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2月號總第420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方麗娜
三月的德黑蘭,陽光下透着絲絲涼意。遠處的厄爾布爾士山冰雪覆蓋,在鱗次櫛比的華廈、穹頂和藍色清真寺背後,閃着銀亮而聖潔的光。戴上帽子,捂上頭巾,裹緊長款外套,穿過德黑蘭喧嚷的市區,走進一處端方而古老的庭院。
帶拱形門廊的牆壁上,刻着紛繁奪目的花紋,精妙如刺繡一般。在兩隻獅子的護祐下,步入四百年前的古列斯坦皇宮,通透而瑰麗的鏡廳內,灼目的光從各個角度射來,彷彿八面來風。踏過長長的古波斯地毯,流連於卡加爾王朝世代流傳的大理石寶座前,情不自禁地想起伊朗兩代巴列維國王,在此舉行加冕典禮時的隆重和威儀。那個時候,坐擁黑金帝國的巴列維王朝,自然是高朋滿座,賓客如雲。大殿的側廳內,擺滿了各國政要贈送給昔日國王的禮品,林林總總,滿目生輝。其中一個連體玻璃櫃,令我駐足打量,因為裡面陳列的是古代中國和日本的精美瓷器。
在德黑蘭清真寺獨有的門檻前,仰望彩色瓷磚構成的一幅幅細膩而傳神的風俗畫,從不同的生活場景遙想久遠的世態人情,不知不覺,沉迷其中。伊斯蘭人的清真寺不拒絕任何一個訪客,但要把鞋子脫掉。先生擔心清真寺的地板,像印度佛教堂裡的大理石地板,站久了,腳心冷得直發顫,就預先準備了好幾雙厚襪子。結果發現,伊朗所有的清真寺裡都鋪着厚厚的波斯地毯,既柔軟、溫暖,又賞心悅目。我們隨身攜帶的厚襪子,一雙也未派上用場!
熙攘的街頭,可全方位一睹德黑蘭繁華、世俗和自由的一面。高大建築下窄窄的小巷,浮橋邊奔湧的車流,石櫈上閒聊的老人,抖開小吃咀嚼的孩子們,以及牛仔褲、高跟鞋和塗着蔻丹的細長的手指。在摩肩接踵的大巴扎市場裡,隨人潮湧動,不經意間少女嫵媚的眼波,在黑袍下頻頻閃爍,長而黑的睫毛楚楚動人。端莊的伊朗女子,不僅高鼻深目,眉眼灼人,還有着白種人的膚色,除此而外她們舉止平和,優雅、得體,當我舉起手機請求拍照時,她們總是笑盈盈地予以配合。
伊朗和印度人均屬雅利安人後裔,在波斯語中伊朗就是「雅利安人的國家」。雅利安人一直被引申為「高貴的人」。因此,伊朗人在群雄逐鹿的阿拉伯人中間,平添了一股傲視之感。輝煌的波斯文明和國家歷史,加上雅利安人的高貴之說,都讓伊朗人由衷地驕傲。基辛格說:伊朗的國家性格,源於波斯帝國。
德黑蘭在波斯語中,意為「溫暖的地方」。早春的山道兩旁淌着融化了的雪水,湍急的水流伴着一股清涼喧騰而過,如同德黑蘭永不停息的脈搏。一座城市有名山相襯,有溪水長流,舒朗、宜人,就多了幾分韻致。傍晚走出去溜一圈,無論從哪個角度遠眺,似乎都瞥得見峰巔雪影,以及電視塔下舞動成海洋的三色旗。
都說德黑蘭是一個沒有夜生活的城市。自1979年霍梅尼領導的伊斯蘭革命之後,伊朗就不再有女歌手,不再有酒吧和卡拉OK,即便是在最開放的城市,男人也不能與女人握手接觸。眼下的德黑蘭依然沒有酒吧,沒有舞廳,沒有桑拿按摩這類消遣,一切含有酒精的飲品,在伊朗都是被禁止的。而星光下的德黑蘭,茶館小吃咖啡廳燈火通明,熙來攘往的男女老少,沉浸在勁頭十足的生活氛圍裡。立在巴扎櫃檯前的店主,見了我們總是眼前一亮,隨口道:「Salam!」(你好)阿拉伯式的友好和善意撲面而來。實際上,這樣的問候在伊朗隨處可見,無論是耄耋老人,還是稚嫩孩童,他們常常隔着一條街,甚至隔着一個山谷,微笑着衝你揮手、致意。
