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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聰 : 給大兒子特的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8月號總第392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梁文聰

特:

你好嗎?

本來爸爸是想寫信給你未來的弟弟玩,可是當我苦苦構思該從哪裡說起,很自然我便向他提起了你,彷彿立刻就聽到玩追問我:「爸爸,那哥哥現在在哪裡啊?」我的心裡就生出陣陣强烈的愧疚感――我在幹甚麼啊?難道有了小弟弟以後,就可以將我們的大兒子拋諸腦後嗎?那次離開醫院前我忙得不可開交,只能有那麼短促的時間給你草草寫了張小卡,事後因為要跟你媽媽籌備婚禮,還有被諸多生活上密密匝匝的瑣事折騰,壓根兒沒心情好好整理紊亂困擾的思緒,其實我的心裡還充斥着許許多多難以排遣疏導的複雜感受(當然要面對肉體痛苦的你媽媽就更加嚴重了)。前一陣子和你媽媽一起看山田洋次的《給兒子的安魂曲》,影片裡那位慈愛而堅毅不屈的母親與兒子亡靈之間那些訴說日常點點滴滴的回憶、想像,雖死猶生,竟然使我在暗黑的影院裡按捺不住淚流滿面。現在等到我們的日子沒那麼忙碌,你媽媽的身體狀況也開始穩定下來,是個良好的時機讓我跟你好好傾吐一番了。

還記得嗎?在我寫給你的那封信裡面,說你將會長此活在媽媽和我心裡,從此成為我們家裡不能割捨的一部分,這當然是重點,可是最重要的還是另外一句話:對不起,請你原諒我們。全因為我們兩人一個自私的決定才導致現在這個結果,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我們實屬難辭其咎。我們大可以跟其他人一樣,睜大眼睛說瞎話,堆砌起一連串冠冕堂皇字字鏗鏘的藉口或論據,說不能夠讓社會加重負擔耗費人力資源、對家人的壓力會相當巨大、孩子在現今競爭那麼激烈的世界也不會活得快樂、胚胎算不算是人是可以辯論的云云,但是我如何也不能欺騙自己的良知,因為我知道討論到最後最後,還是得回答那個終極的核心哲學問題:胚胎固然可以發展成人,而我們當中,有誰能夠剝奪他人生存的權利呢?還是我們總習慣以林林總總的理由,去將殺人這行為合理和合法化?我日以繼夜反覆思量這個問題,可是我知道純屬徒然,將永永遠遠不會得到一個像樣的答案。

自從關於你的事情發生以後,我和你媽媽都經歷了情感上的重大轉變,開始留意和體察到一些以往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群體的遭遇。我得先向你剖白:其實我自己從小對弱勢社群缺乏同理心和關懷,比方說當我在街上碰到那些患上先天性染色體疾病的人們時,我會下意識地立刻躲開,並且盡量迴避任何的眼神接觸,彷彿當他們不存在一樣,慢慢地他們好像從我的視界甚至這個社會完全消失了。其實我也不太瞭解自己那樣做的真正原因,或許是害怕他們突然控制不了情緒,感到震驚、悲傷、羞愧或憤怒,會向周遭的人吐口水、發狂亂抓甚或無故襲擊他人的要害,看管他們的父母愈是勸喻他們可能愈是失控,又或許我是驚懼自己的眼神不慎洩露了想法,讓他們的父母感覺難堪。現在想來那些想法真是差勁極了,是不折不扣的歧視,徹底使我感到可恥和無地自容。自從遇上你以來,我似能重新發現他們在周遭真真實實地存活着。那時候發生在我們身上一連串事件猶是難以置信,對我來說仍是目前為止最最神秘的個人體驗,遠遠超越了我個人的生命經歷和感知。

