臉皮,拿起筷子把鵝髻送進嘴裡,滋味無窮地品味着那肉疙瘩:從小就看見只有村長、族老才有資格吃鵝冠,今日終於輪到我了。幾時開始的呢,這幫人都想法子來巴結,哼,還不是想揩油水?

「牙籤呢?」田奇問。

「我拿給你。」阿蘭立刻取來牙籤。

田奇靠在椅背上剔牙,抬眼瞟瞟燈泡,眼珠一轉斜了一眼牆角的煤油燈想:我一走,姐就會換上十五瓦,甚至只點煤油燈,可憐!連光也要我帶給你們。俗話說得好「九分人才不如一分命」,命好的人無論怎樣都會高人一等。

「小慧,倒茶。小心我的茶杯。」田奇叼着牙籤說。

「哦。」小慧應聲走去,往那隻印有「獎給先進工作者」的杯子裡倒入八分滿的茶,蓋上蓋子,雙手捧給田奇:「奇姨,小心燙。」

田奇只翹翹下巴,示意小慧放下茶杯。

待眾人吃飽,田梅和阿蘭收拾碗筷。田絞和家商閒聊,男人的話題都是時事政局。

「一個退休,一個被監管,學人談甚麼政治。」田奇給兩人兜頭潑來冰水。

田絞生氣反駁:「正因這樣才更要關心政治,和中央保持一致。這年頭我不關心政治,等政治來關心我就遲了。」

靜了一陣,家商說:「爸,多住幾天再走吧。」

「不啦,阿奇又帶孩子又拿行李。你年初二回去不行嗎?」

「不,明天午飯後回去。」

田絞知道,革委會對管制人員都有規定。便說:「早點回去也好。現在天黑得早。」

「就是,這兩天沒月亮,摸黑走路很麻煩。」

「爸爸,你怎麼知道沒月亮?」挨着爸爸坐的小慧問。

「農曆每個月的最後一天叫『晦日』,這天太陽和月亮同升同落,所以看不到月亮。今天是大年三十,是一年裡最後一個晦日。」

「咿,太陽月亮也會同升同落?我以為永遠是太陽下去,月亮才升起來。」

「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送窮窮不去,相泥欲為何?」田絞忽然饒有興致地吟了兩句詩。

「爸,你小時候讀的詩現在還記得,真不知道將來這腦袋會記住些甚麼。」家商點着小慧的腦袋說。

「甚麼詩詞晦日,這麼喜歡『四舊』不倒霉才怪呢!」攤上這刀劍舌頭語必傷人的女人,兩人只好默不作聲。

「阿奇,抽根煙,別理他們。」坐在一旁抽煙的三叔婆明白,阿奇不能忍受被冷落。花這麼多錢,山長路遠跑一趟不就是圖個恭維熱鬧?

「不要,你的煙辣,我抽百雀。」田奇扁扁嘴搖着頭說。

「我不像你命好,兩毛多一包的百雀我抽不起,只能一輩子捲土炮。命啊,由不得你不信!落地哭三聲,好醜命生成。」三叔婆又翻那陳年賬:「你落草那陣,那盆炭一起爆花,有炮仗那樣響;雖是你又瘦又弱,但哭聲出奇響亮,穩婆當時就斷定你將是奇人。那老太婆眼力真好。我幾十歲人啦,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真的沒有一個人比得過你,老公自不必說,連養個兒子也比別人的乖巧聽話。」三叔婆說着,伸手要撫摸國棟的頭。

坐在媽媽大腿上的國棟急忙扭頭避開,同時瞟了母親一眼。

小慧討厭這老太婆,她進廚房看媽媽幹活。

媽媽小聲說:「你不去和表哥玩?」

小慧搖搖頭。

媽媽問:「為甚麼?」

小慧扯扯媽媽的衣服。田梅彎下腰,小慧踮起腳,嘴巴湊近媽媽的耳朵:「他老看奇姨的臉色心神不定,和我吵嘴,奇姨就罵我男人婆、馬騮精。」

田梅沒說話,自顧自把湯汁剩菜小心翼翼地裝好,默默盤算着:明天該買甚麼來兌煮這些剩菜。

小慧指着灶上一條煎熟的小魚問:「媽媽,為甚麼給牠蓋紅紙?」

「這叫意頭。紅色代表喜氣,魚餘同音,希望年年有餘的意思。」田梅說着,把剩菜和那巴掌長的「年年有餘」逐一放進竹籃裡,蓋上蓋子,然後將竹籃掛上屋樑,心中嘆息:小時候家裡也很清貧,但壓歲的意頭物品好歹也有雞、鵝、魚、發糕甚麼的,碰上好年景還會更多,那時候的意頭物,真正承載着大家對新年的希望。種地的,希望來年風調雨順有個好收成;打工的,希望老闆生意興隆,自己勤奮工作爭取花紅豐厚;生意人更不用說了,總之只要努力工作就會有盼頭。如今日子像老太婆的臉皮,越過越乾癟皺折。現在的意頭,是硬騙自己對沒有希望的希望心存臆想。年年有餘?能讓他們天天吃飽,不用望天打卦就唸阿彌陀了。要一條連貓都吃不飽的小魚,圓一個不可企及的盼望,簡直做夢。如果意頭有用,弟弟就不會死,轉眼十二年了,二十出頭的標致後生全身浮腫,眼睜睜……田梅暗吐長氣。

「嘭嘭嘭,」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粗暴的拍門聲,木門被拍得發抖。田梅立刻急步奔去開門。眾人也慌兮兮湧到門口。田梅一開門,一道強光照臉射來。