多年來,這個被華盛頓冠以「邪惡軸心」的國家,經歷了國際社會的封鎖與制裁,就像一個孤僻的大男人,背負着祖先的恢弘與偉大,光榮與尊嚴,而被長久孤立之後,那種與外界溝通的渴望與迫切,超越了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這讓我想起伊朗當代作家和詩人Mahmoud Dowlatabadi的一首短詩:
為了愛,
我們願意理解。
為了理解,
我們願意愛。
在街頭的水果攤前買香蕉時,店主問我來自何方,當他聽到「中國」這個名字時,便隨口呼出「Qin」,那爽亮而清晰的語調裡透着實打實的親切,勾起我對張騫出使西域時中國人稱波斯為「安息」的聯想。說起來伊朗跟中國的友好交往,自漢武帝時期就開始了。當時的「絲綢之路」上,安息是一個繞不開的中轉站。從歷史進程來看,伊朗人引以為豪的波斯文明兩千七百年前既已興起,並穩穩紥根於伊朗高原。中國與伊朗,是世界上碩果僅存的其文明在本土延綿不斷的兩個國家。古波斯語與古漢語,同時被當下的伊朗人和中國人識別。這一點,西方文明、非洲文明和印度文明都無法企及。中國人和伊朗人真有理由為這兩大文明的生命力而乾杯。
古波斯有句諺語:「希臘人只有一隻眼睛,唯有中國人才有兩隻眼睛。」意指中國不僅精通理論,還擁有技術。實際上,兩大文明在相互碰撞、互鑒、交融中,進一步豐富和拓展了兩國的文化內涵。中國從波斯引進了葡萄、石榴、黃瓜、胡椒等植物達五十多種,而波斯也從中國絲綢、鐵器、瓷器的生產技術中,獲利甚巨。而今天的中國,在伊朗的影響力更是自不待言。源於中國的石油採購、技術輸出、基礎設施投資與建設等有目共睹。坐進中東第一條系統完善的德黑蘭地鐵車廂裡,你會為「長春車輛製造廠」那結結實實的方塊字,而霎時盪起一陣驚喜。
早晨的德黑蘭是熱鬧的,中低檔次的車塞滿大街小巷,或許因為油價偏低的緣故,伊朗人開車總喜歡油門一踩到底,美女也不例外。除了滿目充盈着的中國貨之外,法、德、韓和日本,在伊朗的生意也不錯,只有摩托羅拉、麥當勞、KFC這類遍佈世界的美國品牌蹤迹全無,而可口可樂竟充斥在商家的各個櫃檯。高檔時裝店裡不僅有迪奧、路易士威登,也有佐丹奴、班尼路。餐館裡的侍應生統統是男性,小吃店裡的主菜是切碎的羊肉,外加咖喱、孜然或辣椒粉,捲成筒狀壓扁了烤着吃。
臨街的高牆上,有一副以美國星條旗為背景的自由女神像,被恣意塗成了面目可憎的模樣。這是美國大使館在伊朗的舊址。伊朗人對自由女神的醜化,恰似美國人對伊朗的妖魔化。兩個國家之間的隔膜和積怨,延續了幾十年。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是國王巴列維背後強有力的支持者,美國在伊朗不僅享有特權,掌控其石油資源和經濟命脈,還左右着伊朗的社會風潮。由於對美國的排斥和對國王的不滿,伊朗各界人士集結起來,從而引爆了一場伊斯蘭革命,把那個親西方的、富裕的工業大國,一夜之間拉出了現代化的世俗軌道。
