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楊君寧:費爾米娜的茄子:詞與文的交互―——從周耀輝談開去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2月號總第420期

子欄目:文藝漫談

作者名:楊君寧

大約十年前磨論文的秋冬,耳機裡一度常放的是《我們的末日》、《從此世界多一分鐘》。「葡萄會趁雨天向上爬,薔薇會趁晚霞萬里香」,「若果可以多一分鐘世界蒼茫」。後來方知,第一句正是詞人周耀輝在荷蘭的住家生活實況,端的是神仙日子,尋常人等羨慕也羨慕不來。歌詞只是肥甘如顫巍巍溢出的梳乎厘,幸福的副產品吧。詩意的剩餘物與日常即時報告一併雙手奉上,卻讓接受者疑竇叢生:既是人身流散海外,並無花果飄零,只有花甜果脆的生活實感,真的是可信的嗎?那不會和他一貫擅長勾勒的無光有暗世界太過悖逆嗎?如今追憶起來,只怕真相如何已不再重要,反而是這樣的邊角情思自成一格,來求證個體生命中的意念與糾纏,成為了純取字面意義上之另類「耳食」。修辭上的自我設問大可姑且存而不論,如向問題儲物櫃中又鎖多一張紙條。至於後面一句呢,如果世界僥倖多了一分鐘,可不可以選擇不寫這篇文章?如果答案是擲地有聲的斷然不能,那到底又為何要寫,從何寫起?

一切的起源也許應該編派給馬奎斯,若非偶然看到《愛在瘟疫蔓延時》的歌名,信手點開播放,不會有那樂韻入耳入心。一顆顆紐扣浮凸於面前(是詞人本人發明的歌詞如紐子歌曲如衣裳之論,他笑言特別在意紐扣者希矣,而會沉迷於他筆底文字的,或該碰巧都是那無能消受無字之詩的慳吝孤寒聞眾罷)。風沙迷眼,彷彿在樂章之間,肺泡盡數毀去,肺葉翕張困難,一時都給灌飽成塵肺。處女詞作的無中生有,天地初創就只堪是這樣的,是以低抑為表象的激昂,聽得人心中一片茫茫哀靜,卻還未到要下淚的那步田地。

凡事的第一次,而後也未可印隨怠惰,止於一回回複刻摹仿。認字、寫作和行路是要一直一直向隅印證的孤獨壁球練習罷。詞人的初哥時刻,實在不能稱得上稚拙,而他在正式「奉旨填詞」之前,一再堅稱的自家「中文不好」,因而發奮補讀一干現代中文名家之舉,簡直應該視作自我砥礪的最佳範例。而究竟到何程度可堪稱之為「中文好」,大抵亦是個頗為滑動不定的標準。讓人疑心他是否特為搶佔先機,自顧自以此四字為免戰/死牌。又或許,就是不留半分閃躲的以口寫心:可不是要先直線下墜,於枯井底、污泥處經過一番辛苦歷練,才能僥倖肉身得道,反照出耀人眼目的光燄,從經驗匱乏中生出豐饒繁複來罷。

常為忠實讀者津津樂道的還有,經過港大的比較文學訓練之後(正好與小說家董啟章同校同系),周耀輝其實先學而優則仕地去到港府新聞部門工作了一段時日。興許依照大家潛意識裡的浮舟漫行、自成水路,不僅是無巧不成書,連寫作者自身也需要傳奇化,至少有一兩段為人品之不厭,咂之有聲(恰恰好像九製陳皮那類的生津小食麼)的樣板故事常誦常新,非此不足道也。新媒體時代反客為主,創造物是載體,創作者成了散碎資訊,動輒被虛擬式地大卸八塊乃至於精刮取細搜求,那也都見怪不怪了。

不完全觀察與歸納,能周旋於政府部門與大學校園之間而未失故吾者,無不有其獨異的淑世功架,非我輩愚勇小子可比,那大概就是知曉如何進退,當行當止之道吧。可謂出得江湖,下得廟堂了。我們恐怕總是無所用心,不推不動,可一旦衝出去了又拉不回來。就是行走坐臥還沒有定準,乍手支腳的人間新手窘相,哪裡都充滿着青楞和不宜。而一個人假如想要讓自己像北平四宜軒那麼老少咸宜,至少應該也需要天生稟賦和後天自覺並舉的。