「同志,甚麼事?」田梅舉手擋住光驚恐問道。

「田梅,你老公呢?」

「我在這。」

「沒問你。」

「我們接到群眾舉報,你家有生面人出入,為甚麼不報戶口?」

「是我爸爸、我妹妹和妹妹的兒子一共三人,今天中午到的。都怪我疏忽大意忘記報戶口,是我不對。」

「疏忽大意?這樣大的事也會忘記?搞對抗吧?要麼是盲流、流竄犯見不得人!毛主席說『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統統跟我回派出所。」

田梅正要說話,田奇拉拉她自己上前對那人說:「同志,我們不是盲流、流竄犯,我拿單位證明給你們看,麻煩你們等等。外面冷,要麼進來喝口熱茶。」田奇柔聲說完,急忙去取來一個信封,從中抽出一張信紙展開遞過去:「同志,這是我的證明,請你檢查。」緊接着故意拋出一句:「就我們幾個,我愛人沒回來。」同時向前掃了一眼:三個男人身材高大,品字形站着,一式穿着長軍棉衣。前面那個頭戴警帽,後面兩個只戴藤條帽,估計是工人糾察隊。民警接過證明也不馬上看,盯着田奇問: 「你愛人是甚麼人?」

「他出國了。」

「出國?裡通外國?」

「他是國家派去執行任務的。」田奇看見那人像被重物擊中似的,眼臉身體僵了一下便心中有數,她故作隨便地說:「去了快兩年了,國家四局派去的。」邊說邊飛出一圈眼波,在那人的臉上搜索信息。

「甚麼叫『國家四局』?」

「那是國家的一個部門。我愛人的信都是經外交部轉寄回來的。看這印,你可以去查。」 田奇看着那人再沒說話就追上一句:「同志,國家外派人員的家屬不會是盲流、流竄犯吧。」她氣定神閒,聲音不斷攀高。

那人接過寫着「雞腸」字的信封,放在電筒光下照看一陣,就把電筒夾在腋下,摺好證明裝回信封還給田奇:「不打攪了。下次回來記住報戶口。」

田奇接過信封,緊瞇着嘴唇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覺得這惡煞男人此時比自己還矮一截,剛才像隻惡狼,如今是條狗。她接過信封說:「好的慢走,不送了。」

田奇輕飄飄坐回王座,血脈賁張目光明亮,她覺得這低矮陋屋簡直就是座大舞台,燈光忽明忽暗是特別舞台效果。剛才,自己在台上表演了精彩的一幕。這趟回鄉花多少錢也值,今晚的威風,憑你有金山銀山也買不到。都見識了吧,這就叫本事!她不能自已地亢奮說笑,聽三叔婆悅耳的大嗓門唱着讚歌。

這夜的光,像一朵異常亮麗永不凋謝的花,陪伴田奇度過大半年的時光。每晚,她必定伸出記憶之手觸摸那熾熱的燈泡,令自己的血沸騰一番才能入睡。只要有機會,她一定聲情並茂向人張揚那夜的光彩。對於大家老愛問「國家四局」到底是幹甚麼的,你老公究竟去哪個國家,田奇總是秘而不宣。大家懷疑她老公是「克格勃」就疏遠她,她倍感孤單,幸好,同鄉、鄰居加工友的張惠芳還算知心,時常來陪她閒聊。

白露已過,暑氣仍盛,蟬兒一天到晚煩躁嘶鳴:「熱――――」。風,像工廠鍋爐房噴出的熱浪。傍晚的夕陽像垂死的貓,趴在古城的屋頂上不肯斷氣。

這天晚飯後,田奇習慣地歪在陽台的躺椅上,偏着頭,目光穿過陽台的柱縫,呆瞰古城老街。炊煙的焦香摻進悶熱的空氣裡,每下呼吸她都覺得燥熱難耐。儘管夜裡會涼快些,但她卻希望夕陽永遠不要離去。

田奇住的這座紅磚新樓,鶴立雞群似的盤踞在青磚綠瓦的老屋群中。它五層高,每層六戶,每戶都帶一個小陽台;各層配一個公共浴室和廁所。田奇住在頂層東南角的單元。陽台上的躺椅,是她最愛呆的地方。

眼下的路燈,把小孩在街上追逐嬉戲的身影忽而拉長,忽而縮短;所有人除頭頂還是正常的圓形外,身材統統像侏儒,看下去怪怪的。田奇收回目光怔怔嘆息:要是在從前,這時光,操各種口音的叫賣聲早就塞滿耳朵:牛雜、涼粉、綠豆沙、豬紅湯……住在樓上的人家,只管垂下一隻小竹籃就能吃上好東西。真可惜,有那些叫賣聲時,自己窮得叮噹響,只能抓心撓肺地看着別人的籃子上上下下;如今輪到自己住上高樓,叫賣聲卻都沒了。

遠處傳來了環衛工人倒「夜香」的聲音,空氣中飄滿臭味。她心裡厭惡罵道:呸,這些市民真可恨,能奔能走不去公廁解決,真可惡,政府也是的,千禁萬禁就不禁倒「夜香」。

「媽,我想下去玩。」國棟趴在圍欄上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求媽媽。

「不行!下面亂七八糟滿街屎塔不准去!」

「怕甚麼,別人不都坐在門口乘涼?」

「別人是別人,我們不一樣!沒事做幫我捶腰。」

國棟噘起嘴巴,慢吞吞地搬來小竹櫈在媽媽身邊坐下。

「你十二歲了。你爸和你在一起的時間統共也不足一年。左一點,嗯!我一雙手,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帶大,也不知你以後怎樣對我。下一些,使勁!你沒吃飽飯嗎?再稍稍往右,記住……」

