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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寶星:白雀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2月號總第420期

子欄目:九零後

作者名:梁寶星

1

半夜驚醒,阿西抱着枕頭嗚嗚地哭了起來,她又夢見了那個男人。

牆上的掛鐘停了,時間定在兩點四十二分,窗外還在下雨,不遠處有個影子,像一個人,定眼一看,發現那不過是一棵樹。我拉上窗簾,回到牀上安撫痛哭的妻子。隔壁房間傳來兒子小野的呼喚聲,小野被吵醒了,在喊媽媽。阿西到小野的房間去哄他睡覺,小野睡去以後,她又幽靈般走回來,睡意全無,她問我幾點鐘了,我看看牆上已經停止轉動的掛鐘又掀開窗簾看看窗外,天快亮了。

小野剛滿四歲,是早產兒,從小就多病。六年前,我剛出來工作,白天處理堆積如山的稿件,晚上在城中村逼仄的房間裡寫小說。十一點鬧鐘響起,我便到河邊夜跑。橫穿整座城市的河流與那些黑色的溝渠不一樣,河水清澈,河堤很乾淨,沒有路燈,只能看見遠處靡靡的燈光以及近處模糊的影子,偶爾有一兩個跟我一樣喜歡在黑暗中奔跑的人迎面而來。

遇到阿西的那個夜晚她站在河邊,穿着寬大的白襯衫,指間夾着一根香煙。我先是看到了白襯衫,再看到刺眼的星火,才看清了她的臉。她很瘦,眼珠深陷在眼窩裡,凝望着漆黑的河水,手中的香煙久久沒有遞進嘴裡。我以為她要輕生,在她身邊放慢了腳步,她看了我一眼,向我招手。她知道我每天晚上十一點十五分左右準會在這裡跑步,她平時就坐在樹下的長椅上,那天心慌得很,她想找個人說話。

房間裡瀰漫着一股煙味,阿西喜歡坐在飄窗上抽煙,晚上望着窗外的路燈,早晨望着白霧。

我們走到一起、結婚、生下小野,都是不應該的,阿西時常這樣對我說。我知道她不愛我,她只是覺得我並不討厭才跟我在一起。結婚後,她總是早早就醒了,側過身凝望着我沉睡的模樣。在她眼中我是陌生的,她想不明白為何我是她的男人,我們之間的疏離感越來越強。

外面有一層朦朧的雨,涼颼颼的,這個老社區到處都是樹,陰氣重,社區裡居住的大多是老人,因為下雨害怕關節痛,儘管時間已經不早了,出門的人依舊很少。

阿西到外面走了一圈,回來坐在沙發上抽煙,黑着臉,眼睛裡盡是睏倦。我拿來毛巾,擦乾她頭髮以及毛衣上的水點,她始終一聲不吭。我將毛巾放到一邊,貼着她坐下,從背後摟住她,左手伸進她衣服裡輕揉她扁平的乳房。

小野起牀了,站在房門口揉眼睛,阿西帶他去洗臉,她走進浴室的那一瞬間宛如白雲在我眼前消散,我知道她總有一天會離開我。

 

2

阿西前男友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陳垚。陳垚是阿西的表哥,父母在他三歲那年出海遊玩遇上颱風再也沒有回來。屍體沒有找到,遊艇的殘骸出現在距離海岸線還有三十多公里的海面上,白色船底浮出水面,被海水打穿的黑洞貪婪地吸收着陽光。

阿西父親乘了六個小時的火車將陳垚帶回家,那時他還叫陳淼,阿西父親認為那是個不吉祥的名字,於是給他改名陳垚。從濱海城市到山區小鎮,陳垚極難適應,他生性孤僻,脾氣暴躁,給阿西一家帶來了不少麻煩。阿西父親在對待陳垚方面極度小心,將就他,呵護他,所有事情都要先問他的意見。阿西母親活着的時候對阿西說,她父親為陳垚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對她姑姑的迷戀。阿西對已故的姑姑印象非常模糊,即便是陳垚,對自己的母親也所知不多。阿西父親的相冊裡有許多姑姑的照片,她是個漂亮的女人,喜歡大海,好幾張照片都是在海邊拍的,戴着頂黃色的寬簷遮陽帽。後來阿西父親發現陳垚癡迷阿西,竟無助的偷偷流眼淚。

 