我和你媽媽相遇、相戀,直到她懷上了你,前後不過幾個月的事,我們猶如中了彩票一般幸福。那時我還跟你媽媽開玩笑:「趕快扣好安全帶!我們將開始這趟歷時十個月的過山車之旅!」沒想過原來那比過山車還要驚險萬倍,主要是我們連路途的終點在哪裡竟全不知情。興高采烈的到診所作產檢,經驗豐富的張醫生卻眉頭緊蹙神情凝肅道:「胎兒的頸皮異常地厚,建議你做T21。」照你媽媽的年齡說,她並不屬於高危群組,胎兒患上唐氏綜合症的機率在醫學統計上只有千分之一,大部分成因並非家族遺傳,純屬卵子受精那一瞬細胞分裂異常所致,但我們仍按醫生吩咐當即抽血做測試。一切正常的話不作另行通知,然而幾天過後我們卻收到診所一通緊急來電。我和你媽媽從來沒有中獎的經驗,這次為甚麼選中我們?那天晚上跟醫生會面過後,我們的心情都陷落谷底。可是最駭人聽聞的情境是,翌日大清早我如常坐巴士上班,一對母女在途中登車。我沒看清楚是年邁的母親緊圈着女兒的臂彎,還是女兒支撑着母親的手肘,總之印象是她們互相攙扶着,步履蹣跚往我的方向踱來,慢慢靠坐在我面前的那行座椅上。然後,在那恍如隔世奇幻短暫的車程裡,我猶如窺見她們一生依偎共處相依為命的整段旅程。母親披着滿頭花白的鬢髮,可是看她的皮膚似乎比真實年齡要年輕一點,一臉慈悲的端視着女兒;女兒鼻子扁平、臉小而圓潤、耳朵細且位置偏低,典型唐氏綜合症的外貌特徵。女兒口齒不太靈光,只能咿咿哦哦嗯嗯哼哼發出一些含混不清的聲音,我完全聽不懂她在說甚麼,可當母親的卻形同裝着一個內置解碼器對答如流:「好的,等一下我們就吃那個,但你得先答應我不能吃得太多。」「噢有點冷嗎?我幫你關掉空調好了。」「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着急而已,你也別亂發脾氣行嗎?」等等,比常人更能耐更平等更無間無阻的溝通模式,而女兒不時用手指輕輕撫摸揉搓母親的臉頰,那種極盡善意關懷的親暱感,我看得着迷了,似見到一圈圈刺目的光環從她們的側臉暈染開來,散發着一種形而上的人性真善美的光輝。我從來是個相信演化論的無神論者,即便瀕死我也誓不祈禱唸佛渴求打救,可是那一刻,我彷彿一下子被某種神秘的不可思議的力量牽扯着一條腿,驀地將我拽進一個全然不可知論的國度裡,彷彿那背後甚麼有機體的生成秩序在人類認知以外運行操作(或曰:神靈?),將萬事萬物搗碎為最基本性質的原子狀態,重新羅列、拼湊、對換、轉化、組合為具意義高潮的故事結構,為我這個唯一的觀眾度身訂做導演那詭譎的一幕:孩子要還是不要?你好自為之。

記得那次解釋報告時張醫生補充了一句:「憑他有限的智力發展,日後頂多只能在快餐店工作。」但生性好辯的我心裡立即反駁:又是那種精英主義的思維作祟?在快餐店工作有甚麼不妥呢?沒有快餐店的員工,何來便宜可口的飯菜供應大家?況且一個人在快餐店勤奮勞動,不能獲得快樂和滿足感嗎?難道你要全個社會的人都當上醫生、律師、會計師、工程師、建築師?然後我彷彿聽到他也不甘示弱:「你要那樣爭論當然可以,作為父母的你們呢?你們真的願意負上一生照料他的偌大責任嗎?還有,有沒有考慮過,這些孩子罹患各種併發症的機率比常人要高出很多,何必讓大家受苦。」「或許,一起能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那一瞬間我想起許許多多無悔跟先天缺憾的孩子共同進退的父母,然而我立刻明白自己已輸掉了比試,賽果一目瞭然,根本沒有突圍的門路,一切一切,似乎在這個時空皆是既定的程式運作:科技的意義是讓人生活得更美好,而美好的定義往往是「以最低的成本博取最大的報酬」。但,如何定義計算親情和愛?我不禁對那些堅持不作染色體病變測試的父母生出無限的敬意。他們覺得不需要知悉胎兒的狀況(那是源自宗教教義的熏陶或教誨?堅信科學不能僭越自然生命的底線?),回到往昔科技還沒有那麼先進可讓人類擁有窺見並操控未來的能力時,相信生命自有其旨意(Life has its own agenda),那並非我們此等庸人可以理解和作出的勇敢承擔啊。