「你到底哪裡不舒服?」

「我渾身都不自在。叫你做點事就拉長臉。」

「我又不是你的丫環。你就像《白毛女》裡的地主婆。」

「你這臭小子,看我打你的嘴。」

看見母親發狠,國棟脫兔似地竄回房間鎖上門。卻聽見媽媽不但沒追來反而大聲喊:「阿芳,張惠芳。」他輕輕拉開門縫,看見媽媽把頭伸出圍欄對着樓下大喊。

「甚麼事?我媽在洗澡,」芳姨的女兒應道。

「我差點忘了。你媽說明天要回鄉下,我託她帶十塊錢給我姐。叫她洗完澡上來。」

好啦,芳姨來我得救了。國棟如釋重負。

正在洗澡的張惠芳聽到田奇的叫喊幾乎要吐。洗完澡,她上田奇的家。來開門的國棟叫了聲「芳姨」,就回自己房間。

張惠芳見田奇躺在老地方,身穿一件無領無袖的白色薄紗衫,一手掌扇一手拈煙;一雙寬褲管被她擼上大腿根,小半邊屁股露在外面;雪白的大腿,反射着大廳裡日光燈的白光;齊腮短髮被橡皮筋束在腦後,卻有一大半不受管束,亂蓬蓬散落臉上。張惠芳微微搖頭。她知道田奇不喜歡照鏡,也不喜歡掛畫。一年到頭全是冬天發冷,夏天發熱的白粉牆。要是有面鏡子,她還會是這副尊容嗎?

見她進屋,田奇也沒客套,隨手指指剛才兒子坐過的小櫈說:「坐。五樓總比你一樓涼爽。」

張惠芳拉過小櫈面對田奇坐下,嘴上巴結道:「你這裡何止涼爽?家家戶戶只用十五瓦的燈,只有你用光管,走遍全城也找不出第二家。」田奇咧嘴歡笑。

「明天坐長途汽車?」

「哪裡。坐船。」

「可坐汽車快。」

「誰不知道媽是女人,汽車只有你才坐得起。」

田奇又咧開嘴巴:「你媽沒大礙吧?」

「老人病,這裡痠那裡痛。趁明天倒班回去看看。」

「幫我帶十塊給我姐,順便告訴她我沒甚麼不妥,就是失眠,老覺得胸悶煩躁。」

「好的。你把錢給我,我想回去收拾行李。」

「去兩天有多少行李?坐坐再走!」

張惠芳便耐着性子陪她瞎聊:「你知不知道對面新搬來三個自梳女,聽說很會裁剪。」

「是嗎?今天乙班新來了個大個子鬍鬚佬,知不知做甚麼工種的?」

「我沒在意不清楚。明天休息有甚麼事做?」

「和平常一樣。告訴你,昨天下午,我們班組的休息間圍了一圈臭男人,邊抽煙邊講女人不是,我進去拿出包『百雀』一人派一支,他們立刻就變了聲調。你說他們是不是紙老虎?」

惠芳聽她老把話題往男人身上拉,便「雞吃放光蟲――心知肚明」。於是拿話撩她:「你長得這麼嬌巧,以前一定很多男人追你?」

「多就沒有,三、四個吧。」田奇又咧開嘴燦爛一笑:「搞土改時,工作組裡就有一個。抽煙就是他教的。他的身材樣貌和趙丹一模一樣。不過神拉鬼推,我沒嫁給他。今年回鄉看見他,哇,又駝背又老又髒又醜,見了我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誰叫你這麼風光?」惠芳見她得意忘形就想:既然你不避嫌,我索性陪你發瘋,都是你說的話,別怪我讓人知道。惠芳拐着彎套她的話,放肆地說出她窩在心裡想說又說不出口的話,惹她放縱大笑。

直到惠芳堅持要走,田奇才到房間拿來錢包抽出一張十元,遲疑一下又多抽出一張兩元一起遞給惠芳:「十二塊,收好別丟了。叫她省點花。有空來看爸。」她從櫃子裡取出一瓶煉奶交給惠芳:「這是給你媽的。」

「常要你的東西怎麼好意思?你待人真好。謝謝你!你姐有你這樣好的妹妹關照還用愁嗎?」

「她哪會這樣想。沒辦法,老公不爭氣,我不幫她,她會比狗還賤。」

「我走啦。」套到話又得了東西的惠芳暗裡鄙視:蠢女人!

那一夜沒有月亮,四周漆黑一片。田奇躺在牀上,還是胸悶、煩躁,翻來覆去睡不着。她又想起那個六十瓦燈泡,下次回鄉,姐姐應該換個更大瓦數的……

一週後,秋風微起,早晚有了輕涼。睡完午覺的田奇依舊懶洋洋攤在躺椅上,百無聊賴地瞅大街。忽然有人敲門,國棟跳起去應門,歡快地叫了一聲:「姨媽」。田奇豎起腰,看見滿頭大汗的田梅提着一包月餅、一支蓮藕進門,圓臉微笑了一下隨即拉長變黑:「捨得來看我了嗎?」

「家裡事多,走不開。」

「難道今天沒事做?」她質問了一句斷定:不聞到錢香,你會來得這麼快?