3

小野又病了,因為早產失去的營養不知要多久才能補回來。凌晨兩點鐘,我翻來覆去睡不着,夜風轉涼了,吹得窗簾嗖嗖響,我走進小野的房間,微弱的夜燈中,看見他嘴唇發白額頭冒出一層細汗。來不及叫阿西,我將小野抱起來就往醫院跑去。

四點鐘左右阿西給我打電話,說話時帶着哭腔,問我和小野去了哪裡。那時小野的高燒已經退了,正在病牀上輸液。醫院離我們住的社區不遠,阿西趕過來的時候穿着拖鞋,睡衣外面披着一件薄薄的針織衫。她在我身邊坐下,伸長脖子往病房裡面張望,小野睡了,瘦小的身軀裹着白色被子。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阿西在我耳邊唸叨了好幾次,我們不應該讓小野一個人睡,哪天我們睡得太沉小野可能就被我們給害了。小野出世後阿西就辭去工作在家裡帶他,她一個人照顧不來,常常被各種事情煩擾,這樣的生活她過得太煎熬了。她常常把小野的病歸因於她不夠愛我,在她眼中,不是愛情結晶的小孩是不會健康幸福的。

 

4

小野病癒後,阿西決定去找陳垚,她說有些事情必須面對面說清楚,不然以後的日子沒辦法過下去。她打電話給她的父親,她那獨自生活在老家已經有些癡呆的父親告訴她,這幾年陳垚只回過一次家,住了兩天就走了,曾有人告訴他陳垚在一個海濱城市和一個女子過日子,那個城市正是陳垚小時候和他父母生活的地方――廈門。

阿西簡單收拾了幾套衣服便要去乘火車,臨走前叮囑我一定要照顧好小野,不然她這次出門就沒有任何意義了。我開始了一邊帶小孩一邊工作的生活,我常常坐在沙發上抱着睡去的小野思索,她這次出門意義何在?

過去了一個多月,阿西沒有找到陳垚,她姑姑那所房子許多年前就被她姑父的兄弟霸佔了,她找到那裡的時候他們以為她是來討房子的從而把她拒之門外。陳垚沒有去找他的親人,或許他根本不在這個城市,阿西在電話裡頭無奈地說。她說她想小野了,她希望我原諒她,了結這件事她就會回來好好過日子,她相信只要她努力了她就會愛上我,小野的病也會慢慢好起來。

大街小巷空蕩蕩的,海風堵滿了各個角落,我從電話筒裡也能聞到海風的腥鹹味。姑姑之所以喜歡大海,是因為海上的天空是沒有任何遮攔無比潔淨的,阿西慢悠悠地說,天上的雲像白色的鳥飄來飄去。

 

5

離開家的第三個月,阿西找到了陳垚。他坐在海邊亂石灘上抽煙,剛下過一場雨,海水很滿,來回拍打着淩亂堆放的岩石。阿西站在不遠處,對着那個高瘦的身影望了很久。他頭髮又長又髒,被海風胡亂吹着。那時天空只有灰色的雲,天氣不好,海上很少船,街上的垃圾被風吹到海上,海水又將泡沫和各種瓶子甩到沙灘上。

陳垚已經結婚,妻子是個體弱多病的女子,她總是披着一件褪了色的風衣,臉色蒼白,頭髮枯黃,眼睛裡透露出一種恐慌。陳垚在廣場上推銷藥品的時候她就坐在不遠處,甚麼也不做。如果他的藥有效,為何不先救一下他的妻子,阿西想。

在陳垚身邊觀察了好幾天,阿西終於鼓起勇氣走到了他面前。相比自己的緊張與害怕,陳垚看見她時可謂面無表情。他的臉曬得黝黑,皮膚被海風吹得乾燥粗糙,唇上的鬍子向兩邊垂落。他的妻子站在他旁邊,輕輕挽住他的手臂,目光往阿西身上投射過來。

他們邀請阿西到他們住的地方去,他們住在靠海的村子裡,離開繁華的街道還要走半個小時的路。青磚平房,穿過客廳有一條狹窄的迴廊,迴廊上掛滿了女人的內衣褲,一個寬大的視窗正對着大海。

陳垚的妻子將迴廊上的衣服收回房間,拿出一張摺疊桌,兩張竹籐椅,示意阿西和陳垚在窗邊坐下喝茶。她始終沒有開口說話,不知是不會說話還是怕說出來的話阿西聽不懂,抑或是她病得嚴重說不了話。

陳垚和阿西望着窗外的海抽了好幾根煙,阿西支支吾吾問了他的生活,又簡單說了自己這幾年是如何走過來的。臨走前她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他當年為甚麼一聲不吭就離開了。