「肚皮和頸皮都很厚,與報告結果吻合。」醫生捏着掃描器在你媽媽的肚皮上來回穿梭,一邊道:「這當然是你們兩人的決定。如果你們最終選擇中止懷孕的話,必須盡快做CVS絨毛膜取樣測試。沒有那份臨牀測試報告的結果,政府醫院或私人診所是不允許任何人進行中止懷孕的程序。」然後是一陣良久的靜默。我的視線仍停留在超聲波的熒光屏幕上,然後又碰上另一個讓我趑趄不前的奇異點:我看見你在動,不停不停的躍動,似往前後左右扭動小小的腰肢,讓我深深感受到源於生命的能量。你是在跳舞嗎?第一次到醫生那裡做超聲波掃描時,那時候你的身軀比現在細小許多,還分不清四肢和各個器官,只能勉强分辨你的頭顱、脊椎、肚皮,但記憶中你那時也是不停地蠕動,像隻敏捷靈巧的小蟲一般。後來媽媽懷了你弟弟,再到診所作產檢,我才驚覺一件事情:原來每一個小孩確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有各自的姿態性格特徵習性。像你的弟弟玩,他喜歡迎往跟你完全相反的方向,用雙手捂着臉睡覺,每次檢查都一動不動甜甜的睡,所以我們直到現在還沒有看清他的臉(他是故意跟我們玩捉迷藏吧?)。

這還不止,你知道嗎,最近我跟你媽媽及她的家人一起到布里斯班旅行。在黄金海岸近郊天寶山上那條為旅客而設的著名步行街上,兩旁林立着大大小小各具特色的商店、餐廳、酒莊、咖啡館。澳洲的天空之於我們,總是一種脫離現實的藍,柏油路上反映着白花花的令人眩目的晨光。我似聽到前方傳來一個男孩米高風的賣唱歌聲,他叫得聲嘶力竭,彷彿要將生命中獲取得到的每一點能量都燃燒淨盡。從遠處瞧不清他的模樣,只隱約看到他隨着強勁音樂的節拍劇烈扭動身軀的輪廓,他的舞步非常專業,似是經過長時間的刻苦訓練,毫無節奏感和協調能力的你爸爸當然自嘆不如。圍觀的人群開始增多了,我也跟着踱步靠前,漸漸望清晰他的五官,才曉得也是個唐氏患者,敬佩之心油然而生。歌舞表演結束,他跟幾個鼓掌激賞的觀眾對答如流,拚命感謝他們的支持,隨即繼續獻唱另一首輕快的歌曲。我的心裡反覆自問:他跟正常人有甚麼分別?我們憑甚麼褫奪他展露天賦才華、獲得與生俱來作為一個快樂的人的權利?

其實,那段日子裡我和你媽媽一下子從天掉落地上,都感到相當壓抑、焦慮、困惑和無可奈何。婚禮還有許多的事宜還沒籌備好,而你媽媽接着還要經歷那個中止懷孕的噩夢,我非常擔心她的身心能否承受那種巨大的痛苦,於是極力說服她將婚禮延期。她堅持說自己好好的,甚麼樣的災難橫禍也能熬過,我就反駁她怎能預計一些前所未發的情况和自己的反應呢?然後當然就淪為一場無休無止的謾罵攻擊。「你有把我當作另一半嗎?你從來只懂得一意孤行!」「既然孩子沒了,那何必還要結婚?算吧!」「我現在終於認清了,原來你根本就不愛我!」諸如此類除了傷害對方感情於事無補的說話。那時候的一切你都聽得一清二楚吧?我們鬧得臉紅耳赤之際,我凝視着你媽媽開始隆起的肚皮。那一刻,我被一如汪洋漫無邊際、超越任何理性思考的荒謬感完全覆蓋淹沒,我在海中載浮載沉,不安、恐懼、欲哭無淚。我抓着沙特和卡繆不放:「人是甚麼?如何突破存在的困境?」我意識到自己被脅持到一個弔詭的時空裡,屏息凝神,瞥視一個日漸茁壯、可是快將從世界上消失殆盡無辜無助的小生命,他就躺在那裡手舞足蹈,默默諦聽着人間連繫着他自身命運的每齣鬧劇,而我們是多麼的無能為力。