剛進門就叫妹妹狠噎,田梅使勁忍者:算了,又不是不知她的脾氣,再說怎麼也是妹妹,家裡實在需要她關照和撐門面。在人屋簷下哪有不低頭?不記這些就行了。田梅關切問:「聽惠芳說你身子不爽,甚麼事?看醫生了嗎?」

「看了,神經衰弱,開了三天病假單。」

「怎麼會這樣?怕是太勞累了。」

「還用說!又當爹又當媽,一個家裡外只有我。誰來關心我?你雖是住得遠,不過常來信總可以吧。住得近的那個,哼,沒事求我就過門不入。退了休寧肯去做神憎鬼厭的街坊四,一天到晚狗抓老鼠,到處管別家的閒事也不來幫我。他只知道疼你,養雞下蛋去補貼你。」

田梅知道她怨恨父親不滿自己,便由她發洩。

「這個時間買不到好菜了。國棟,去阿公家抓隻雞。」

「不用去了,我先去了阿爸那裡。他說等下會抓隻雞來。」

「對不對?對不對?你一來他就殺雞。哼!」 田奇惱得氣不打一處來。過了半天才沒好氣地問:「你的換洗衣服也放在他那裡了?」

田梅點點頭。

「國棟,去把姨媽的衣服拿回來,今晚在這過夜。順便告訴阿公,要一隻沒下過蛋的母雞,下過蛋的肉韌,公雞我吃了上火。」

國棟應了一聲歡快出門。

田梅想說爸就養了幾隻雞,怕不能如你的意,可話到嘴邊竟說成:「有甚麼事要做?我幫你。」

「沒有,等爸來殺雞就行。坐吧別犯賤,在你自己家裡還沒做夠嗎?打算住幾天?」田奇說着,倒了一大杯涼水遞給田梅。

田梅雙手接杯看了妹妹一眼,她總覺得田奇的眼神很奇特:似乎對甚麼都不屑一顧,可一切都休想逃過這雙眼睛。她喝了口水說:「明天走。工廠不准請假。」

「又車又船辛苦一趟才住一晚?多住幾天才走!」田奇命令道。

田梅沒接她的話,過了一陣才說:「前兩個月,阿蘭老說胃不舒服,我以為沒甚麼大礙就沒在意,那天晚上她忽然胃痛,臉色發白渾身冒汗。但我挖穿衣袋還湊不足一塊錢,正發愁,沒想到阿芳來了。算阿蘭有福。我馬上帶她看急診,醫生說是急性胃炎,吃了幾天藥好多了。」

田奇的臉又拉長了:難怪來得這樣快,要錢來了。她沒吭聲。又聽到田梅說:「告訴你過年查戶口那檔事,我以為查過便了了,誰知新年上班沒幾天,廠裡已經有好幾個人,知道我妹夫被國家派到國外工作,他們都覺得厲害。那些平時欺負我的人,對我好像客氣了,連最厲害的那個阿娟也收斂了些。這半年,我的日子太平很多。多虧有你!」

田奇心中冷笑:看見個信封就嚇趴下了,鄉下人,沒見過大蛇拉屎!她悠然接了一句:「這是我前生積下的福。說真的,我經常想你這麼命苦,前世一定做了不好的事,所以今生嫁這樣的男人。」

「怨誰呢?結婚時樣樣都好,誰知一年不如一年。」田梅幽幽地說。

「我老叫你改名你不聽。不怕生壞命最怕起錯名。甚麼名不好起,偏叫阿梅,不改的話倒霉一生。」

「不改了,沒用的。」

「那就認命吧。不過,幸虧有我照着你。」

……

田梅強壓烘烘上躥的惱火,勒住自己的頸項死命逼自己息怒,低三下四迎奉妹妹。好艱難才度過了漫長的一夜。第二天一早,田奇硬要留她多住一天,她往行軍壺裡灌水堅持着:「不行,曠工要處罰的。」

「罰?罰多少?我雙倍補給你!工夫長過命懂不懂?不許走,今天我去買好東西吃。晚上再燉點補品給你補身。看你,臉黃肌瘦雙眼無光。你跟好吃好住有仇嗎?」

「我也知道在你這裡是享福,但沒辦法我得回去。」

見田梅態度堅決,田奇恨得變了臉色:「走吧走吧,有福不享,一副丫環賤命相!」

田梅低頭出門。

「等等。」田奇一把奪過水壺搖搖:「才半壺,難道連水都要你替我省?」

「半壺夠了。」

「拿着。」

「不要不要。」田梅看到她連同水壺遞給自己一張拾元錢,連忙推辭。

「拿着吧,搽胭脂吊頸――死要臉!阿蘭的胃不治好,落下了病秧,她才幾歲?」

田梅想說甚麼,田奇把錢往她手上一塞推她出門:「走走走,不住就快走,別廢話。」

梯級,在田梅的腳下等着,一級級、一層層向下伸延,伸延,似要將她帶進無底深淵。她的心比腳步更沉重:何以我拚死幹活仍不得溫飽,難道這真的僅僅是命嗎?像我這樣的人滿眼都是,只有妹妹與眾不同,如果不是命又是甚麼?她那爆炭般的性格,縱有熱量卻令人難以親近。沒錯,她時常羞辱我,令我難堪,但同時也只有她才可幫我,讓我可以在外間抬頭做人。離開她,我會承受更大的羞辱和傾軋。這世界到底為甚麼會這樣!天,你看見人間的種種荒謬嗎?田梅不自覺地抬起頭,看看雲淡高遠的天,卻同時看見高高在上的田奇趴在陽台邊,半隻鞋底踏出圍欄外,五官和臉都變了形,怨恨不屑的眼光飛瀑般瀉下,田梅感到自己已被飛瀑淹沒,開始窒息。她連忙低頭,快步逃命似地離去,那水壺沉重地墜在腰間。