《道德男人》與其後的《梳頭記》裝幀有異,一為活潑歡躍的彩色格仔,另一為素面示人的黑白簡潔,然而它們有着神髓相近的某種共同內核,幾乎可以將二書合而觀之,看成周氏散文創作的「早期風格」之聯手代表,即一種不無遲疑、暗啞、內向,自我意識初萌的喃喃獨語。這幾乎可以令每一位寫作者回望見自己初試啼聲,尚未找準表達聲腔的慘綠少年時代,而且也關乎其時周耀輝的身份與情感抉擇。那篇後來成為坊間傳誦,一時無兩之名文的〈教我如何不想她〉便出自於《道德男人》,從頭細訴了作者與凝之間的感情糾葛與知音難得的複雜狀況,令人掩卷浩嘆。

要說彼時和其後,哪位詞人沒有過一本傍身的「詞人之文」呢。何況專欄文字、短文小什向來是港島文學一項心照不宣的看家本領。

及至後來,列位詞人甚至是音樂人,無不各有一功。例如林奕華的等待香港系列諸書,絮絮私語地訴盡心中事、香港情,不知要等到怎樣的天長日久才肯甘休。何秀萍硬頸還更硬淨的《一個女人》,即使從未刻意凸顯立場,或高揚女性主義大旗,舉手投足間已自成尺度,極有定準:「肉身鬥不過地心吸力,唯有意識形態天天向上與之抗衡。」這句讀來既鏗鏘如宣言,而又不失之於誇張,堪稱有型有格。 

于逸堯較近的《食以載道》尚算規矩雅馴。溯洄尋之,《食咗當去咗》則已透露出食物的替代功能,口腹所完成的時空遊歷大可無須以足履之。甚至是《天地一餛飩》這般不無鬼馬精靈之意的書名,真的把食事絕對化,當作比天更大的志業在經營和宣揚。這不能不說是一個人的開天闢地,另鑄鼎鼐的寫法了。于氏在社交媒體上貼出的食物圖向來不厭精細,顯然是高階的熟手所為,一物配一句,簡潔輕快,毫無饕餮的貪婪滯重感,反見出其精當可貴。

邁克的生果專欄,每日一禁果,浪迹巴黎的瀟灑雅皮士,彷彿親身上陣變作水果攤阿伯,在此之外的隨筆類創作亦不遑多讓,將書事人事、艷情野史都寫得神情畢現可堪回味者,當世亦不多見。

位列仙班的諸位,莫不術業有專攻地開闢出自己一塊擅長的題材領域來,類似於率土而治的各方文字之臣。猶記那段青黃不接的漫長空白年月――是說舊版《梳頭記》遍尋無着,而新的複刻版尚未問世(即後來凍鴛鴦文化那一版)之時――滬上曾有周耀輝的資深迷妹發願要自己謄打文稿,且去印刷一批,以饗讀者。有緣與伊人共商大計,兩人分擔此事,各自努力去也。那時要通宵,最就近的路徑唯有偷偷潛入宿舍樓四層的空閒活動室,暗夜行路般,將十指放輕節奏在鍵盤上敲打。當然這已經比只能手寫油印,或者打字機的時代先進了太多。名副其實的,搬字過紙,反正這種私運文字的營生,但做無妨。畢竟私營、盜印和其他的地下傳播形式,在歷史的例外狀態與特殊時期都是可以在某個範圍內被容許的必要之惡吧。作家本人也不得不借助於第三地的私印本重新編輯其文集,在文學史上已有前例。一之未甚,遂可再乎。我們的私人手工作坊也便理直氣壯起來。結成小巧一書的初步還原本,令人觀之心喜,如同梳頭之後,撿拾落髮,以此織成網羅,自我收伏且澤及他人。若在晴曝萬里,植物陽氣無比的亞熱帶地區,水稻一年可收穫三季,一本書為何在某人一生之內不能夠再現兩世?