我日復一日安撫你媽媽和自己:很快很快,事情將會告一段落,我們可以恢復生活的正軌了。張醫生寫了轉介信讓我們到公立醫院求助,說他們處理這些特殊個案方面比私家診所更富經驗和配套,並會主動跟進提供支援。我的心裡立刻又響起反抗的聲音:當然主動提供支援啊,社會從來都只以經濟效益計算每個人的價值。可能是道聽途說,你媽媽從來對於公營機構的服務質素印象欠佳,總認為是設備不完善、人手不足、效率偏低、醫療失誤事故多等諸項問題,但我覺得那想法是到了幾乎偏見的地步。尤其是醫療事故方面,媒體常以大篇幅報道哪家哪家公立醫院疏忽導致醫療事故接二連三地發生,但也得客觀看整體統計數字和實際狀況有多複雜啊。我隨即撥電話到醫院解釋我們的狀況,接聽的護士雖然幫我們提前約見醫生,卻不肯承諾一定會讓我們當天進行CVS測試。她不斷強調那是既定的程序,必須先行讓醫生判斷狀況才能作出進一步決定。我認為那個說法尚算合理,當然也是保守的處事方式,但那時壓力達臨界點的你媽媽卻急躁了:「你看,那怎能讓人家放心?要是被耽誤的話就越危險!他們有真正考慮到我的感受嗎?」憑直覺我感到他們值得信任,可以依期會見醫生,因為生存在一個社會裡,是必須對制度抱有一定程度的信賴,就像你要相信自己走在街上會隨時受到法律保障一樣,但是我如何也不能好好說服你媽媽。豈料她即日在我不知情下到了私家診所做了那個具入侵性的測試,這真的讓我相當惱怒――為甚麼不能好好跟我商量?那現在怎麼辦?是放棄公立醫院程序的管道了?我心有不甘,覺得為甚麼不能交託醫院處理?於是我決定單獨赴會,主要是想瞭解公立醫院是否真的如想像中不堪。負責登記的護士見我孑然一身,一口便拒絕了我徵詢醫生意見的要求:「太太不親自來的話我們愛莫能助。」我賴死不肯離開,他們也只好將情況告知護士長,不久我就聽到她不留餘地向我罵道:「電話裡我已跟你千叮萬囑,要跟太太準時來!她為甚麼不來?有甚麼事情比這個更重要?」聽到那裡我整個人呆了。我單從她那極其緊張關注的態度,和她能夠準確讀出你媽媽名字的這個事實,就曉得自己的判斷沒錯:她的確將我們的案件放在心上,而且明白事態的嚴重和迫切性。她也深知我的難堪:「明天下午再來吧!時間是我們特意給你們安排,請你們不要再浪費公共資源!」

我將自己跟護士長那段對話繪形繪聲地轉述,你媽媽才開始明白到院方的一番善意。翌日我們準時到達醫院,主診醫生的模樣嚇了我一跳:是剛畢業的見習生嗎?那麼年輕?(我怕你媽媽又暗地裡埋怨――有沒有足夠經驗?)然而他卻表現得從容不迫,似乎滿有閱歷各種奇難雜症的經驗,很快速便看完了所有的報告資料,祥和地問我們:「已經決定中止懷孕了吧?這星期裡哪一天方便入院?後天可以?」我們聽罷都鬆了一口氣。過了幾天,我幫你媽媽執拾細軟陪同她入院,院方安排了臨窗一個頗為寬闊的牀位給她,從那裡能夠眺望遠山和大海,海上漂着玩具似的輪船帆船。我發現看護病房裡不是每個牀位都有窗戶,只有這個角落,明白那是一份美意。不久我們便發現旁邊另一個牀位上躺着一個近四十歲的女人,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呆滯,雙手機械式地反覆揉搓隆起的肚腹,看大小是起碼懷孕三十多週了。每次檢查後被布簾間隔開來,便會聽到她那邊傳來低而頻繁的啜泣聲,隱隱透露一種關於愛的倏生倏滅的哀慟。我們聽到主診醫生(又是那個小白臉!)跟她的說話才略猜得一二:在她懷孕的中後期,才被檢測到胎兒的某些器官發育不健全,後來器官功能急轉直下,開始出現衰竭迹象,掙扎良久還是不敵,很不幸地幾天前停止了心跳。令我不得不肅然起敬的是,那位醫生竟不斷努力扮演心理治療師的角色:「你盡量哭出來吧,比較好抒發鬱悶。」「你嘗試從另外一個角度想想吧,這個結果對胎兒來說也未免不是好事,他(她)勉强出生也只會受盡苦痛煎熬。」「你還那麼年輕,將來還有很多機會再試!」「我看過像你這樣的案例也不少,是純粹的不幸而不是你的錯,你只消以平常心面對,不用那麼執著便行。」「你要堅強啊,丈夫和兒子在等你回家!」那婦人聽着聽着,似乎哭聲也逐漸少了,只偶爾聽到她呢喃默誦一些禱文。我不肯定對你媽媽來說,耳聞目睹這樣令人難過的一幕是甚麼感受?起碼從懷孕的週數來說,你媽媽尚算早期因而風險也相對的低吧。