樹上的蟬噪漸弱,樹梢擺動得越來越勤快。田奇照舊喜歡攤在躺椅上看行人,看炊煙。

天上的月亮越圓,田奇就越覺心悶氣堵。明天就是中秋節,看着別人家的屋簷,晾滿了一小箕一小箕小芋頭,田奇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郊外的魚塘水溪多的是田螺,再貧窮的人家,中秋圍坐一起吮田螺,吃芋頭,看小孩子搭好架勢,拿腔拿調來幾段樣板戲,笑聲就有了。過大節他們甚麼都缺,就不缺笑聲。而自己正好相反,蔬果食物一應俱全,獨獨笑不出聲來!不,笑聲有屁用,能飽肚子嗎?應該他們羨慕我才對,我怎能反過來。看我,住房兩室一廳,四面通風乾爽透亮,地面比消防隊的望火樓頂還高,全城沒有一棟房子能比。就算從前威風的「鑊耳屋」,如今哪個不是破舊不堪的?據說那高踞屋頂的「鑊耳」,是古時候象徵大官官帽上的烏紗翅的。她見過大戲裡的官帽。這麼說,只要站在陽台,那就是滿朝文武向皇后跪拜的陣勢了。身材樣貌統統沒有,只有一大片烏紗翅,多麼氣派!唉,如果不是兩戶人共用一個廚房,那就十全十美了。五平方米的廚房,兩個煤爐兩個柴爐、兩個大水缸、一個共用切洗案台,加上兩家雜物,餘下的地方僅可容身。之前的共廚戶犯了事被轟走了。活該!不過,上月搬來的新住戶更臭。這對新婚夫妻牛高馬大,做飯必定雙雙出馬,把我擠成柿餅,還一唱一和打情罵俏向我示威。

田奇看看牆上的鐘,起身走進廚房。才淘好米,那對夫妻進來了。負責生火的女人先往爐膛添柴加炭點火,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勁搖動爛蒲扇,扇得廚房煙塵滾滾烏煙瘴氣。男人洗菜切肉,不時把手上的水往外甩。

田奇被煙燻得難以呼吸,鍋面上鋪了一層爐灰,男人甩來的水花落在臂上臉上,冰冰涼火辣辣。她忍無可忍終於爆發:「操你媽,甩我一身水沒錢買擦手布嗎?」

正在低頭切肉的男人聽到罵聲停住手,轉頭虎起眼盯着田奇。女人急忙連哄帶推讓丈夫回到屋裡:「我來對付,不行你再上。」

田奇見狀便無所顧忌扯大嗓門,媽叉亂罵。

卻見那女人帶上門,回身擋在廚房門口左手叉腰,右手食指幾乎戮到田奇的額頭:「你這活守寡給我閉嘴!別人怕你,老娘不怕!有本事叫你老公來抓我。」田奇愣了一下,發覺對方不好惹,還未反擊,對方連聲臭罵:「死八婆,一天到晚仗着老公到處耍威風。你老公呢,啊?出國出國好厲害嗎?叫他來抓我呀。」她的口水澆花一樣噴到田奇的臉上,田奇扯下搭在肩頭的白毛巾擦臉,哪知女人一把奪過白毛巾,撇着嘴說:「獎給先進工作者,臊不臊啊你,是你的本事嗎?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班組的人家庭成分比不上你,讓你吃屎吃着豆了。老鼠跌在天秤自己秤自己,撒泡尿自己照照!在我面前發花癲?神經婆你聽着,我,造反派出身,不用靠老公,開槍掄棍動拳頭,自己打出來的!」田奇被她逼到角落,罵罵不過她,動粗又不敢,想走也走不掉,她氣得發瘋,殺豬般地吼叫:「國棟,去叫阿公。」國棟接到命令,一溜煙奔下樓梯。

國棟最怕媽媽吵架,害自己一頭半月就要去搬外公來救火,幸虧外公住得近。他氣喘吁吁推開外公家的門,一陣濃烈刺激的臭雞屎味衝進鼻子,他連忙捂着鼻子叫了幾聲,沒人應就轉出門外。

鄰居七婆說:「前進巷有人吵架,你阿公去調解了。」

「又是吵架,煩死了。」國棟嘀咕一聲急忙前去。

前進巷又窄又長,兩邊的大屋牆高壁厚,國棟聽不到吵架聲,問了人才走入一間深院老宅,探頭探腦偵查一陣才循聲內進。通道堵滿了人,他貓着腰使勁鑽過人群,見阿公像老鷹抓小雞遊戲裡的老母雞那樣,叉開雙腿張開雙臂,站在一對叔叔阿姨中間;叔叔阿姨都臉紅耳赤握緊拳頭,樣子跟男生打架一樣樣。阿公面向叔叔大聲說:「無論如何打女人是你不對。如今新社會男女平等,婦女能頂半邊天」。

國棟向前拉拉阿公的衣服低聲說:「阿公,媽媽跟人吵架叫你去」。聲音雖小還是讓人聽見了,眾人一陣哄笑。

田絞白了孫子一眼:「你先回去,我等下就來。」

國棟說了聲我等你,也不理阿公允不允許,站到一邊等着。他看見阿公沉吟了一下說:「百年修來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有緣才做夫妻,為甚麼要打要鬧呢?毛主席說:『我們都是為了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的』。日常會有些困難,不過只要記住『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甚麼事都能解決。」