那年上海演出散場後一瞥而見的周耀輝,猶是素以為絢的散淡書生裝扮:沒有理得太短的小平頭,黑色樽領毛衣,EVISU淡藍牛仔褲,今已不憶但約略是舒適合腳前段繫帶的深色運動鞋,未架眼鏡。驚心動魄地瘦,但不至於到要像風箏骨架,或天外孤鶴那般清臒,而是文科優等生合情合理的神清骨秀,不無峭拔之感。與人交接也似隔煙隔霧,時時保有一層毛玻璃的觀看距離。 

那時應是2007年末,再也不會重臨的「AT 17」,當年海報收得好好,嫩綠不曾消褪顏色。她們的《青春》曾經漫遊到他城。那麼他的青春呢,寄放在我城我土只是幼態的擬生暫存,而後的決意出走才是真正的生長延展罷。在「翅膀與水生根的年代」。面對阿姆斯特丹河底千百輛永遠沉睡,注定化為廢鐵的自行車,不知我們的詞人可有過為之沉吟的恍惚時光?從《阿姆斯特丹》的「趁換了天空趁一個人換個靈魂」,「忽然在舊城內安心睡覺 便發現多麼缺乏」到《住》中一城之內的成住壞空,將視域和空間擴而大之,推及到更為遼遠之境。《阿姆斯特丹》是一人依一城而居,欣有所託,《住》中破壞和建立的渴望同樣強烈,仍然追問世界在哪裡,可見新舊居之間徬徨無定,其實無法作一簡單的安頓。 

其後周耀輝則輾轉化身,轉為更不吝與公眾分享經驗的近似於「傳媒者」身份(倘或不是靈媒者的話),他的文字也隨之有了更為廣闊的去處。這應是作者有意為之的「轉向」――其實所謂轉向者,常常言之不確,或許該到了換個說法的時候了,只是如同翻面一般,在時機遇合時,將某個此前未曾展示出來的面向驟然一亮。對於一位多面體的趣致人物而言,這只會增加他人對之的探索好奇激增,像赤日炎炎之下的溫度計水銀柱般一路凱旋高歌,卻不知能不能突飛猛進,真的觸及其靈魂深處,達到瞭解(姑且不論更深的理解)之初衷。

詞人之文,神光離合。當年周耀輝自認欠他人一個離開的理由和解釋,但未嘗不是:「不告而別,意味着妳不值得我告別。」好在詩可以怨,文可以深情一往而不歸。只要流放者歸來,似乎一切前債都能被原諒,頓時一筆勾銷。就像他詞作裡時常一閃而過的那些奇異花草鳥獸,分明悄悄集聚成一個漸為人知的絢爛世界。「像泥地看畫眉,未明白已嫵媚」,古典的比興法化為現代的小刁鑽,讓人心頭為之激起清脆的喜悅。

詞人偶爾透露天真的童謠體,折射在玻璃之城的大塊鏡面牆體之內。那些夢中睇的戲,買的衫,屋邨踏過了一千萬間的惝恍現實,伸進腳下去試探,最擔心的是膝踝滿裹拔不回來的,膠凍一般的物質。很難確認自己是在具體的哪一個時刻失落難返。

恰如2011年的《下流》,時代曲句句唱入人心,正是詞人為這一時世速寫造像:

他們往上奮鬥 我們往下漂流靠着剎那的碼頭 答應我 不靠大時代的戶口他們住在高樓 我們淌在洪流不為日子皺眉頭 答應你 只為吻你才低頭」。

其後那幾年也是作者頻頻出入於內地,尤其是京城各大高校的課堂,與文藝氣息濃郁的小而美書店們,委婉講述其文字心得最為密集的一段蜜金時期。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一如由從日人三浦展命名的《下流社會》推衍到今日NHK為之製作專題紀錄片的《無緣社會》,時代變了風景也轉。來來去去之間,幾十年的心事與心境該當如何化解和細訴?此時的詞人希望大家克服心中的無名恐懼,找到那不會再令人驚悸不安的,遂有了《忽然十年便過去》、《假如我們甚麼都不怕》、《7749》這樣的撫慰之書。

據聞《愛彌留》的初稿中有未改掉的一句曰:寧靜看這霧靄彌留。其詞苦口,未能自醫。藥布和傷口,往往蕭條易代不同時。說不定某年某日,他人簷廊下的招展之旗、委頓之衣,正堪一一撕成布條把來包紥。止痛療傷,談何容易?遭遇驚痛而至跳起遠走,乃一敏感到全身佈滿神經節之人的本能應激反應。 