在入院後的那個下午,護士開始將輕微劑量的藥物放進你媽媽體內。那藥物本來是用作治療胃病,可後來被人們發現它有使人滑胎的副作用,就被利用作終止懷孕。而藥物會讓人發高熱,因此必需跟退燒藥一併服用。愈來愈多的血水從她的胯下流出,要不斷地幫她更換衛生墊和網褲。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多的鮮血,看到你媽媽臉色發白、在牀上抱着腹部不適地扭動身體,憂心如焚,情緒也沉了下去。特,那是來自於你胎盤的血,那個讓你從媽媽體內吸取養分的地方,然而我們要一下子將你跟媽媽無比親密的紐帶狠狠割斷。我有沒有考慮過你的感受?我是不是應該停止跟你訴說這些血淋淋令人毛骨悚然的經歷呢?我一直以為痛苦是你媽媽和我,我可從來沒想過:那你呢?難道你沒有感覺嗎?這痛苦無分你我,是我們三人共同經歷承受的啊!這樣想才能夠讓我稍稍釋懷。我是從來真心相信,文字可以讓人征服恐懼、痛苦和生死,唯有通過不懈的書寫和直刺核心的言說,方能讓人踏出每個難以預測的存在的困境,因此,我必然要跟你以最精確的語言和耐心述說下去。護士們每隔幾個小時為她檢查,可是那藥物對你媽媽好像作用不大,醫生在黄昏時特別吩咐要再增加劑量試試。我餵你媽媽吃飯,她卻沒丁點兒食慾,整個人顯得沒精打采失魂落魄。

直至當天晚上十一時左右,護士經檢查後便決定:「是時候到產房準備了。」我和你媽媽紛紛換上經過消毒的綠色衫褲、手術帽。人家進產房總懷着期待興奮的心情,我們卻一臉死灰如赴刑場那心情,深怕程序會生出甚麼突發的意外。你媽媽躺在牀上休息,不適感像是紓緩了不少,我緊握着她的手。她經過一整天的奮戰,大概早已經筋疲力竭,不久我便聽到她發出輕微的鼾聲。我怕房間的空調厲害,忙替她蓋好足夠的棉被,然後盯着牆上的鐘看時光流逝:十二點、凌晨一點、兩點、三點……那時我才赫然驚覺,原來,一直凝神望着鐘面的指針轉動,等一小時過去,感覺並不是想像中那麼緩慢的。我憶起上小學中學時自己也習慣一直盯着時鐘發呆,等待放學鐘聲一響,馬上飛奔出教室跟死黨們到處撒野的美好年華,然而那時給我的感覺卻是超級難耐的緩慢,以致我一直懷疑有個像我一樣狡猾的頑童,偷偷藏身在時鐘的另一面幹着手腳愚弄我們。特,你是不是不捨得就這樣離開媽媽和我?然後,我就決定在心裡徐徐跟你講我的童年往事,逐年逐年仔細地講,那一切關於成長路上曾經遭遇過的孤獨、羞辱、挫敗、虛榮、沮喪、欺騙、出賣、創傷、渴望、夢想、喜悅……像個模範爸爸,每晚倚在你牀邊跟你講有趣的故事讓你安睡一般。