「我不想勝利嗎?田叔你說,他一個大男人,下班回家水不燒飯不煮,連小孩也不管,光會喝茶抽煙,坐着等吃,光我一人能勝利嗎?」

「我不做?我做的比你多。大板車我拉了一天,累得腰也斷了,回家抽兩口煙也你被罵,哪家女人像你?」

「你辛苦,我就自在?天天從睜開眼睛一直做到晚上睡覺,午飯半小時要趕去菜場,邊吃邊排隊買菜,遲了買不到還要挨你罵。柴米油鹽,你關心過多少?明天中秋節,家裡米缸油瓶都還空着,我明天要上班,中午那點時間買得菜買不了米,顧得頭來腳反筋,你辛苦就屁事不理光靠我,嗚嗚嗚。」

「我不想理嗎?我明天要拉幾車磚從城南去城北,光吃幾粒瘦米,兩腿發軟還要死撐,你知道嗎?體諒過我嗎?」

「要我體諒你,你有體諒我嗎?早知如此,嫁豬嫁狗不嫁你。」

「早知我也不娶你,離婚!」

兩人吵紅了眼又想動手。阿公張開雙臂隔開他們:「嘿嘿嘿君子動口不動手,有事慢慢說。毛主席說『要文鬥不要武鬥。要團結不要分裂。』」

國棟見兩人瞪眉突眼根本不聽,隔着阿公打了起來。人群裡有人鼓噪「打,使勁打!」。「喔,老公不夠老婆打。」國棟擔心得手心出汗,只聽得阿公大喝一聲:「停手!打架,破壞安定團結!」

兩人頓時停了手,鼓起腮幫不吱聲。國棟鬆一口氣。見阿公使勁嚥了一下口水,降低聲調繼續講道理:「夫妻是革命同志,家庭問題又不是敵我矛盾,為甚麼非要用敵對手段解決呢?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你們就不能有話好好說?你們沒聽過『家和萬事興,家衰口不停』這句老話?」

「田叔,誰願意叫人看扁,我也不想吵架出醜,但我左看右看,沒人像他那麼吃糧不管事的。哪家有我們事多?」

「不是的,俗語說,家家都有難唸的經,一家不知一家事。世上沒有不吵架的夫妻,也沒有沒問題的家庭。所以毛主席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因為有暫時解決不了的問題才吵架嘛。」

「田叔,我每天五點下班還要開班後會,之後上幼兒園帶小孩,回到家已經六點多了。我家沒老人幫忙,很多時候只能吃腐乳青菜。大人死頂沒話說,可小孩正長身體。你說這日子怎樣過啊?嗚嗚嗚。」

「這樣吧,如果信得過我,以後我幫你們買肉買菜,我退休了,應該響應黨的號召,有一分熱發一分光,為人民服務。」阿公學着電影裡英雄人物接受特殊任務時的樣子,把胸脯拍得「砰砰」響。

「信,我們信。太謝謝你啦,田叔。」

「不用謝。古人說『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希望你們今後提高覺悟,不要動不動就打架鬧離婚,同心協力把家事做好,為建設社會主義多作貢獻。」

「一定一定。」

國棟睜圓眼睛看得入迷。剛才搏鬥的叔叔阿姨現在一起笑着答應,原來看人吵架很有趣。阿公真厲害,幾句話就擺平了這麼難搞的事,現在可以跟我走了吧。他正想過去叫阿公走,忽然聽到腦後有人陰陽怪氣地說:「田老頭你們好陰險,借着吵架和調解,惡毒攻擊社會主義!」

國棟看見剛才滔滔不絕的阿公,竟然呆住說不出話便心裡發怵。一轉頭卻看見更可怕的事:媽媽正急匆匆使勁撥開人群向自己走來,嘴上惡狠狠罵着:「衰仔,叫你幫我,你卻死在這看熱鬧?看我揍你!」他想:要輪到我出醜了。這裡塞滿了人,想逃也逃不掉。

「你亂說。」阿公勉強回了一句。

「亂說?在場的誰沒聽到?想抵賴?」那人氣勢洶洶說道。國棟看到媽媽的目光離開自己死死盯住那男人。他的心頓時頂到嗓眼。

「別以為,背兩段毛主席語錄,說幾句革命口號就可以障人耳目。」那人推開人堆走近阿公說:「革命群眾眼光雪亮,甚麼『一家不知一家事,家家都有難唸的經,吃不飽飯買不到菜日子沒法過,』這才是你們真正想說的話。那些古語俗話,分明借機抹黑、攻擊社會主義制度,散播『四舊』,對抗毛主席『破四舊,立四新』的偉大指示,你們這樣明目張膽,公開反黨反社會主義,應該統統到派出所去,檢查交代!」

國棟見他光膀子上披着皺巴巴的白襯衫,兩臂收在背後,左掌托着右拳露在衣腳下,在阿公身邊來回踱步,空吊吊的袖管在兩肋外神氣擺動,說話的語調從陰陽怪氣到聲嘶力竭步步升級,樣子儼然電影上的大人物,國棟心裡更加發毛,害怕得緊緊拉着媽媽的手。

田絞過來說:「你們先走。」

國棟見媽媽沒反應。原來田奇正暗暗盤算:這男人三十出頭,鬍子拉喳頭髮長亂,兩條褲管左高右低挽起,渾身髒兮兮,腳穿殘舊的「人」字拖鞋。看樣子,這東西不像有來頭,倒像是無事生非白撞邀功的貨色。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得逞。雖說自己不怕他,但畢竟這年頭沒有一成不變的事,萬一父親有麻煩,自己難保不受牽連。打定主意,她開腔了:

「這位同志好面生。貴姓?」媽媽少有的客氣,國棟更加恐懼。

「你是誰?」

「我是老田的女兒,這裡的街坊都認識我。」

「是他女兒正好,他反動,你也不是好貨,走,去派出所。」那男人氣勢洶洶地狂叫。

國棟立刻躲到媽媽的身後。「呸!」但見媽媽勃然翻臉,兇悍地咆哮一聲,接着挺起胸脯左手叉腰,右手大拇指翹到自己的鼻頭衝着男人吼道:「老娘三代貧農四代乞兒,根正苗紅身家清白。十幾歲就出來搞革命,定人成分斷人生死。如今老公被國家派到國外支援世界革命,我們會反黨?啊!反社會主義?」

國棟見媽媽對着那男人說一句話逼進一步,伸出食指直戳那人的鼻樑:「你哪裡來的?甚麼出身幹甚麼的?老娘搞革命時,你還穿開襠褲呢,你算老幾?啊,敢白撞查我?再不滾!看我撕你的皮!」

那男人雙手交叉護着面門,縮頸側身退到牆根。披着的襯衣從肩膀滑落,他連忙抓緊揉成一團。國棟有點解氣。

「田叔是好人,人家奇姐紅得發紫,你遲來不見早花開,快走吧。」那男人吃不到羊肉反惹了一身膻,見有街坊打圓場便順勢推開人群,鐵青着臉怏怏離去。

「你別走,有本事一起到派出所去。」田奇臭駡着追上去。

國棟怕媽媽吵起來沒完沒了便抓緊媽媽的手,暗暗使勁拽着讓那人逃去。

看熱鬧的人陸續散去。

田奇本想和父親打個招呼,但見他只管和別人嘮叨,看也不看自己就打消了念頭,氣鼓鼓地拉着兒子離開。雖然氣惱父親,但她仍然心情舒暢。在自家門前輸了一陣,沒想到出來尋找兒子,意外地在這裡贏了漂亮一仗。她看看老屋起碼有兩進,夾在中間的天井,鋪着規格一致的水磨石板,容納三五十人沒問題。田奇走在前宅狹窄的通道邊看邊想:這老屋原來很大,現今用板障間成一個個房間,除過道的地磚和左面的青磚牆壁外,已看不到老屋的原貌。危危乎的板障,糊滿報紙或塑膠布,房間擁擠凌亂、黑暗骯髒,濕氣、霉味、人味混着飯菜味從房間飄出,難聞得直想吐,她想到從前的老電影《七十二家房客》。

出到大門口,約兩寸厚的黑木門八字敞開,高大的趟隴緊貼門框一側,小腳門一扇不見了,另一扇掉皮鬆骨歪在門邊。屋簷下,一角被劈剩的木雕孤零零吊着,木雕上的花鳥,像沒有及時清走的鳥屍敗絮,在滿佈的蜘蛛網和灰塵中腐爛。

跨過高高的門檻,走下幾級光滑的石階轉到小巷,兩邊的青磚大屋一間連一間,整齊劃一地向兩端延伸。凸出在山牆中央頂端的拱形「鑊耳」牆,一面連一面委婉起伏,一眼看去,猶如曲伏牆頂的沉屙蒼龍,待斃於沉沉向黑的暮色中。

看着一個個進出老屋的身影,田奇心中冷笑:對,髒兮兮的下等人只配住這黑幽幽、臭烘烘的老屋。我的房子就大不一樣了!她舒心地一抬眼,眼睛卻被五色玻璃折射的彩光刺中,不覺心中失落:如果我家的牆壁不是凹凸不平的紅磚,而是水磨青磚,窗戶不是簡單粗糙的木頭、竹枝加紙一樣薄的玻璃,而是雕花五彩玻璃配鑲花窗簷,那該多威風。不對,我不能羡慕,那是反動階級的花樣,他們從前用剝削的錢穿綾羅綢緞,吃山珍海味還不夠,蓋房子要諸多講究:屋脊廊柱鑲甚麼陶塑、磚雕、灰雕,屋簷花窗鑲木雕來擺闊氣,還說那些雕塑是故事傳說,哼,有錢人就該打倒,不打倒他們,我能有今天嗎。她忽然閃過一個奇怪念頭:一把銅壺、一隻舊碗、一本舊書也屬四舊要徹底剷除,這些老屋為甚麼就沒人鏟掉?原來四舊不四舊任人說的。不過,如果把它們統統破除,人住哪裡?沒有老屋庇護,人能生存嗎?所以政府是對的。不過,所有舊物都是從新的過來,舊就要破,世上還有東西嗎?她忽然覺得自己很開竅:這些老屋看盡人世衰榮,唯獨本身只會老但不會死!可見會死的人一定要受不死的東西庇蔭。這樣想來,四舊豈不是不該破了?她心裡不禁打了個寒顫:該死,這想法不對要坐牢的,我不能想這些。她連忙向周圍掃視一圈,轉個念頭又想:人為甚麼會死?弟弟沒死就好了,他若在,自己被人欺負也有個幫手。不過也難說,爸不是還在嗎?他幫過我甚麼?如今世態炎涼人心不古,不是我有錢有面,誰會睬我?田奇抓緊兒子的手孤單地走着,淒切地想着。回到家裡草草做完家務就上牀歇息。

明亮的圓月無聲爬進窗框。田奇交臂靠坐牀背,雙掌搓摸着自己的臂膀,看着月亮發呆:記起新居入夥的那晚也是這般月色,自己走近窗前,卻駭然發現窗外竟像一片死寂的墳墓:連片「鑊耳」,像一方方豎着的墓碑,一面泛着賊光,另一面淒冷陰森,暗淡的燈光鬼火般閃現在墓碑下,自己登時毛骨悚然,從此夜間害怕靠近窗台。