我驚詫於伊朗的酒店裡,坦然播放着美國CNN和英國BBC的電視新聞節目,與此同時,韓國古裝劇裡的男女沒完沒了地哭哭啼啼。當我嘗試着打開手機裡的Google,居然運行正常,這真叫人喜出望外!作為伊朗的主流媒體,毛拉托着長鬍子說教的節目,自然也貫穿於伊朗百姓的日常生活。不知伊朗百姓的家裡是否有這種待遇,可以跟着紐約和倫敦時間隨意觀看自己感興趣的直播?也許是涉外酒店的特許吧。
推開酒店後窗,是一所德黑蘭大學校園,學生們正在操場上打羽毛球,女生套着外罩頭巾,袖子高高挽起,在陽光下飛跑着揮舞球拍。據說伊朗的女孩子打小就接受這樣的教育:你要是不把頭髮遮蓋起來,真主會拉着你的頭髮,把你拽上天!不過,頭巾、袍子,裹得住修長婀娜的身姿,卻掩不住姑娘奔放的眼波與內心。
一條陡斜的巷子裡,現出道道矮牆連同一片高低錯落的平頂屋。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夏日夜晚的伊朗人習慣於在屋頂上睡覺。就是這樣的一條巷子裡, 純粹的愛情和複雜的政治同時上演。那是波斯文化背景下演繹的一場愛情、友情、親情、理想,以及青春悸動,卻因德黑蘭的壓抑,而留下一縷淒美、殘缺和令人悲嘆的餘音。這便是伊朗裔美國作家馬赫布.薩拉傑的小說《德黑蘭的屋頂》裡的故事:
1973年,夏,德黑蘭。
白天的乾熱過了子夜,就涼下來了,我們睡在屋頂上的人,總是在清晨陽光照在臉上的時候醒來,清清的空氣沁入心脾,我媽媽極力反對,每天晚上都提醒我說,每年從屋頂上摔下來的人,都有好幾百呢!
1974年冬,德黑蘭。
在魯茲貝精神病院裡,我聽到有人在吟唱,重複的韻文像流水一樣,在我意識的邊緣流過。如果我有一本書,我會去讀的。如果我有一首歌,我會去唱的。
《德黑蘭的屋頂》中的帕夏和扎莉是鄰居,還在唸高中時她已名花有主。他壓下自己的感情,在許多個夜晚從屋頂上眺望隔壁院子裡的她。隔着十公分厚的磚牆,他感覺到她的體溫、她的藍眼睛,和她那甜潤的聲音。夏日炎炎她在水邊讀書,把頭髮浸濕了汲取涼意。戀愛終究被時代扭曲成一場悲劇,講述它的人,只能躲在歷史和記憶的角落裡哭泣。
寧靜的屋頂,柔和的月光,單薄的人影,懵懂的戀情,彷彿就晃動在德黑蘭歐式咖啡廳的落地窗外,附在當下西式着裝的年輕人身上。而眼前的德黑蘭,西方來的電器與汽車裡,偶爾傳出美國老南方的鄉村音樂,和着那一抹悽楚的浪漫。遺憾的是,我沒有聽到屋頂上的吶喊。
突然間,一群剛散學的小學生衝出校園,與我們劈面相逢。孩子們雀躍着高喊Hello!Hello!並伸出五指與我們擊掌,彷彿剛剛協同作戰打贏了一場球賽。女孩子們拿出粉色封皮的筆記本,爭相讓我們這些天南地北的遊客們簽名留念,並用自己的母語為她們寫下一段話,那份渴望瞭解外界的好奇,一如三十年前的中國人。其中的一個小男生捧出一枚清真寺裡的彩色紀念幣,送給了一位金髮碧眼的德國少女。少女驚喜地出示給我們看,那是一枚帶藍色水紋的紀念幣,大家看了,不禁歡呼、喝彩,並且回過頭去打量那小男孩兒――他正隔着一條街跟我們招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