不知不覺間我也睡着了,發了一個奇形怪狀的夢。夢裡我仍是陪伴你媽媽進入一個類似的產房,彷彿鑽進了另一個平行時空裡去,可是周遭的氣氛是多麼的迥然不同――那是迎接新生命來臨的歡騰雀躍。護士們忙進忙出,在我身邊頻密巡逡,我嘗試從人叢間的罅隙尋找你媽媽的身影,一個護士看我探頭探腦,便回頭帶着微笑安慰我道:「不用擔心,很快寶寶就出來了,已經看到他的小頭!」話還沒說完,我就聽到你哇哇哇的哭喊聲,聲量很輕很輕,可是飽含生的慾望和力量。醫生剪掉臍帶,護士們就忙着將你揩抹乾淨、用毛巾裹好,放在你媽媽懷裡。我踱步到你們身邊,小心端詳你的樣子,看到一張小臉上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樑,跟你媽媽一樣漂亮的五官輪廓,完全是一個正常沒有患病的孩子的外貌,連在場的醫生看到這幕也一時目瞪口呆。我用指頭逗弄你的臉頰,你就伸出你的左手手掌,用纖細得不得了的五指緊緊捏着我的指頭不放。然後我就依稀記起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自那天在巴士上遇見那對母女開始,我就確認那是百分之百的神蹟、一份來自造物主惠贈給我們獨特的禮物,於是我在心裡日日夜夜不停地誠心禱告,期待祂給我一點指引,不料過了幾天,祂竟然真的在夢中跟我囑咐:「別怕,把孩子生下來。」及後我就力排眾議不理會所有人的反對,肩負起誕下你的潛在後果。「你們都看見了嗎?」我感動得熱淚盈眶,跟產房裡的所有人感恩地宣佈:「信主得救!」

我掙扎醒來,差點從椅子摔落地上,整個額頭沁出涔涔的冷汗。窗簾的間隙透射來幾束晨曦的光線,映照在酣睡中的你媽媽的臉上。椅子不好睡覺,於是我便開始翻閱木心,讀着讀着竟遇上這麼一句:「上帝是無神論者,上帝必是無神論者,上帝信仰誰,上帝是沒有信仰的。沒有皈依,沒有主宰,這才是透徹的無神論。那些崇拜上帝的人,竟都不知是在崇拜無神論。」我沉湎在浩瀚的冥想當中,思索存在與本質,忽覺餓了,便趕緊到樓下的飯堂吃早點,喝了滿滿一杯黑咖啡提神,回來的時候你媽媽剛睡醒了,眼神懵懵懂懂跟我說了句:「我發了個非常奇怪的夢。」然後她就跟我憶述那個夢的梗概:自出院以後,我持續對她不瞅不睬,不再顧念婚約,一天倏地拂袖而去,毅然當了個傳教士,前往世界各地宣揚基督的大愛精神(聽到這裡我不禁打了一個冷戰)。她當然深受打擊和傷害,為了平伏內心的創痛和尋找出路,竟決定從此當上一名助產護士,以他人生子的喜樂療癒自身亡子的哀痛……(慢着,那聽起來相當稔熟,是挪用了哪套電影裡女主角的身世遭遇?)「傻瓜,我怎會離你而去?」我一邊安撫她一邊餵她吃清粥,「不要多想,事情很快就過去了。」我怕搞混她的思緒,當然不敢提及自己的那個夢境。然後到了護士巡房的時候,她悉心幫你媽媽排洩和添加藥物。過了片刻,你媽媽說身體好像有反應了,我急忙告知護士和醫生。他們一窩蜂趕到,把我隔在布簾外面等候,只能聽到他們在輕聲討論一些事情,還有手術箝子跟鐵盤碰撞那零零星星的喀嚓聲響,似乎過程沒預期那麼順遂。我擔憂你媽媽要承受痛苦,可幸一直沒有傳來很大的呻吟聲(還是她一直堅忍着不哼一聲?)。然而讓我困惑的是,那個負責程序的女醫生,反覆向護士們提出一個問題:「在哪裡?找到了嗎?看到嗎?」過了近三十分鐘,我開始意識到先前他們之間繃緊的氣氛好像放鬆弛了,護士們拿着一團團染得血紅的棉花在我前面走過。我凝神觀察着她們手中的物事,深怕遺漏了任何細節,然後,我瞥見一個護士捧着一個盤子匆匆離開產房,上面是一堆模糊不清、被暗紅的血塊組織覆蓋着的物體。那……是你嗎?我感到胸口冒起一陣痛楚。後來布簾終於被掀開了,女醫生出來跟我解釋:「先生,胎兒出來了,你太太安好無恙,不用擔心。」