她拉開牀邊的抽屜,伸手摸索煙包:這是百雀,這是大前門,她抽出壓在最低的煙絲包,打開捲上一支點燃,煙霧中飄出那男人形象。他和自己同村,算是青梅竹馬。十六歲那年,村裡來人組織土改,他和她都被發展為土改組的人,識字掃盲接受教育。自古以來,有哪個皇帝敢讓目不識丁三餐不繼,受人歧視的弱女子做官家的事情,真是揚眉吐氣!記得每晚我們一起回家,那英俊的臉,含情的眼,唉,不想了。田奇覺得心跳氣喘腦子發昏。她吸了口煙定神再想:萬幸當時沒有頭腦發熱跟了他,自己就是有眼光,他家無長物身無一技,嫁給他我能有今天?真是天意!不久,一隊放下槍拿起鏟的築路大兵在村外紥營修路。虧得自己腿腳勤快地送水送飯,一來二去跟一個兵好上,半年後結了婚,之後我就做了城市人。從前我缺吃少穿受盡白眼,如今呢,真是風水輪流轉啊!

田奇把雙腳伸進光中深深吸了一口煙,然後長長吐出。都說我腳頭好,一生走運真是沒錯。女人好命莫過於嫁對郎君,我嫁對了!他是孤兒,八歲做了紅小鬼,連名字都是部隊首長給起的。這個不知自己何方人士姓甚名誰,不知父母音容笑貌的人,給了自己無上的光榮和庇護。因他比白紙還清白的身世,幾趟被派到非洲築路,支援世界革命。雖然一去兩年,但給家屬的報酬豐厚無比,每月雙薪加補貼共一百多圓,所有配給享受高標準,三級幹部也不如我!誰不眼紅?在這錢越多罪越大的時勢,只有我可以爽氣地花錢!她張大嘴巴,讓嘴裡的煙霧慢慢飄出。不知怎的竟看到煙霧飄成一張皺臉,她果斷地伸手摁滅「土炮」,在抽屜裡摸出大前門,取出一支點燃,把大前門壓住煙絲包:只是可憐他,一年到晚不是在深山老林,就是在荒漠山丘,天天和泥土石頭打交道。每年一個月的休假,被窩還沒孵暖又得走。國家四局是國家工程部第四分局的簡稱,一支築路工程隊的特稱,有時想想,這群有家小的男人更像一群無巢的工蟻。十幾年了,哪一年的中秋月不是分開看?真正團圓恐怕要在夢裡。

月亮緩緩退出窗框走向更圓。她想哭卻哭不出。內心那一團熊熊烈火無以撲滅,她閉上眼睛苦笑:哭,誰看呢?我的日子真的好過嗎?他辛苦也罷了,最怕有個閃失,跟了他這些年,好歹知道這工作的危險。田奇真想有個神靈保祐,但念頭一閃隨即自嘲:佛像菩薩統統被砸個稀巴爛,各方神靈都泥菩薩過海――自身難保,還求它們?不求它們我該求誰保祐呢?對,應該求革命!他是去支援世界革命的,只要革命早日成功,我們就能早日團聚,他每封信都這樣寫的。她彷彿找到了精神支柱,很自然地挺了一下腰。

她一口接一口地吐出煙霧,強迫黑夜統統吞下。終於,連月亮也被煙燻走了。逃去的月亮彷彿不忍,在窗櫺上留下幾道青光痕。最後,光痕退盡,田奇彷彿墮入一個漆黑冰涼的洞裡。

迷糊間,田奇發現自己的房子變成了鐵屋,丈夫忽然說着「好熱,好熱」回來了,他一進屋就脫去衣服走向自己,赤紅的胸膛粗壯的臂膀,汗涔涔油光光熱烘烘,滿屋都是他的汗香。她驚喜地迎上去問:「你怎麼回來啦?」正要投進他的懷抱,剎那間丈夫變成一隻乾硬冰冷的信封躺在地上。她撲到地上瘋狂大叫:「為甚麼會這樣?」

屋外驟然颳起狂風,一大群人沒命地湧進屋來,任她怎樣驅趕也無濟於事。他們圍上來搶走信封,七手八腳撕開封皮,倒出的卻是許多餅乾。眾人忙亂搶吃,毫不留情地把她擠到一邊。進屋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都喘不過氣了,忽然聽見父親高聲說:「環境所迫,沒辦法不忍一忍啦。」說完帶頭用雙手把自己的腦袋壓扁;姐姐也藏頭曲身,捲成一條遇襲的毛毛蟲。其他人紛紛效法,卸腿擰脖子將就苟活。儘管到處鮮血淋灕畸體滿目,可每一張臉都極為平靜,個個都成了會轉眼、會流血的木偶,沒有半點驚懼、痛苦、悲傷、憤怒。看着他們低頭縮頸默然無聲的孬樣,田奇想臭駡他們沒出息,一低頭發現自己竟然全身赤裸,不知何時被人剝了個精光。「我的衣服呢?」她急得瘋叫,卻仍舊沒人理她。她急忙蹲下極力遮蔽身體。但見一道道猥瑣淫褻的目光,對着自己探照燈似的射來掃去,她驚叫一聲醒來,額上虛汗連連。

原來又是夢!

這噩夢時常困擾田奇。她問過許多過來人,但沒有一個能說清楚,這夢究竟兆禍,還是兆福。

 

2017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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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玉萍,1981年中學畢業於廣東佛山,先後做過印刷、紡織、會計、文員等工作,2003年移民溫哥華。2011年出版首部長篇小說《突圍》,同年加入加華作協,次年進入理事會,任候補理事。作品刊登在《香港文學》、《世界華人週刊》、《環球華報》等。〈卡比連弩吊橋〉和〈秋〉入選加華作家散文精選系列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