陳垚將煙頭掐滅在用易開罐橫割而成的煙灰缸裡,「沒有為甚麼,其實你心裡也明白。」說完他走進迴廊另一頭的房間再也沒有出來。

 

6

阿西從廈門回來的第二個星期天,小野在門外草地上突然暈倒不省人事,送去醫院後被診斷為白血病。阿西聽到這個消息時面部肌肉已經麻木,她吐出一口氣,掉下兩顆眼淚,在急救室外面的椅子上坐了十五分鐘才嗚嗚地哭了起來。

小野接受化療,我們也知道所有的治療都無濟於事,不過是讓小野承受巨大的痛楚來換取沒有任何意義的一段時間。阿西捧着小野的手說起了她尋找陳垚的那些迷茫的日子,她說,那一趟是非去不可的,儘管她出發前就知道結果。

小野飽受病痛和藥物的折磨,頭頂那撮暗黃色的頭髮紛紛掉落,膚色蒼白,昏迷過去後一直沒有醒來。他像一隻白雀,飄忽不定,無比美麗又異常殘酷,阿西唸詩一般對着玻璃牆另一邊的小野唸叨着。

他真的像一隻白雀,嘴巴尖尖的,白色牀單包裹着攤開的兩隻手,一副隨時展翅高飛的姿勢。他最終還是擺脫身上的針管飛走了,飛進炙熱的火爐裡。阿西抱着白色的骨灰瓶向墓地走去,將小野的骨灰撒向懸崖,將白色的空瓶子埋在地下。

 

7

小野的房間空蕩蕩的,每一寸空間都殘留着他的氣息。是時候分別了,我從阿西眼中看到了這個信號。

冷空氣南下,整座城如冰冷的石頭,手指碰到任何東西都是冰冷堅硬的。辦理完離婚手續,阿西去商場買了兩瓶紅酒,那天晚上沒有月亮,我們還是把桌子挪到了窗邊,點着蠟燭喝起酒來。

也不是特別悲傷,難免有些愧疚,阿西的嘴角浮起久違的笑容,她喝了很多酒,沒有一絲醉意,說起了很多事情,認識她六年,從未聽她說過這麼多話。說到最後她哭了,趴在桌上哽噎,身體一顫一顫的。

哭罷,她拉着我走到外面,迎着寒風來到漆黑的河堤,我彷彿聽見無數個跑步聲隨着冷風從耳際飄向遠方。如果你想跑步你就跑吧,她說話的聲音嘹亮,似乎不是說給我聽,而是說給遠處藏在黑暗中的人聽的一樣。跑完今天晚上就不要跑了,她還叮囑我,以後遇見在河邊發呆的女孩千萬不要跟她說話。

 

8

凜冬夜,包裹得嚴嚴實實只能看見兩隻眼睛的快遞員按響了我的門鈴,塞給我一個包裹便匆忙離開了。包裹裡面是一張照片和一封信,信是寫給阿西的。

 

阿西:

希望這封信不會給你的生活帶來太多困擾,本不該打擾你的,但無論如何這件事都要跟你說明白,畢竟陳垚不屬於我一個人,我甚至認為他愛的人是你。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在想,陳垚跟我在一起可能是因為我跟你太像了。我們的臉、多病的身體、說話的方式等等,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寫這封信的時候陳垚已經離開很久了,你知道我身體不好,而且,陳垚的離開讓我非常難過,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調整過來。

你來的那天,我聽見了你們的談話,你離開後他就一下子垮掉了,他不去工作,整天坐在迴廊上發愁。離開前他讓我給他拍一張照片,他認認真真打理了半個小時,站在海邊,可海風還是吹亂了他的頭髮。照片曬出來後他在後面寫上了你的名字,正是信封裡的那張,請你好好端詳他的模樣,他說他再也不回來了,他要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胡雪依

 

我沒有見過陳垚,看到照片的時候吃了一驚,他跟我想像中的很不一樣。照片中的男子身材瘦削,穿着大頭皮鞋,舊毛衣領口外翻,褲子暗黃,側臉俊俏,鬍子沒有刮乾淨,叼着香煙,眼睛似乎在望鏡頭又似乎在望照相的人。

 

梁寶星 1993年生,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寫小說,作品發表於《野草》《南方文學》《山西文學》《西部》《西湖》《作品》等刊物,另有小說被《小說月報》等選載,現就職於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