經過幾小時的休息,你媽媽被送回原來病房的牀上,我就逮緊機會飛奔回家,沖米水、煮木耳湯、煲生化湯,都是去惡露用,當晚一併帶回醫院給她餵食,讓她跟隨坐月的流程。她也復原得飛快,除了還有不少血水滲出外(屬正常反應),並沒有甚麼大礙,第二天已可以到處走動。那天下午,一個護士攜同文件探望我們瞭解病情,遞給我一份印着你的小小腳板墨迹的報告。「我們怕你們害怕,所以當場沒有告訴你一件事,」她的目光停留在地上,遲疑一會才續道:「當胎兒滑出來之際,我們發現他的左手前臂不見了。找了良久,才得到一位同事通報,較早前在你太太的尿盆裡發現了那截肢體。我們非常抱歉。」我聽着不禁啞口無言。左手?在那個詭異的夢中,你也是用左手緊握着我不放嗎?你媽媽見我渾渾噩噩,還以為我被嚇怕了,代我應道:「不要緊,明白這也是難以避免。非常感謝你們幫忙。」護士還說何時我們準備好了可以見見你,我當然是希望跟你好好面對面道別,問你媽媽,只見她眼泛淚光:「不去了,看了難過。在心裡已跟他說了無盡的話。」

隔天中午我回到醫院,幫你媽媽辦了退院手續、執拾行李,發現旁邊的牀鋪早已收拾得整齊潔淨,忙問你媽媽那婦人在哪裡?「昨天她的家人接她離開,很奇怪,一臉從容輕快,像度假完畢終於返家那種感覺。」我想到:一、歷經艱辛的旅程終於回家了,多好;二、不要低估遺忘的力量;三、有些傷痛是烙在人的內心隱而不宣。我跟負責的護士說想見見你,她們便立刻為我安排。片刻,護士帶我走到相同一個產房,然後讓我與你獨處。午後熾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室內,使得整個房間泛起一種眩目而聖潔的白,空氣中懸浮着的微塵浮浮遊遊清晰可見。我該好好感謝醫院的護士們,她們用心以非常漂亮精緻帶有花紋的小布將你包裹妥當,再用鮮黄色絲帶繫好,讓你舒適地躺在竹籐織的方形搖籃裡。她們怕你着涼了,還為你添上一張袖珍的毛毯。你只有我的掌心那麼大,渾身紅通通的還在孕育中的一團。我細心端詳才能分辨出你的五官,曉得你原來側着臉,正在無憂無慮地睡覺。我看到你折斷了的左前臂,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辛酸,想起你在超聲波影像上那個手舞足蹈的模樣,視線頃刻間變模糊了。那塊小布將你的肚腹和雙腿遮蓋着,我心裡想是不是也要翻出來看清楚?轉念卻想其實那是不重要了:我已能切切實實感覺到你――我的兒子的存在,腦海裡存留的影像將永遠不會磨滅。我隨即給你拍了幾張照片,留待日後你媽媽撫平傷痛心情好轉後,好好瞧瞧你的模樣。我將那封寫給你的信擱在你瘦小的身軀旁邊,心裡贈給你所有的祝福,就不捨地離開房間。

孩子,請容我在這裡,再一遍以最大最大的誠摯跟你說:對不起,我知道再多的話語也是枉然,不能彌補我們所犯下的過錯,但是,我還是衷心冀求你能原諒和寬恕我們。也許,這正如你第一天上學時,其他小朋友不小心踩踏到你,你忍不住生氣了、想對他們還以顏色,可是作為父母的我們會耐心教導你:要學懂原諒和寬恕別人。當初你媽媽懷孕的時候,我就開玩笑道:「已經想好了,孩子的名字就叫特,將來當特首!」那時我還不知曉,那個突如其來在我腦際掠過的名字,特,原來,是Special的意思。孩子,你將永永遠遠存活在我們心裡,一個特別為你預留的位置。這封信裡給你寫的每一個字,一旦付梓,即變為鐵一般的事實,像你這個生命個體,的的確確曾經在媽媽的子宮裡被孕育一樣。我們會時時刻刻惦記着你,跟你分享人世間的種種悲喜,奉獻給你我們那份獨一無二的愛。

 

              爸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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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聰,香港出生、成長,香港大學經濟及金融系學士,曾任職跨國投資企業,並於東京工作數載。現為自由撰稿人兼藝術項目策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