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誠：「平理若衡，照辭如鏡」——黃維樑《活潑紛繁——香港文學評論集》評介

《活潑紛繁——香港文學評論集》是黃維樑教授一本新著的書名。記得踏入世紀之初的公元2000年，黃教授出版了他主編而書名近似的《活潑紛繁的香港文學》上、下兩巨冊，那是「一九九九年香港文學國際研討會」的論文集。當年的研討會，在中文大學舉行，由中文大學新亞書院及香港藝術發展局合辦。海內外與會者有百餘人，宣讀論文共六十多篇，可以說是歷來規模最盛大的香港文學研討會。黃教授在該論文集〈序〉中說：「香港文學因時而變，因人而異，匯合古今東西，傳統與現代、殖民與後殖民等等俱備。用較學術性的字眼來說，是各種流派各種文類各種主義的多元並存，歷時共時兼之；用較淺易的說法，則便是『活潑紛繁』。」可知一直以來，黃教授就用「活潑紛繁」來形容香港文學的特色。而所謂「活潑紛繁」，說的就是香港文學的多元多樣、兼容並包。

的確，香港文學的特色，是既有古有今，也有中有外；能夠容納不同主張，也無分高雅淺俗。真是作品紛陳，各具異彩。用「活潑紛繁」來描述香港文學，可說是適切而恰當。

黃教授這本《活潑紛繁——香港文學評論集》所涵蓋的內容，也是多樣性的。全書共分六個部分，包括〈通論〉、〈詩論〉、〈散文論〉、〈小說論〉、〈作家論〉等多篇文章，此外，書前有〈自序〉一篇，書後有〈附錄〉兩篇。

書前的〈自序〉，除了述說這書出版的原委和跟這書相關的事情外，特別加上標題「我的香港文學評論，也顯得活潑紛繁」。是的，對於香港文學，黃教授用不同角度、不同理論、長短不同的篇幅來評說，其手法可說也是「活潑紛繁」的。〈自序〉之後，便是書的正文，正文的第一部分是〈通論〉，共有四篇文章，主要是從香港文學的發展和表現，以申明他認為香港文學「活潑紛繁」的理據和理由。其中一篇重點的文章題為「香港文學的發展」，不但字數是四篇之冠，而且寫來也特別用心，特別出色。雖然所寫具有文學史的性質，但不似一般文學史那麼繁瑣，而是精簡扼要地說明香港文學歷時性的發展脈絡，使人讀後得以產生一個清晰而整體性的印象，可以說，是篇寫得充實的回顧性文字。

〈通論〉之後跟着便是〈詩論〉，所論述的有五位作家的作品，包括蔣彝、蘇文擢、曾敏之、余光中、寒山碧，以舊體詩作品略佔多數。〈詩論〉之後，所論述的有六位作家的作品，包括吳康民、金耀基、劉紹銘、林行止、潘耀明、蔡益懷，所論並非作家的所有作品，而是一本、一篇或某類之作。〈散文論〉之後，跟着是〈小說論〉，所論述的有劉以鬯、林曼叔、陶然、黃淑珊的作品。〈小說論〉之後，跟着是〈作家論〉，包括金庸、梁錫華、胡菊人、岑逸飛、黃國彬、陳浩泉和〈沙田七友記〉中的七友（宋淇、陳之藩、蔡濯堂、高克毅、胡金銓、劉國松、黃維樑）等，所論主要的都屬於作家整體性的表現，而並非只着眼於一本、一篇或某些、某類作品。

黃教授所評論的作家，都是跟他同時並世的，換言之，都是當代的作家。評論當代作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早在齊梁時代的劉勰便已昭示我們，他在《文心雕龍》的〈知音〉篇中認為「音實難知，知實難逢」之原因，是人們大「多賤同而思古」，是「文人相輕」、「崇己抑人」。黃教授評論一眾同時代的作家，除了反映他閱讀面的寬廣，觀察力的敏銳之外，最重要的，還在於他具有出色的判斷力，以及秉持着客觀的態度。我們看他論述蔣彝、蘇文擢、余光中、林行止、劉以鬯、林曼叔、胡菊人、黃國彬等人的作品，就應該有所體會。

黃教授論述了多位作家，但香港還有很多作家，即使以當代而言，也尚有不少，他仍沒有觸及。這是因為：黃教授所寫，不是一部香港文學史，也不是甚麼資料匯編，自然不可能盡量網羅。不過，他所選評的，都具有一定代表性。

黃教授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又曾留學美國，獲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文學博士，更曾在多所大學任教，是個中、英兼擅的學者。以他的背景，評論中國文學作品之時，會跟多數留學外國的文學評論者一樣，以西方當代文學理論馬首是瞻。然而，黃教授除了因為不同需要而引用西方學者的觀點外，他最主要的，反而是我國古代獲「體大思精」之稱的文論巨構《文心雕龍》。他在本書的〈自序〉中說：「我國文論經典《文心雕龍》的〈原道〉〈神思〉〈情采〉〈知音〉等篇述說的觀點，在評鑑文學時，我多所採用。」又說：「我從事香港文學評論時，常引《文心雕龍》的理論，正為了順道發揚東方這條應該飛騰的文龍。當然，我向來沒有忘記向西方的文學和文學理論取經。香港這中西交匯的都會，給予我向中西取經的機會。」

事實上，黃教授在這本書之前不久，曾出版過一本名為《文心雕龍：體系與應用》的書，那本書有個副題：「讓雕龍成為飛龍」。裡面即有文章，主張把《文心雕龍》的理論，運用來對當代中國文學作品的評析。比起一般留學外國的中華學者只懂得用西方的文論作標準不同，黃教授的視野更為深廣，也更具開創性。為了貫徹他這種想法，對香港文學作品的評論，在字裡行間，自然也往往會引用到《文心雕龍》的理論來作論證。我們只要細心閱讀這本《活潑紛繁——香港文學評論集》，便會發覺除了行文間偶然而又分散地引述西方文論觀點之外，最主要而幾乎是唯一的中文文論，就是《文心雕龍》中的理論。他甚至用上《文心雕龍》中的語句，來作其文章的題目，他在評論被稱為「香江第一健筆」的林行止作品時，以「辯雕萬物，智周宇宙」為題，這兩句話源自《文心雕龍》〈諸子〉篇中的「贊曰」，反映黃教授精於《文心雕龍》，運用得來也巧妙、適切。

黃教授既是著名的中西兼通的文學批評學者，也是出色的散文作家。對香港文學的發展，他特別關心；對香港文學的研究，也更具心得。他曾出版三本跟香港文學有關的書籍，包括出版於1985年的《香港文學初探》，1996年《香港文學再探》和2004年的《期待文學強人：大陸台灣香港文學評論集》，現在這本《活潑紛繁——香港文學評論集》，應該是這方面的第四本的著作了。

黃教授的這本書，除了正面論述香港文學的表現外，還在〈附錄〉中選編了他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寫的一篇文章，針對著名學者余英時先生就香港文化的觀點表現不同的看法。余先生認為「聲色犬馬」四字足以顯示香港社會文化的特色，黃教授非常不同意，提出不少論據以說明「香港文化之豐富多姿，香港各式文化之發達」，其說法言之成理，論點非常堅實。

黃教授對香港文學的評論，可謂「平理若衡，照辭如鏡」（《文心雕龍．知音》語）。他的這本《活潑紛繁——香港文學評論集》，寫來文辭清通暢達，活潑多姿，固然值得對香港文學關心、有興趣的讀友好好閱讀，細細欣賞，就是一般文學愛好者、文論研究者，也應該用心研讀，加以參考。