如今驚艷這個語詞已罹磨損得太過尋常,不驚不艷之際,寫下此句的人飄然遠引。這一去國,離開深深眷念的我城我土,竟有二十餘年光陰。「掉頭一去是風吹黑髮,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即使不致如此,那些刻過印記的舟船,究竟有沒有換得長劍在手傍身?從單一的詞人身份出發,不斷增加「斜杠」,成為散文家,再成為學院中人。不是轉換和放棄,而是迭加與成就。在喧喧嚷嚷的時代,一個人大概無法只做一件事,都要三頭六臂,廣挖洞穴而營之。寫寫教教,走走停停,在若干條動線裡勾勒出一己人生的新圖像來。

即如那前幾年曾獲香港文學雙年獎的《紙上染了藍》,不妨看作周氏《我的母親手記》,如今也出了簡體版。與何式凝的自傳對讀,感覺就像把《今生今世》跟《小團圓》一起看。重點不在情仇恩怨,而在於其中講述的腔調與姿態,活脫脫各人見各人。任有甚麼手尾,都無法再掩藏了。而他在浸大開設的歌詞講習班,亦開始悄悄佈花散果,後學門生有些已出版了個人的文字結集。

隱隱幽幽,自述身世親族的散文最易涕淚交流因而傖俗化哭靈化,但周耀輝從不會辜負文字。港人行文能不滿口砂石,也不一貧如洗的,大概就是此君了。自謙中文不佳,但一旦決心清潔起來,筆底遂自然生出一種老派的簡淨來。這有一部分是港人將粵語的思維與口頭言說暗中流轉為書面語,且是一般標準語。在脫離母舌之後的標準化過程中,難免有其艱澀不暢達之處。

連載的時候有好心人在網上一段段放手打的單篇,追看的時候就很讚嘆。到出了港版馬上收入,更明白當年何以有《愛彌留》以及種種,最直接的影響是把其時原計劃寫同志處理母子關係的小說片段直接廢除。因為已讀到這麼真實撼動的本事,隔了好多層的人就不必費神虛構,至少目前知道寫不過遂在這部分暫且罷手。

這種裂隙過大,無法統一的高電位差關係,當事人如今已然不相見,亦不再認。遙念當年《道德男人》書前短序,知交已斷言,他的道德毫不男人。這句評語的含義頗為含混曖昧。至於此言究竟是矢落何處,隔世之人如今很難一手撈住箭尾細問究竟。若非這般的難得知己,又怎能在若許年後,莊重還勝過婚儀的博士答辯現場,為他擔任助理一職呢?曾經把臂同遊與西湖畔的青蔥少年,一直以來都是並肩作戰的同袍。詞人小心謹慎的學者之路,非常需要老友的情義加持。

……我還想把我的香港心,放在我寫的書內。」一如陳國球對《帝女花》諸版本的悉心考辨,董啟章《永盛街興衰史》的臨風悵歌。一個人與一代之人,他們的詞與文,浮與沉,莫不如此。從周耀輝望過去,無論是詞人之詞,抑或詞人之文,都淋灕有生色,也是一為文之人必要時時鍛煉的膽色。

兜遠兜轉又繞回起頭,觀其文詞行止,大致就像《愛在瘟疫蔓延時》原作裡,馬奎斯巧筆繪來的嬌貴小姐費爾米娜――她一生東食西宿,最終卻以一位浪蕩子的懷抱為永恆的寄居之處。然而這還遠非最精彩的,她由百般挑剔,拒食茄子,到最終在一道機心暗藏的絕妙佳餚裡不知不覺吃下平生最憎厭之物,不啻經歷了一回口味與食腸的全方位身心顛覆與偷渡,不費刀兵輕巧事成。這似乎才是某種象喻層面上的人生常態――「能寫其所愛,也能寫其所不愛」,化生為熟的從容法度正在於此罷。

也就像你我眼前這個人,三十年來的月色他皆已好好地看過,今與昔,新與舊,樂與怒,故吾與他生――如映前後鏡,愛有千萬身。最終他決定留下來,勇敢堅定地生活在,此時此地。

 


楊君寧 女,1984年生於天津。中國社科院文學系博士,蘇州大學文學院博士後。現任中山大學中文系(珠海)特聘副研究員。主要研究領域是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與文化,以及中國現代文學。曾獲2013屆台積電文學賞副賞,第十五屆台北文學獎年金,有中短篇小說合集《奧森巴赫之眼》出版(台北九歌,20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